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失望地回来，我和孩子他妈都气不过，要去找经理，孩子不让，他说根本就没有用。我说：“不管有没有用我们当父母的总得去试试。”我就搀扶着孩子他妈去了。孩子他妈现在身体非常差，平时手拄着拐杖在家里走都还会摔倒，已经有阵子没出门了，这回我不让她去但她非要去，她说我嘴笨不会说话她不放心。我就小心地扶着她慢慢到办公室，经理早从窗口看见我们了，他赶紧把窗帘拉起来，门关起来，让我们以为他不在。可他不该抽烟哪，烟从门缝底下往外冒，我和孩子他妈敲门他不应，孩子他妈说：“开门吧，我知道你在里面，今天见不到你我们不会走。”他知道躲不过就开门了，我们开始是赔笑脸好言相求，什么好听的话都说了，可没一点用，孩子他妈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伤心，哭了，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她手不方便不好擦，我就拿手帕给她擦，经理不耐烦了，赶我们走：“再不走我叫公安来把你们抓走。”我一听就傻了，公安可是抓坏人的呀，我一辈子安分守己，长这么大岁数了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今天居然为了孩子的事要被人抓了？我桌子一拍：“抓我？你抓吧，我今天也开开眼，看看你怎么抓。”他还真的打电话把公安叫来了。我们两口子伤的伤，残的残，又没有犯事，人公安怎么敢抓？只好给经理咬耳朵，意思是这事不成。经理本来还挺嚣张的，以为可以把我们两口子送去坐班房，看这回出丑了，赶紧溜了。他不溜我们也不打算再求他了，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怎么求也没用。唉，也不知就他这素质怎么还给他混上经理了，如果再给他大点的官，不知还怎么胡作非为呢。

8

我们这事成了矿里的新闻了，谁听了都说这事当官的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人心黑呀，反而认为是我们给他们找了难堪，存心要报复。我和孩子他妈退休，老大是自谋职业，麻烦找不到我们头上，就只有找老二麻烦了。给他调动工作，说得多好听呀：“你是残疾人，值班不合适，万一遇上小偷偷东西被你发现，人还不杀人灭口？” 把他从配件厂值班室调出来到竹片厂当统计，看起来是不错，其实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竹片厂里面清一色的大妈，他一个小子去算哪门子的事呀，更何况那些大妈是出了名的难对付，为了一分钱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人还以为他会拒绝去呢，哪想到老二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早无所谓，二话没说就去报到了。这出乎他们的意料，不过他们哪肯善罢甘休呀，没过一个月就找老二，说是每个月只给他六十块钱，其他什么奖金、福利一概不享受。那会儿正遇上物价飞涨，一斤大米从三角六分涨到一块二，还要排队抢购，做工的工资也提高，那时小集体工资有差不多一百块，更大一块是奖金，季度奖、半年奖、年终奖什么的加在一块比一年的工资还多一两倍甚至两三倍，逢年过节的还发一些生活福利，那不都是钱？抛开这些物质的不说，给他一个人这特殊待遇，还不是想羞辱他，让他知耻而后退？老二问为什么，人假惺惺地说：“搞企业也不容易，要采取各种措施开源节流，不然就经营不下去。就这还是考虑你家困难领导照顾你。”老二说：“哦，那么大一个公司，原来就靠我那点钱支撑？”人听了挂不住了，撕开脸说：“你要干就干，不干就走！”老二说：“干！怎么不干？不干不是对不起领导的‘照顾’。”

回来和我们说了，我们都难受，老二从回来就躲在房间里哭，我边抽烟边叹气，越想越生气，胸口都要炸了似的，我忍不住跳起来走到门口骂：“丧尽天良的，事情做得那么绝也不怕报应。看我们家老实就可劲的欺负，算什么本事，你真有本事去找几个厉害的欺负……”我越骂越激动，想想我这一生，想想这个家经历的那么多事，我忍不住就指天骂地，骂老天爷瞎眼了，我越骂越伤心，忍不住就号啕大哭了起来，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这样哭过，还当着那么多的人的面哭——我们家就在路口。我这一骂把路人都招来看热闹了。人都在劝我，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人听。我这正说着，就听到孩子他妈喊救命，那声音和二十几年前的一样，像被人割断喉咙的鸭子叫，听得我一个激灵怔在那不会动了。老大在店里，家里就三个人……我感觉天正往下塌，地也在陷落，我想跑又不敢跑，就怕一跑真的就陷下去了。我心里说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听错了。本来围在我身边的人都跑到门口去，我听到邻居在屋子里喊我，我心空荡荡地往里走，我看见孩子抱着床架子不放手，邻居正在拉他，我觉得奇怪，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抱床架子干吗？他哪来的力气连邻居都拉不开他？孩子他妈看到我就指着地上流着眼泪“呀呀”说不出话。地上有米粒……我们家米放在厨房，客厅里怎么会有米？这……不是米粒，是我买的毒耗子的药呀！我的天，这不是我杀了孩子吗？我一下子醒悟过来，我用力跳起来拍大腿：“老天爷呀，我造孽呀。”我用头去撞墙，“老天爷呀，求你放过孩子吧，你要我怎么样都行，我再也不敢骂你了，你要我怎么样都行，求求你放过孩子吧……”邻居终于把孩子拉出来了，我和邻居一起紧紧抱着他坐三轮车去医院，灌肠洗胃吃泻药，折腾得孩子连站都站不住了。

9

我彻底认命了，我们这样的家庭谁都瞧不起，好像我们存在着就是让人随心所欲地拿捏的，让人取乐的，连老天爷都一点不怜悯，我想这还是我爷爷说的老祖宗做了坏事报应在我们身上了。以前我还想着孩子能结婚生孩子传宗接代，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我爷爷说的“断子绝孙”，也应验在我身上了。老二出生后他爷爷不是也说他会给家人带来灾祸的话吗？也搞不清楚是我的老祖宗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还是他老祖宗做的，我们这一世再不报以后就没地方报了，所以我身上这报应才这么凶狠吧？往后我们还是夹着尾巴老实做人吧，就当是替老祖宗赎罪。想想也没法解释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凑成一个家，只怕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家来了吧，还真算得上是人间奇缘。唉，反正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也不要再去想那么多了，只要一家人开开心心过日子，把这一辈子的情缘了了，也算是不枉人世间走这么一趟。这么自己安慰自己心里慢慢就舒坦些，人也就不那么郁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