-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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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府,巡抚衙门后宅院子里。
王美云正领着女儿秋玉荡秋千,秋千越荡越高,秋玉高兴得呵呵直笑,银铃般的笑声飘荡在空中,让王美云心生感叹,没想到自己之前成亲几年都无所出,嫁给年遐龄才一年多,就得了这么可爱的女儿,见女儿笑得小脸儿通红,王美云心里甜蜜,嘴上不住提醒着:“抓紧,坐稳了……”
这时,魏之耀领着一个白净秀气的年轻人进来,王美云见了,笑问:“元方,怎么许久没来?亮工天天念叨你呢!”
秋玉坐在秋千上用软软的声音喊着:“元方哥哥,再给我做个风筝吧!”
被称作元方的年轻人本名叫胡期恒,字元方,武陵人氏,父亲胡献徽现任湖北布政使,与年遐龄交好。因为胡期恒与年羹尧年龄相仿,年遐龄便让胡期恒经常来家里住上一段时间,方便与年羹尧一起读书讨论学问,因此他和年家上下都很熟悉。
“我额娘前阵子受了风寒,我在家里帮着照顾,这两天好些了,我才得空出来。”胡期恒说完,凑到年秋玉旁边,将她的秋千停稳,掐掐她粉嫩的小脸儿说:“秋玉想要风筝吗?哥哥给你做。”
王美云笑道:“你别听她的。”转头问魏之耀:“二少呢?”
魏之耀道:“在书房。”
王美云弯腰将秋玉抱在怀里,催促道:“快去吧,晚上别回去了,我给你们做清蒸鹅掌。”
书房里,年羹尧正在案前凝神看书。午间明媚的阳光将他脸部硬朗的线条描上一条金色的光晕,眉间朱红一点,圆润如珠,随着书中内容时而舒缓,时而紧绷。乌眉下一双虎目在字里行间滑过,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淡棕色的肤色加上结实英挺的身材,虽不如南方男子秀美,却有一种逼人的英气。
这段时间沈嘉严回了老家,临走前嘱咐他研读《藏边杂事记》,可他自打拿起这本《三国志》便再也放不下,尤其看到里面精彩的战役,更让他唏嘘不已。书中怒马沙场的英雄豪杰正是年羹尧心中最羡慕的人,他常常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戎马边陲,横刀立马一展所学,可每每他对师傅说出自己的想法,师父都是一笑置之,然后便赶他去外面练功,严厉的样子恨得年羹尧骨头都痒痒,可现在许久没见到师父,年羹尧心里又忍不住想念。抬眼看向窗外,若师父在身边,现在定会针对书中之事与自己讨论一番,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然后和他一起沉浸在热血沸腾后的静默里各自神思。
“亮工,亮工……”
听到喊声,年羹尧收回思绪寻声外望,见胡期恒从外面跑进来,脸上不禁露出喜色:“元方?!这么久你怎么一直没过来?干什么去了?”
胡期恒在年羹尧身边坐下,见桌上有半杯残茶,随手拿起喝了一口,缓口气道:“先别说这个,我听说博广斋新到了一批孤本,里面还有兵书……”
“真的!”年羹尧放下书抓起外衣,边往身上披边跑出书房:“走!看看去!”
“你……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啊!”胡期恒屁股还没坐热,叹了口气追着年羹尧出了府衙。
走出府门,胡期恒提议:“城东八里胡同开了家茶楼,有种特制的茶叫‘清风茉莉’,去完博广斋咱们去试试?”
“那还不如去天香楼喝酒!”比起喝茶,年羹尧更喜欢喝酒,在他的心目中,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品茶赋诗那种婆妈的事更适合文人,绝对不适合他。
“沈先生刚离开几天你就敢闹酒喝,就不怕我告诉你师父?”沈嘉严常说喝酒误事,所以在这件事上对年羹尧管得极严,只是他越管,年羹尧的酒瘾越大,时常因为偷酒喝而被沈嘉严罚站桩,年羹尧的下盘工夫也因此练得非常扎实,不知道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二人一路闲聊走到博广斋门口,刚要进去,突然斜刺里跑出个邋里邋遢的少年,没头没脑地撞向年羹尧和胡期恒。
年羹尧反应快,闪身一让躲了过去,胡期恒不像年羹尧身怀武功,躲闪不及被撞得原地转了个圈,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哎呦,哪来的瞎伢子!”
