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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九章

·第九章

吴圆面孔生生青,煞煞白,奔进来叫:“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天井里大家做生活,各人忙各人的,急的急煞,悠的悠煞。听见吴圆喊,不晓得他又要发什么毛病,不去理睬他。

吴圆又奔出去,嘴巴里仍然叫:“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隔了一歇歇工夫,大家看见王珊搀了姐姐进来,王琳仍旧挺个大肚皮。大家全呆了,早上,王琳喊肚皮痛,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天井里的人相帮,把她送到医院,又去喊了王珊。回来背地里正在议论,王琳的男人不好,女人要生小人了,还不回来,说不定有外心了,没有外心的男人不会这样的。

王珊说是医生关照回来待产的,辰光还不到,日脚还早呢,只要有什么情况,随时送医院,不会出问题的。这种自然是推托的话,肯定是医院产科床位紧张,不然像王琳这样的大龄产妇,住在医院里待产,总归比屋里来得保险。

吴圆同王家姐妹保持两公尺的距离,两只手张开,像随时当心王琳要跌跟头的样子,惹得王珊朝他弹眼乌珠、翻白眼。吴圆却根本不看王珊的面孔,一眼不眨地盯牢王琳。

几个女人一道拥了王琳进了里边的隔厢,吴圆也要跟进去,给张师母拦住了,说:“你走开点,全是女人,女人的事体,你一个男人家轧在里面做什么?”

吴圆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王老师一个人,没有人相帮,我来相帮王老师……”

大家都笑起来。

吴老太太去拉吴圆,说:“乖囡,你回去歇歇,你是有毛病的人。”

吴圆马上紧张起来:“姆妈,你不要瞎三话四,我有什么毛病,我一点毛病也没有,你瞎讲讲出去,我的名声不好听的,别人要当真的。其实,我是没有毛病的,对不对?”

大家又笑。

吴老太太面孔沉下来:“你们这些人,连个生病人也要笑,也要弄他的……”

吴圆自己倒不在乎别人笑他,一门心思想到王琳一个人可怜兮兮,熬不牢问吴老太太:“姆妈,王老师的男人呢?男人没有的,怎么大肚皮,男人也不来帮帮忙的?”

吴老太太叹口气:“乖囡,你进房里去吧,这种事体你少管的,王老师的男人不在这里工作,在外头工作的。”

吴圆火冒起来:“外头工作外头工作外头工作,自己女人生小人,不好请假回来,这种男人这种男人这种男人,要是给我碰着,碰着了要问问他,问问清爽,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张师母几个人哈哈大笑,气得吴老太太直抖,不再哄骗儿子,骂起来:“你还要给点颜色给人家看看,当心人家拷你耳光,别人家女人要你这样关心,你什么意思呀?”

吴圆面孔血血红,又生生青,结结巴巴说:“我没那个意思,我没那个意思,我看看王老师一个人作孽兮兮,大肚皮——”

张师母说:“你张嘴巴真的要给人家拷了,一日到夜,大肚皮大肚皮挂在嘴巴上,大肚皮是你叫的?”

吴克柔在屋里听见外面吵吵闹闹便跑出来,对吴圆说:“阿叔,你要做活雷锋啊,人家当你强盗贼看。”

吴老太太又不许吴克柔凶吴圆,说:“你少说两句,你阿叔是有毛病的人。”

吴克柔说:“阿叔,我听见人家讲,你要把你自己住的一大间让给王老师住?”

吴圆气势汹汹:“是我讲的,是我对她讲的,我讲得不对,我讲错了?你们大家看看,人家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王老师,一个人,隔厢里闷煞,怎么住?”

吴克柔看看吴老太太,吴老太太也看看吴克柔,心想,家里出这么个憨大,憨出不憨进,前世作孽,现世报应。

“可惜呀,”吴圆叹口气,“我是对王老师说的,可惜王老师不要,她说住隔厢已经蛮好了,唉唉,要相帮也帮不上的……”

娟娟跑过来拉住吴老太太的裤脚管问:“太婆,太婆,王老师生个妹妹还是弟弟?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吴克柔瞪了女儿一眼,娟娟看见爸爸的面色不对,吓得直往老太太裤裆里钻。

吴老太太说:“你这个人,吓小人干什么?”

吴克柔还想说什么,见王珊从姐姐屋里出来,就不响了。

王珊看见吴克柔,妩媚一笑,说:“我阿姐好像有点发寒热,你们家有没有热度表?”

吴圆抢在前面说有的有的,奔进屋里去拿出来,交给王珊。

吴克柔说:“有没有酒精,弄一点擦擦?”

