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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3

爷爷没了,我成了孤儿了,好在我也快十二岁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上山挖竹笋、采蘑菇黑木耳、扎扫帚、摘茶叶,挑到城里走街串巷去卖。第一次卖的是扫帚,村里人都说我扎的扫帚结实耐用,可是我挑了一大挑扫帚从城东到城西绕了一大圈,一把扫帚也没有卖掉,原封不动又全都挑回头。上了渡船,船老大眼睛都瞪起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没人买,船老大问,你怎么吆喝的?我说我没喊。船老大说:“嗨,你得吆喝,不然人不知道你挑来卖的,还当你送货的。你喊两句我听听,要大声点。”哦,原来是要吆喝,连这都不懂就学人卖东西,臊得我脸直发烫。想试着喊两声,嘴巴张了张,可不知怎么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船老大笑了,说:“第一次吧,都是这样,以后慢慢会习惯。”看我没开张,船老大也不收我渡船费。

第二天又挑了扫帚进城,这回我不像第一天那样挑了扫帚赶路似的只管低头走,这回我在小巷子里慢吞吞地转悠。好几次我鼓足劲了想吆喝一声,可气一到喉咙口,泄了,反倒把嗓子痒痒得难受。后来有个老奶奶注意到我,问我扫帚是不是卖的,我赶紧说是,老奶奶就让我拆两把给她。她给我两毛钱买两把扫帚,我给她三把扫帚,老奶奶说:“咦,你的扫帚怎么卖这么便宜?”我光笑,没说话。有人买了,我那个激动呵,别说多给她一把,我差一点想一挑全都给她了。

老奶奶这一喊,她的邻居听见了,那些阿婆大婶小媳妇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各自的家里出来,看我扫帚扎得又大又结实,两把顶别人的三把用,价钱却正好反过来,她们都乐意掏钱买两把,不,是三把。呵,我本来想解释的,可看那么多人来买,我一激动,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清楚了。又想,便宜卖总归比再挑回头强吧。就便宜卖了。一挑扫帚不一会儿就卖完了,没买着的喊我明天再来,呵,我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我兴冲冲地回头,船老大看我空了挑,就对我说:“今天都卖了?是吧,做生意哪有不吆喝的。”看他那得意样我都不好意思了,没敢告诉他我其实没有吆喝。我嘿嘿笑一笑,点点头说有人喊我明天再去。船老大笑了,说:“那你明天还得去,做生意讲究实诚,货要好,信用也得好,有这两点,人以后就认准你了。”我来得早,渡船的人不多,船老大闲着,就给我讲了好些生意经,还说好些大商人就是这么白手起家的。呵,我可没敢想当什么大商人,一挑扫帚就这块儿八毛的能养活自个儿我就知足了。过了岸后,我付了双份渡船费,说把昨天欠的给补上。船老大看我心诚,也就不推让,收了。

有经验了我也敢吆喝几声了。我以为天天都能卖得完,可哪知道更多的时候还是卖不完。一般人家里扫帚用不多,街上三天两头的又有人挑出来卖,一般人家也用不着多买着储备。我吆喝了半天卖不了几把,就挑了到店铺去,这也是主意多的船老大给我支的招。小吃店、米店、杂货店、水果店,开门做生意人来人往,一天要扫几趟地,扫帚用的量大。都说做生意的人精,一点没错,一把扫帚讨价还价,最低的只出五分钱。有时候不想再挑回去,就卖给他们,有时候觉得不甘愿,我就挑回去过些天再挑出来卖。最开心的是遇上解放军出来买,他们买得多还不跟人讨价还价,问一下价钱,觉得合适,手一挥,让挑着跟他走。有一次买了我什么东西记不清了,我一路跟着到他们库房,正好遇上一当官的,看我大冬天的穿着露脚趾的破草鞋,一问知道我没爹没娘,就送我一双胶鞋穿,呵,把我高兴的,跟宝贝似的揣在怀里,一路上不知掏出来看了多少回。回到家打了水洗了几遍脚,这才小心翼翼地试鞋。可那鞋太大了,穿在我脚上跟一船似的,不好走,我就送给隔壁的郑老爷子穿了。我爷爷没了以后,郑家没少关照我,擀了面条,包了水饺,都会端一碗让我尝尝。

