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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推销员的朋友没想到我们来这么多人,他家里没法安置就把我们领到农场的会议室,会议室一百平方米大小,前面是几张桌子当主席台,下面是一排排长条椅子,会议室后面靠山,前面是一条小河,这环境让人感觉一下子清凉了不少。那小河水清得看得见底下的鱼在游,孩子高兴得又喊又叫,一个个争着下河,好在小河——其实说水沟可能更合适,就是山里的水聚在一起往下流,水浅,大人也就由他们去玩。我们把行李放到会议室后也到小河里擦洗一身的汗,然后进会议室把长条椅子并起来当床,把桌子摆到房子中间把会议室隔成两半,里面一半住女的,外面一半住男的。阿婆的儿子和我在附近找了几块大石头搬到会议室门口,垒起来烧上火架上锅就可以做饭了。老顾的爱人在月子里不能碰冷水,阿婆让我烧了锅开水兑冷水拿去让她擦洗用,又吩咐我到农家里去买只鸡炖了给她补身子。那时候东西少,除了逢年过节,平时人家里桌上很难见到荤菜,那些孩子闻到炖鸡的香味口水流的老长,也吵着要父母买鸡吃,家长哪舍得,孩子不懂事就闹,闹得家长火气上来就打孩子,小孩哭大人骂全乱成一团了,老顾爱人一看哪还吃得下,连忙让我连锅端去分给孩子吃,我端出去喊一声孩子就一哄而上。要不是两家大人挡着,恐怕到最后她自己连一口鸡汤都喝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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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场的那一段日子真是叫人难忘,不用上班,每天起来几个大人带着孩子到山上捡些柴禾,挖点野菜,摘点香菇什么的,然后到小河里泡着避暑,还用石块围一个坝,抓鱼虾,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我泡在水里和他们说:“我们干脆在这搭个房子住下不回去了。”孩子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七嘴八舌就讨论起在哪盖房子,你家盖这头我家盖那头的还争地盘呢,好像真的要住下来似的,推销员笑着逗他们:“现在是有米有粮,等到粮食吃完了我们就吃树皮。”一个孩子很认真地说:“不用吃树皮,我们可以自己开荒种粮食呀,学南泥湾。”“哟,就你们这样还学南泥湾呢。”把我们给乐得。阿婆在山里找了些草药和鱼炖了让老顾爱人吃,说是催奶,还别说,这些土方子还真有效,老顾爱人吃了后真的出奶了,不用再麻烦别人奶孩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天吃鱼,奶水里有鱼腥味闹的,这孩子长大以后不吃鱼,闻到鱼腥味就想吐。

神仙也不能当太久,都是有单位的人,还得想着自己的饭碗,不然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在山上待了四天,打听煤矿里已经停火,听说是上面有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还要抓紧时间恢复生产,我们就告辞回去。推销员的朋友见挽留不住就联系了农场的拖拉机送我们下山,农场里有一家也要搭车走亲戚,拖拉机小,二十几个人加上行李挤在一块,人想挪个手脚都不行,又闷又热颠簸得又厉害,孩子少不得又要闹。平时觉得孩子可爱,到那时候就觉得孩子真让人讨厌。好不容易到了桥头,司机去的方向和我们不同,他想送我们到家门口,我们说:“不用了,这段路就当活络一下筋骨。”就下了车。守桥的人没了,炮也撤走了,原先堆的沙包被人七零八落地扔在了路两边,桥上也有人自由往来了,我们沿着桥栏走,孩子们不时地在栏杆上发现被枪打出的窟窿,兴奋得大叫,跟发现新大陆似的,阿婆的孙子在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一个没有被人捡走的弹壳,这下几个孩子都走不动道了,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满地找弹壳。到底是小孩,刚才还哭哭啼啼一转眼就开心成这样。能把水泥打出窟窿,打到人身上还有命吗?看孩子们一会儿跑来跑去找窟窿、一会儿弯腰在地上跟考古似的翻来覆去找弹壳,我就觉得天真有时候也挺可怕的,什么都好奇,真给他们一把枪,我估计他们都敢朝着自己爸妈开枪,就为看枪能不能真打死人。我们原先还担心房子会被炸得乱七八糟,担心回来没地方住,可在桥上就看见房子还在,别提多高兴了。走到房子前面看到那路上还是坑坑洼洼的,好在雷管炸药已经取出来了。谢天谢地,如果真要炸起来房子没了不说,死的人还不知多少,怎么说大家都在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知道自己埋的雷管炸药炸死炸伤人,那以后见了被炸的人心里还不愧死。