那少年对胡期恒的喊声恍若不闻,闷头往前直跑。胡期恒扶正帽子,拍拍衣服暗道倒霉,年羹尧却立刻反应过来:“你钱袋呢?”
胡期恒伸手一摸,愕然望着年羹尧,腰间的钱袋果然不见了。
“追!”年羹尧不等胡期恒回过味来,抬腿往少年逃走的方向追去。
“等等我!”胡期恒提步紧跟,心里暗气,有段日子没出门,刚出来就碰到个贼,这叫什么事儿啊!
街上人多,年羹尧手脚施展不开,而那个少年却仗着身子小巧,在人缝里左钻右钻。追出三条街,年羹尧终于失了对方踪影,气得心里暗骂,回头对气喘吁吁赶上来的胡期恒道:“给他跑了,哼,臭小子!早晚让我逮着。”
胡期恒双手抵在膝上,弯着腰大口倒气,口齿不清地说:“算……算了,估计也是……遇到难处的……咱们、咱们找个地儿歇歇……”
人追丢了,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年羹尧悻悻道:“好吧,前面就是你说的八里胡同,看在你倒霉的份上,陪你喝茶。”
走不远,面前出现一个茶楼,悬山顶,屋檐挑山,左旁挨着珍宝斋。抬头,只见茶楼泥金黑匾上写着“清风雅韵”四字。
“好字!”胡期恒忍不住赞了一声。
年羹尧笑了笑:“雅虽雅了,却少了些骨气,算不得上品。”说完抬步走进茶楼。
厅堂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古藤桌椅上零散坐着几位客人,靠窗一侧用竹编屏风隔出几个雅间,墙边古董架上错落摆放着紫砂泥壶和奇石根雕,整个房间显得雅致又不失品位。
年羹尧环视一周,在窗边雅间坐下,扬声道:“老板,一壶清风茉莉。”
一个干净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拿着托盘走过来,恭敬地道:“二位爷稍等,先尝尝小店的茶点,茶水说话就到。”说完,用抹布在桌子上擦了几下,放下两盘精致的点心和两个翠绿的空茶盏,一溜小跑进了里间。
不一会儿中年男人拎着一柄翠绿的茶壶出来,将二人面前茶盏斟满,陪笑道:“二位爷尝尝,这就是本店特制的清风茉莉。”
年羹尧拿起茶盏轻啜一口,只觉入口香醇,回味间一股茉莉的清香萦绕齿间,就连呼吸都带着甜香,忍不住赞道:“好香的茶!”胡期恒也跟着微笑点头,端着茶盏问老板:“老板,你这茶即似龙井,又似茉莉,究竟是怎么制的?”
老板见客人欣赏,笑着答道:“这茶是用茉莉蒸汽熏过龙井的嫩芽,再进行炒制,这是祖传的方儿,我家祖上是茶农,都是这样自己制自己吃。”
“哦?告诉了我们,你就不怕流传出去泄露了祖方?”见老板老实,年羹尧忍不住揶揄道。
老板呵呵笑了两声:“这个方法我们家乡的人都已经跟我家学了去,可他们制的却怎么都赶不上我家制的香醇。这差别主要在一个“诚”字,因为用来熏茶的茉莉用过便要丢弃,所以大家舍不得用上品,而且熏的时候往往求成心切,或是猛火,或是时候不到,所以味道就差了。”
胡期恒闻言若有所悟,端着茶碗怔怔出神。
年羹尧打趣道:“元方,你看这老板自夸起来丝毫不留痕迹,真高明!”说着对老板竖起大拇指。胡期恒回过神儿来,跟着他笑了起来。
老板被他们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正好有客人招呼,忙拎着茶壶过去,胡期恒帮年羹尧的茶盏倒满,自嘲道:“本来想请你喝茶,看来最后还得你掏银子……”
“也许你有掏银子的机会……你看!”年羹尧目光直直盯着窗外,伸手一指。
胡期恒闻言一愣,顺着年羹尧的手指向窗外看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邋里邋遢的少年从窗外走过,正是刚才撞他那个人。少年走得很慢,双手紧紧捏着一包东西,走到包子摊前站住,许是饿了,目光定在刚出笼的包子上,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看我怎么收拾他!”年羹尧从钱袋里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抬起大步腾腾奔了出去。
“臭小子!!”几步窜到少年身边,年羹尧一手拎住少年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咬着牙道:“偷东西!哼,今天本大爷就替你爹娘管教管教你!”