扫帚体积大但分量轻,一大挑也就二十几把,可挑起来就看不见我的人了。有天我答应人帮忙上山烧炭,又想起米店要的扫帚还没送,就赶紧起个大早摸黑进城,正好和郑家老爷子的外孙和外孙媳妇在半山路上遇上。他们早年出外,按现在的说法是打工,那天得空回来探亲。天蒙蒙亮,他们没见着我,只见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在路上摇摇摆摆冲他们来,他们还以为遇见鬼了,吓得大叫一声转头就跑。我早看见对面有人,虽然不远,但天黑也没看清楚是谁。在山路上遇到人是常事,我没放心上,倒是他们这一喊,把我吓一跳——我哪知道他们把我当成了鬼,我还以为这路上真遇见鬼了,平时听村里老人说的鬼故事这会跟过电影似的全在脑子里跑,我打个激灵,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大捆扫帚倒下来把我压着,我吓得浑身瘫了似的没法使劲,起不来,屁股又扎在碎石头尖上,疼得我“哎哟嗨”乱叫。郑家的外孙和外孙媳妇这才明白遇见的是人不是鬼,回来把我扶起来。

挑扫帚还不算费劲,柴禾就不一样了,柴禾是论斤卖,一百斤卖六毛钱到一块钱,具体多少钱要看柴禾的干湿,买的卖的两家怎么讨价还价。不是所有的木头都可以当柴烧,比如格木,又重又硬很难砍,跟铁似的,砍了也没人要。还有一种树叫漆树,人碰了就全身起红疙瘩过敏,痒得难受,看见它得躲着点。一般都砍松木和杉木,材质松又含有油脂,容易砍也好烧。挑一挑柴从山里到城里,几十里路才卖几毛钱肩膀磨烂脚底起水泡,可真是不容易。那时候人小个子矮,图省事方便专门砍小树,现在想想,也是毁了林了,真是造孽。

4

我十五岁那年,一个在铁路打工的村民到村里替铁路工程队招收工人。他说在铁路当民工待遇不错,一日三餐有鱼有肉,食堂里由你吃,坐火车满世界跑还不用花钱。我一个人生活腻味了,早想出去外边闯荡闯荡,一看有这么好的机会,赶紧报名。可人家不要,说我年纪小、力气弱,去了吃不消。那人也是姓朱,按族谱算起来还是我远房叔叔,我就和他说:“叔,我不小了,就要十六岁了。”我本来想说十八的,但寻思万一他查起来那不就露馅了,就改口说要十六了。那会儿正月还没过去,我十五岁过了没几天,说要十六倒也不算说谎。他不信,说我顶多十三,又嫌我个子小,我说:“叔,别看我个子小,我可有力气了。”我左右看看,看见祠堂门口搁着一个石碾子,就走过去,吸口气,蹲下来,把石碾子抱起来一溜小跑到他面前放下。他点点头,捏捏我的胳膊,说:“还真有点劲呵,好吧,看在亲戚的份上收了,不过工钱得打个折。”我连忙点头。人活着不就是求三餐温饱吗,管吃管住,还可以到处去见世面,有没有工钱我无所谓了。

当铁路民工不轻松,见山打洞,遇水架桥,全是危险的活,滚石、塌方,稍不小心就把命搭上了。有一次盖一座铁桥,桥墩造好了,钢梁架好了,眼看就完工了,谁想到就出事了。那天我正好倒班休息在宿舍和人打扑克,就听哐当当乱响,听着像是卸车皮,又有点不像,正纳闷呢,就听人喊出事了。最怕听这喊了,一听就觉得腿抽筋。我扔了扑克就跑出去,到工地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跟地震似的,桥的钢架大半都倒了,干活的人全砸在横七竖八的钢材堆里,没剩几个有气的。当时一心只顾着救人,紧张,没感觉,救完人再看,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花花绿绿的是肠子,鼻子也闻到各种各样的味了,忍不住就吐了,吐得几天不想吃饭,没法吃呀,白米饭,红烧肉,一看就想到脑浆和血。我想如果那天我不是正好遇上休息,那恐怕也在死人名单上了,越想脊背就越发冒冷汗。那时候讲阶级斗争,开始怀疑是国民党特务搞破坏在桥上做了手脚,铁道部派了专家来调查,结果不是,是设计出了问题。那时我就想,幸亏我没文化,不然依我这马虎劲,让我来设计这桥,估计也得落个同样下场。科学这东西好是好,能让火车跑,能让飞机飞,可也不好,一颗原子弹死了多少人我没看见,这纸上没画好就死了几十号人我是见识了。

在铁路干活,坐车去的地方倒不少,近的不说,远的到过天津,到过河北,到过上海,到过河南,可没机会玩,是去拉设备,拉了就走。其他时候都是跟火车钻深山老林荒郊野岭,住的是临时搭的简易房,有的是砖块木头混合搭的,有的干脆是帐篷,我住的那个帐篷有些年头了,两边的窗户和门帘几乎没了,三面通风,夏天凉快,冬天冷得够呛,晚上睡觉还可以听见狼嚎。开始时还真担心狼蹿进来把我给吃了,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在铁路干活最让人满意的是吃,吃是真不用担心,食堂煮好了送到工地上来,大盆的肉大桶的饭,任人敞着肚子吃。伙食费当然得从工资里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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