5

虽然停火,但两派是谁也不服谁,拍桌子叫板,那样子像是说不合随时又要开打,恢复生产成了一句空话。不上班我也没闲着,老顾爱人生的二小子好像是专门来跟人捣乱的,出生弄得人措手不及,这半个多月也没消停,三天两头生病,老顾爱人在月子里不方便出门,我请中医、看西医,还赶着阿婆去挖草药,差不多成了男“月嫂”了,还是免费的。老顾爱人心里过意不去,想拍电报回家搬救兵,可邮局还没正常营业,正好推销员办了调动要回江苏老家,她就和他们商量跟他们做伴回上海老家。推销员三个孩子大的不到六岁,小的不到一岁,举家搬迁锅碗瓢盆杂七杂八的东西又不少,他两口子已经够头疼的了,再搭上她不是更要命?可她说的在情在理,人家也不好拒绝,就说:“做伴不是问题,反正顺路,问题是你到了上海后怎么办?如果是出差我中途下车送你到家没问题,可这回我们带着这一大堆东西和孩子……”老顾爱人倒无谓,说:“不是有嘴吗,到了那开口求人帮个忙,没什么问题。”话说到这份上,不答应也不行了。我在边上听了好像没我什么事似的,就插口说:“那样行吗?要不我就陪你走一趟吧,反正现在也不用上班。”她说不用,推销员听了却说好:“有他帮忙那我们就放心,俗话说得好‘送佛上西天,好事做到底’,他照顾你那么久也不差这一段路,你呢,就当趁着这个机会请他到上海玩一趟好了。”到底是在外面跑世界的人,这话说得让人想不同意都不行了。

那时候火车没现在名堂多,什么“朝发夕至”、“特快”、“普快”,那时候就分快车慢车,快车只停靠县级以上的站,慢车是见到车站就停,如果坐慢车到上海还不得几天几夜,跟蜗牛似的还不得把人给累死。我们买了慢车票到县城火车站下车换乘快车。事情就是这么巧,我对象同一天坐车回来,我们俩一来一去的就又没有见上面。其实我说走这一趟时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听老顾爱人说她要回去,我第一反应是这下我可以去找我对象了,听到后面我又担心她母子二人不安全,再听到后面我不去都不行了。这世上有很多事就是这样,你本来想这样,可偏偏就不能这样,到了最后到底会变成怎么样你怎么也想不到。就像我们走这一趟一样,原来我们只是担心她到上海没人接,可谁也没想到这在半路上就遇上了麻烦了,这麻烦还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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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是在鹰潭火车站遇上的。什么麻烦?红卫兵上北京串联哪。鹰潭火车站是中转站,南来北往的车都要在这会合,应该是冲着这个原因,也不知打哪儿来了那么多十来岁的小子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地趴在铁轨上,也不管你的车是往南的还是往北的全都拦下来,把旅客赶下车他们自己上车然后逼着调度把他们往北京送。这不瞎胡闹吗。那时候火车还多是单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辆接一辆往北京开,那半道上还不得来个火车大碰撞?就算调度肯发车也没有哪个司机愿意开呀。就见着一辆辆火车进来不见一辆火车出去,人越聚越多,全乱一锅粥了。

