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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那时候旅馆没现在讲究,什么标准间、单人间、套房,都没有,就一个大房间里左右两排床,还不分男女。服务员给我们的床位,两个在楼下,两个在楼上,楼下的不在一间房,楼上的倒在一间房,本来两个女的住一间房有事也好招呼,但老顾爱人上下楼不方便就只好和我住楼下了。放下行李我去水房打点水给老顾爱人擦洗,正好推销员两口子也在水房给孩子洗澡,我就搭把手帮忙,边给孩子洗澡边谈打算,听他们意思是想走公路,但担心老顾爱人身体吃不消,想住在这,等老顾爱人身体好一点再走,但又担心日子拖长了把盘缠给用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犯难了。我这人心里藏不住事,有点事就全都写在脸上了,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提水给老顾爱人时她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就把事和她说了。她呆了一会儿然后哭了,说是她连累了我们。我说这也不能怪你,谁会想到路上会遇到这么事,早想到,谁还出来不是。她停了一会儿又跟我商量,说让推销员他们家先走,我陪她在这休息几天,等她身体恢复些我们再走,如果还没通车我们就回福建,如果通车我们就去上海。我说行,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我是一个人,到哪都一样。她就让我把推销员两口子叫来把这意思告诉他们,推销员两口子哪里肯答应:“这时候把你扔在路上,叫人知道了我们还不让人戳脊梁骨骂死。”她说:“那怎么会,我这一路上已经够拖累你们了,再把你们拖在这,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再说了,我们盘缠用完了可以回福建,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办了调动的,只能往前不能后退,报到的时间快到了吧,你们总不能为了我把工作也弄丢了吧。事情有轻重缓急,该放下的就应该放下,这么做才能两全其美。你说是不是?”她最后一句是问我的。我连忙接上说:“她说的没错,你们就放心吧,她母子俩的安全就包在我身上了,不管是去上海还是回福建。倒是你们现在要辛苦了,走公路那么大老远的……”他们想想也不是没道理,就同意了,第二天他们一家就坐汽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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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旅馆里又住了两天,老顾爱人身体刚好点,孩子又闹肚子了,我就奇怪,这小子就吃奶又不是吃什么隔夜菜怎么还老闹肚子?幸好走的时候阿婆送了不少草药,阿婆说这草药对孩子闹肚子还管用,可只长在山里,回去万一孩子不舒服医院又瞧不清楚可没地方找,让带点走。这下正好派上用场,不然这人生地不熟的,去哪找医生。幸好天热尿布干得快,要是天冷遇上这事不知该怎么办了。那时候哪有纸尿布呀,有也用不起,一个月工资就二十几块钱,谁舍得买纸尿布呀,把大人穿破的衣服裤子找还算好的地方剪下来拼成一个四方块,四角缝上带子就是尿布了,脏了洗洗晾干了再用。又待了三天,老顾爱人喊我收拾东西走,我的意思是再歇几天再走不迟,她不同意,担心盘缠用完,说到鹰潭火车站去,如果通车就继续往北走,如果没有通车就掉头回去。我看口袋里也确实没剩下多少钱,也只能听她的了。她记性比我好,同样第一次走这条道,她居然能一路指点着转车回到鹰潭火车站,还没通车,老顾爱人说我们去问问看能不能退票,虽然我们坐了车,但现在被甩在半道上责任不在我们,希望能退票。火车站的一个女服务员看了我们的火车票,说能退不过只能退一半,又说火车就这一两天能通了,劝我们再等两天。我们商量了一下这票只能退一半亏太多了还不如再等两天来的合算,就对服务员说不退了。服务员让我们跟她走,她说有不少旅客都和老顾爱人一样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要喂奶要换洗尿布,和人挤在一堆不方便,车站把办公室腾出来当临时托儿所,她带我们去。呵,真不错,按现在说法这应该叫“人性化管理”吧。我们边走边说话,我说:“车站里人好像没有我们走的时候多。”她说:“是,一是别的地方火车也停了,没有火车进来,二是有一些人待不住,走公路走了。唉,本来去北京见毛主席是好事,可也不能这样胡闹呀,这些毛孩子……我们第一次遇上这事情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要不是这事惊动了党中央派人赶来处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我说:“就是,挺好的事给他们这么一闹成坏事了。老话说的真没错,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办公室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办公桌靠墙边间隔着,上面架着床板,铺上席子就成一通铺了,母亲和吃奶的孩子在上面休息,地上是男人和一些大点的孩子,有的身子底下铺席子有的身子底下铺的是塑料布,都是车站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服务员找个位置让老顾爱人休息,我看房间里一大堆媳妇衣裳不整,要奶孩子就把衣服撩起来一点也不避人。我觉得我待在里面不大合适,就说里面人太多了热,拿了块塑料布到门口走廊去,有什么事她喊一声我再进去。在走廊里我想到一件事,有个女的还没结婚,她换衣服时正好她家邻居冲进去吓得她大叫,其实那邻居也不是有意的,一进去看情况不大对头赶快就跑出来,邻居赔礼道歉也没有用,那女的告他耍流氓单位就把他给开除了。“什么都没看清楚就被开除了你说冤不冤?”我们送那邻居回乡下时他气得跺脚对我们说,“要是知道落这罪名我怎么也得看个够本。”后来这女的结婚了生孩子了,我们一群人在聊天打扑克她也抱着孩子在旁边,要奶孩子了也是这样衣服扣子解开敞着胸,一点不避人。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同样一个人没结婚身子金贵,结婚生了孩子就无所谓了?