少年突然被人拎起,一时没反应,待看清年羹尧身后的胡期恒时,方回过味儿来,五官纠结在一起,求道:“大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我把东西还给那位爷还不行吗?!”
胡期恒凑到跟前,见这少年满面愁苦颇为可怜,叹口气对年羹尧道:“算了算了,要回钱袋就行,莫难为他。”
少年听胡期恒替他求情,虽感到奇怪,却赶紧用更为凄苦的声音求道:“这位大爷大人大量,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想有下次!”年羹尧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将他放在地上,凶巴巴道:“钱袋拿来。”
少年边点头边伸手入怀,年羹尧见他乖觉便放松了警惕,松开抓住他衣领的手伸到他面前等着接钱袋,少年装作掏出钱袋的样子,趁年羹尧不备,转身撒腿就跑。
年羹尧没想到少年胆子这么大,气得不怒反笑,提步便追。
胡期恒见又要跑,仰天哀叹一声,不情愿地在后面跟着。
这次年羹尧有了防备,眼睛死死盯住少年的背影,见他钻进一个巷子,心里一喜,只要出了这繁华的大街就好办了。加快脚步转进巷子,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年羹尧愣了,仔细打量四周,这是一家酒楼的侧巷,沿着墙角丢着很多废弃的垃圾和等待晒干的劈柴,巷子尽头有个小门,估计是对面街某个店铺的后门,难道臭小子跑进小门了?!
胡期恒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来,见年羹尧在巷子口发愣,抹着汗五官纠结:“怎……怎么?又跟丢啦?”
年羹尧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打手势让胡期恒守在巷子口,自己蹑手蹑脚往巷子里走,边走边大声说:“今天真倒霉,看来你的钱袋跟你无缘,算了,咱们找地方喝两杯,去去晦气。”
胡期恒莫名其妙地看着年羹尧,见他朝一个倒扣着的破筐走过去,走到近前停下,抬脚猛地踢过去。只听“哎呀娘啊”一声惨呼,从筐下滚出个人,正是那个少年。
年羹尧见少年狼狈,乐得叉腰大笑:“臭小子,这回看你往哪跑!”
少年见出路被堵,知道不可能逃走,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扬着下巴撒泼:“小爷我还不跑了!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看着办吧!”
年羹尧见他赖皮的样子,倒与自己儿时有几分相像,心里对他来了兴趣,扬了扬眉毛,大声问:“没钱?钱呢?你不会花光了吧!”
此时胡期恒已经凑了过来,见少年脚边落着一个纸包,弯腰捡起,打开闻了闻,神色愕然:“蒙汗药?!”
年羹尧诧异地看看胡期恒,接过来闻了闻,果然是蒙汗药。抬眼看看少年,只见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药包,那眼神比刚才看新出笼的包子还迫切几分。年羹尧心里奇怪,他要蒙汗药干什么?想了想,蹲下身故作亲切地问少年:“喂,你小小年纪,即偷钱,又藏着蒙汗药,你……想干什么呀?”
少年白了年羹尧一眼,从地上爬起,伸手对他命令道:“还我!”
年羹尧被他气乐了,站起身将蒙汗药包好塞进自己怀里,带着笑问:“你不会是用偷来的银子买了蒙汗药吧!”