我们算是早到的在候车室里还占了椅子休息,后来的就只能在地板上凑合,再后来的只能到外面睡马路去。晚上还好点,白天太阳底下待不住,外面的人全往候车室里挤,大热天的几天没洗澡,那么多人挤一块,那空气,换现在那叫“空气质量指数”,还能好得了?不好也得老实待着,就怕好不容易占的地盘被别人抢去。饭是我和推销员轮着去买,一天三餐都是买馒头再打点开水将就应付。吃了就得啦,我们身体好还方便点,挤一挤跨一跨就过去了,老顾爱人就麻烦了,得推销员爱人陪着一路求人让路。为了省事,老顾爱人一天只吃一顿,她还要奶孩子呢,吃那么少怎么受得了。可她性子倔,劝也没用。

没地方玩,热得全身起痱子,孩子先受不了了,成天哭着喊着要回家,这不是找打吗,大人本来就烦躁着呢。我们本来是想一直待到通车,现在看孩子这样,也担心再拖下去老顾爱人身体要吃不消,就改变主意不等了,另想办法走。推销员走南闯北的对路比较熟,他说先去南昌看看,兴许能走得通。我们就收拾了出发。推销员是调回去工作,为了省两个钱全部家当都打包了当行李背,这下可好了,大包小包一大堆再加上三个孩子,就恨自己不能三头六臂了,只能让老大老二自己走。大的孩子还能懂事点事乖乖跟着走,老二才三岁左右,走两下跟不上就满地打滚了要人抱,他爹妈哪有办法,只有狠下心自己走,巴望孩子哭两下自己再爬起来走。看得出孩子是真累,小小年纪跟着熬几天也不容易。我手上抱着老顾的孩子,身上背着包裹,老顾爱人说把她的孩子绑她身上那样我就可以腾出手去抱推销员的孩子了,我想那哪成,万一她摔倒了孩子还不得给她压死,我就蹲下来让推销员孩子爬我背上,孩子爬我背上我站起来又赶紧蹲下来让他先下来,孩子以为我不背他了死活不撒手。哪是不背他呀,我不是背两个包裹吗,他趴在包裹上脚一用力,包裹的带子交叉勒得我喘不了气了。我让他爬高,骑到我肩膀上这才算完事。

好不容易到了南昌就发现这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我们就商量,既然铁路走不通那就只有走公路或者水路了。飞机?有,常看到天上一架来一架去,不过都是战斗机。那时候有民航飞机吗?不知道,有也轮不到我们小老百姓坐,我们想都没有往天上想。就是公路那时也不像现在四通八达,长途可以从福建直接到乌鲁木齐到银川,那时候走公路得一段接一段转车,一天还没几班车,就我们这样东西一大堆还拖儿带女的,估计没到家都累趴下了。还是走水路吧,虽然慢,好歹船上能有座位。这么一合计,推销员就带我们往九江去了。我这人不但是文盲还是“路盲”,在煤矿时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去县城,不然我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到了这没到过的地方,我更是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幸好有推销员带路。可是到了九江我们也没走成。船是有,但不卖票,说是船员都去支援红卫兵了。我想想也是,就许我们不上班,就不许人家不上班?老顾爱人本来是提着一口气强撑着跟我们东奔西跑,一看这水路也走不成她那就再也支撑不了了,病倒了。我们赶紧就近找一家旅馆住下来再慢慢做打算。那时候没身份证,旅馆都是国营的,看旅馆墙上写着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就知道,住宿查得严,到服务台登记服务员非要单位证明不可,我们根本就没有打算在半路下车住旅馆,哪有准备什么单位证明呀。推销员把工作调令拿出来,又把这路上的事和服务员说了,请她行个方便,她说她不能做主,就把领导叫来。领导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大妈,看我们这狼狈相,知道老顾爱人还在月子里,连声说“造孽造孽”,不但让我们住,还送了仁丹过来给我们去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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