王珊摇摇头:“我阿姐真是的,屋里什么也没有。”

吴圆又抢先:“你等等,我屋里有酒精。”又飞快地进去拿出来,“有什么事体,来叫我好了,不要客气啊……”

王珊不和他啰唆,进屋去照看姐姐,吴圆跟在后面走过去,到门口站定了,不停不息地问:“量好了没有?量好了没有?我来看吧,我会看的,有没有寒热?”

王珊心里烦,说:“你自己管管自己吧,自己照顾自己吧,王琳有人照顾,用不着你多关心的……”

吴圆听不出王珊不耐烦的口气,说:“王老师没有人照顾的,你也有工作的,忙煞的,我反正没有事体,我来帮她忙……”

王珊朝姐姐看看,王琳苦笑,王珊关了门,对姐姐说:“我马上就去,把他叫回来,太不像腔了,人家都在讲,连个痴子也晓得。”

王琳说:“已经拍电报了,你不要再去了,现在去也来不及了,末班汽车三点半。”

“我踏自行车去!”王珊火冒冒的,心里恨煞了姐夫。

“不许你去,那段路难走煞的,汽车要走一个半小时,你想踏到深更半夜啊?”

“我踏车子快的,你放心好了,我今天一定要把他叫回来!”

吴圆在门外急叫:“你不好走的,你不好走的,你走了,王老师有事体怎么办?”

王琳也叫:“你要气煞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又不认得路,我在屋里要急煞的。”

张师母听见吵声,走过来对王珊说:“你阿姐你放心好了,我们几个人照顾她,可惜我家卫民做中班,不然,叫他陪你去一趟。”

吴克柔一直冷冷地看着大家混乱,这辰光突然插了一句:“我去。”

除了王珊,其他人全吓了一跳,盯了吴克柔看,好像不认得他了,以为他也和他阿叔一样发毛病了。不少人朝王珊眨眼睛,叫她不要答应。

吴克柔并不等王珊点头还是摇头,推了自己的自行车过来。

王珊奇怪:“你认得路?你去过?”

吴克柔不说话,只是推了自行车往外走。王珊顿了一顿,也推了自行车追出去,里面阿姐说什么,一句也没有听得见。

王珊和吴克柔车子踏得飞快,不说一句话,好像在赛车,很快出了市郊,上了公路,车就不好骑了,路面坑坑洼洼,路上木桥吱吱呀呀,不知道怎么吃得起汽车的分量。

骑了一段,王珊熬不住了,说:“喂,你这个人!”

吴克柔还是不回头看她。

“你这个人,人家讲你阴森森,真的阴森森,我可没有请你来陪我啊,你自己要来的。喂,你为啥要来陪我,人家讲你门槛精得六六四,你陪我跑一趟,不是大蚀本么?”

吴克柔仍旧不做声,车子踏得更加快,王珊不得不加足马力,耳朵边风声呼呼响。

王珊也不响了。

两个人默默地踏了一阵,吴克柔突然说:“我愿意!”随后又沉默了。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但八十多里路不知不觉就到头了。

肖音夜里还在给学生上课,看见王珊满头大汗从外面直奔进教室,连忙打个手势,想叫她缓一缓,王珊不理睬他,又气又恨,当了学生的面就说:“你老婆生小人,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全靠别人帮忙,你倒好,还在这里什么牛顿马顿!”

肖音涨红了脸,说:“王珊,这是课堂,你先出去,等下了课再讲。”

王珊冷笑一声,还想挖苦,可是看见姐夫眼睛里全是血丝,面孔上皱纹不少,一副疲劳的样子,才忍住了,退了出来。

肖音指点了一下,叫他们先到他宿舍里坐一坐。

王珊和吴克柔走过去,看见肖音房门口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等着,见了王珊,问:“你是王琳的妹妹吧,面孔像的。”见王珊点头,又说:“我和你姐姐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学校的,有件事想托你办一下,这里有封信,是别人托我的,让我转给王琳,一定要她亲收的,我一直没有空进城,又怕耽搁了时间,你来了正好,你代我交给她吧,一定交给她本人!”

王珊疑疑惑惑地接过信,看那个人,那个人避开了眼睛,又问:“王琳最近好吧?”

王珊说:“马上要生小孩了。”

那人“喔哟”了一声,有点为难的样子,吭哧了一歇,说:“那封信,那,你还给我吧……”

王珊“咦”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什么事体,寻开心?”