8

等了三天果然通车了,服务员帮忙送上车交代列车长让帮忙找个座。不是有句话说“五十年代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其实那会整的都是当官的、成分不好的,老百姓还是非常热心帮人,那时火车都是超载,要找座位不容易,可车上人一看老顾爱人这样带孩子上车的,主动让座、帮忙抱孩子、放行李、打开水什么的,热情得和遇上自己亲人似的,让人心里暖乎乎的。到了九十年代就完全不一样了,不管你什么身体上车想让人给你让个座门儿都没有。这是后话,先不说,还是接着说我们到上海的事。到了上海她是熟门熟路,带着我坐汽车坐渡船再坐汽车,然后又走了大半个小时的路总算到她家。正好是中午太阳老高,正好她妈出来泼水,一看到我们,她妈把脸盆都扔了就跟大白天见了鬼似的往后退,其实我们那样子可能比鬼还不如,大热的天十来天没洗澡身上都发臭了,何况老顾爱人还穿着冬衣呢。她妈眨巴了几下眼回过神来,知道不是做梦也不是大白天见鬼,确实是女儿生了孩子回娘家。她气汹汹地走到我面前手指头几乎戳到我鼻子上了:“月子里的人你也敢把她往外带了跑?出了事我就找你算账!”虽然她说得又快又急还是方言,可奇怪的是我居然全听明白了,我发愣了,这跟我原先想的可不一样呀。我原先怎么想?我想她家人见了我肯定很高兴,肯定得把我当亲人似的拉着我问长问短……哪想到真见了面不像是见到亲人反倒像是见到仇人了。老顾爱人看她妈误会连忙把事情经过给她妈说了,她妈边听边吸气“哎哟哎哟”叫,牙疼似的,她的弟弟妹妹也全围着她关心,就没我什么事。我抱着孩子在一边晾着,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有父母兄弟姐妹,多好。

离孩子满月还有几天,老顾爱人她妈张罗着给她补身子,我当然也跟着一块享受了。她妈做菜的水平赶得上食堂的大厨,随便什么东西做出来那味道都特别香,让人吃不够似的吃了还想吃,老顾的大儿子本来就是胖小子,被带回来才三个月,现在更胖得像只小肥猪。小家伙现在居然会说话了,不过说的全是方言。这小子没良心,才三个月不见就不认得我们了,他外婆让他过来喊人他扭着身子往后躲。过些日子熟了不躲了也会喊人了,可就是不按人教他的喊,只肯管妈叫“阿姐”管我叫“阿哥”,听出来了,这是顺他舅他姨的口气叫人,他自己给自己长辈分呢。还不算糊涂,没有顺他外婆的口气叫人。他妈听到他开口说话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也不计较他怎么叫了,就说了一句:“如果他早点说话多好,让他爸听听也放心。”眼泪就下雨似地流。本来大家正说说笑笑挺好的,给她这一哭,全不说话了。

老顾丈母娘知道回来是她女儿的主意以后,对我可好了。知道我吸烟就托人给我买了牡丹烟,那时买什么都得凭票,我们在煤矿顶多能买到大前门,她们在上海倒可以买到牡丹,这叫什么来着?对,“近水楼台先得月。”牡丹限量一个月一包,她妈就跟人换,拿别的香烟票——飞马、大前门,加点钱换牡丹的,买了一条给我。这待遇也太好了,好得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尽力去帮她做点事。可她说我做事太粗糙,说我扫地像画地图、摘菜好坏不分、洗过的碗还有饭疤、晒的衣服还滴肥皂水,不让我做,我做了她也全部重做。这也太……那个了,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得了,我也不添乱了,还是老实待着当客人好了。她一个乡下妇女都这么讲究,怪不得人都说上海人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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