少年眼中流过一丝诧异,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年羹尧没想到自己真猜对了,哼笑两声,扭头对胡期恒说:“这小子,有了银子宁可饿肚子也要买蒙汗药,有问题。”低头见少年眼睛睁得溜圆,对自己满是怒意,呲笑一声,伸手一推少年的脑袋:“臭小子,说说,你究竟要干什么,如果不说,我立刻拉你去见官,如果说了,也许大爷我觉得热闹,还会跟你凑个份子。”
少年皱眉犹豫,看来这二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难道真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们?!定睛细看年羹尧和胡期恒,见他们眼中只有好奇,却没有恶意,狠了狠心道:“说就说!喜儿被抓到抱月楼,我要去救她。”
“抱月楼?!”年羹尧嘀咕一声看向胡期恒,他们都知道那是武昌府最大的妓院,刚刚开张,老板是几年前就曾打过交道的周喻。
少年点点头,接着道:“黄河涨水,我家被水淹了,后来又发生了瘟疫,爹娘都死了,我带着喜儿一路讨饭逃到麻城,跟一群难民一起在郊外破庙里暂住。有天夜里,庙里突然闯进来几个劫匪,也不说话,把庙里的几个年轻女孩用麻袋装上便掳走了。”
年羹尧听到此,打断问:“其他难民可有拦阻?”
少年摇头道:“那些大汉都拿着刀剑,大伙儿害怕,逃难的人互相认识不久,没必要把自己命搭上。所以只有跟女孩一起的几个人上前阻拦,不过其中一个大娘被劫匪杀了后,就再没人敢出手了。”
胡期恒闻言暗暗摇头,感叹人情冷暖,虽是同病相怜的难民,可真到生死关头还是自己顾自己,叹口气问:“喜儿是你什么人?”
少年道:“是我妹妹。”
“亲妹妹,怪不得!”胡期恒点点头沉吟道。
少年连忙摇头:“她跟我一个村儿,年纪比我下,所以我便是哥哥,她是妹妹。”
他的话让胡期恒和年羹尧纷纷侧目,心里暗赞,没想到这少年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敢只身犯险,如此义气倒也难得。
“你怎么知道喜儿被抓到抱月楼?”年羹尧本就见不得人恃强凌弱,得知少年如此仗义,便存了帮他之心,只是要帮也得搞清楚状况,听少年言之灼灼,似乎确定就是周喻的人掳了喜儿,这又是为什么?
少年迎上年羹尧审视的目光,扯动下嘴角,一字一顿道:“因为我看见了。”
年羹尧脸上神色更加疑惑。
少年缓缓道:“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喜儿了,没想到在渡口竟让我遇到绑喜儿她们的劫匪扛着麻袋上船。我偷着潜到船上,一路跟着他们来到这里,今早眼见她们被带进一间二层房子,我不识字,问过别人才知叫抱月楼,是间妓院。”
“你怎么肯定那就是劫了喜儿的劫匪?”胡期恒为人认真,觉得少年毕竟只是个孩子,怕他一时心急看错了,引出误会。
少年肯定地道:“他们之中有个人只有半截眉毛,所以我肯定没认错。”
胡期恒对少年的细心暗暗佩服,看向年羹尧,见他用食指摸着鼻子低头不语,知道他在用心思考,于是也不打搅,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少年,微笑道:“给你,把脸擦擦。你叫什么?”
“李卫。”少年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抹,见雪白的帕子瞬间变成黑色,拿着帕子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年羹尧想了一会儿,觉得此事不是一句两句话能搞清楚,于是正色道:“元方,这里说话不方便,带他回府。”
胡期恒点点头,指着年羹尧低声对李卫道:“他是巡抚年大人的二公子,我是湖北布政使的儿子,你跟我们回去,也许我们可以帮你。”
李卫没想到面前的二位竟有这么大来头,心里一喜,立刻跪下去不住磕头:“二位大爷,我……喜儿……有救了……”
年羹尧俯身拉起李卫,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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