那人说:“信中可能是些不大愉快的事体,王琳生小孩,可不能生气……”

王珊眉头一皱:“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是她妹妹,知道她的情况,什么时候把信给她,我会处理的……”

那人又站了一歇,看王珊不大耐烦的样子,就走了。

王珊把信放好,和吴克柔一起走进肖音的房间。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房间不是王珊想象的那么乱,那么糟,不像一个单身男子的房间,倒是到处飘逸着一种女人的气息,整理得很舒齐,很有条理。王珊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又偷看了吴克柔一眼,吴克柔正若有所思地在想什么。

等了一歇,肖音来了,王珊一见他又激动起来:“我阿姐要生小人了,你把她一个人甩在屋里,你倒放心,万一出事体怎么办?你有没有一点责任心、良心?她写过两封信,今天上午还拍了电报……”

肖音面孔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信收到了,电报刚才也来了,可是学校里——你知道,我这次回去,不是一天两天,三天五天的事,要请好长时间假,这些课脱下来,怎么办?又是毕业班,学生家长也为子女急呢,马上要高考的,只好利用空隙和夜里给他们把课提前来上掉……”

门被推开了,有个年纪很轻的女人进来,手里抱了几件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男人衣裳,刹生里看见屋里有生人,又看见王珊一双凶狠狠的眼睛盯住她,她心一慌,面孔上肌肉抽搐,放下衣裳,连招呼也没有打就走了。

肖音好像也有点尴尬,说:“她是小丁老师,教语文的,刚刚分配来……”停了一下,又说:“她年纪很小,才二十岁……”像是分辩什么。

王珊心里一阵烦躁,想发泄一下,但又想这种事体顶好不要捕风捉影。她自己是常常被别人捕风捉影的。进团以后,她谈过两次恋爱,都不成功,传出来就说她已经有一个加强排了。这时又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走进来,哇啦哇啦地喊叫:“肖老师,我听小丁老师讲,你这里来客人了,来问问要不要弄点夜点心。”

肖音不大愿意同这个胖女人多讲话,可是人家这样热情,只好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学校的烧饭师傅姜阿姨……”

胖女人笑嘻嘻:“我刚刚调进来,上个月刚刚来。”

肖音话中夹音地补一句:“她男人是我们乡的副书记……”

胖女人仍旧笑,问:“这两位呢?”

“这是我爱人的妹妹,叫王珊,这位是……”

“咦!”不等肖音再介绍吴克柔,胖女人来不及地打断他的话:“咦,咦——你讲啥,她是你爱人的妹妹?肖老师,我还不晓得你已经有家小了,屋里在哪里?苏州城里?哟哟哟,你看我这个人,我家男人说我呆,真的呆的,我还当是小丁老师正同你轧那个呢……”

肖音恼火,又不好发作,只好支开姜阿姨:“姜阿姨,你帮帮忙,去弄点夜点心,谢谢你了。”

姜阿姨有了事体做,反倒开心了,急急匆匆去烧了。

王珊已经压不住火气了,她已经猜到刚才那个人的信里写的是什么。王珊想想自己阿姐真是气不平。阿姐哪一样不比肖音强,同那个什么冬瓜面孔的小丁比,只不过老相一点,其他不比人家差的。王珊越想越火,“霍”地站起来,火辣辣地对肖音说:“我的话讲清爽了,随便你了!我要走了!”

姜阿姨手脚快,眼睛一眨,已经两碗水蒲鸡蛋端过来了,油晃晃的汤,青绿绿的蒜,喷喷香,看见王珊要走,急得叫起来:“喔哟,这么多路下来,怎么就要走了,有啥要紧事体么?”

王珊白了肖音一眼:“你问问你们的肖老师,他老婆生小人了,他还不回去,不晓得勾掉了什么魂……”

姜阿姨愈发叫得响:“喔哟,肖老师,你太不像腔了,别人家女人养小人,男的奔出奔进,忙得团团转,我养小人辰光,我男人几日几夜不困觉,急得哭的,像小人,眼泪鼻涕答答滴,你个肖老师,怎么这样不上路?”

肖音自知理亏,对王珊说:“你们等一等,我交代一下,同你们一起走。”

王珊总算等了他。三部自行车一路踏回去,到屋里已经九点钟了。

肖音踏进小天井,就见吴圆端了一只脚桶从隔厢里出来,脚桶里是王琳的替换衣裳,肖音呆了一呆,不晓得这算什么名堂。

吴圆看见肖音进来,面孔上马上笑出来,端在手里的脚桶也来不及放下来,仍旧端进去一路叫进去:“王老师,王老师,肖老师回来了!”

肖音走进隔厢,除了吴圆,屋里只有王琳一个人困在床上,王琳看见他进来,好像也不特别开心,只是说了一声:“你来了。”

吴圆还立在边上看看王琳,看看肖音,嘿嘿地笑,笑了一阵,看两个人发僵,又“噢”了一声,跑了出去。

吴圆刚出门,肖音面孔落下来问:“这个人,吴家的?”

“吴圆,老太太的小儿子,神经病。”王琳不想多讲。

“神经病?什么神经病?”

“精神分裂症,痴子。”

“花痴?”肖音脱口而出。

王琳笑起来:“不是花痴,吴圆是个好人,一直来帮我忙的,开始还以为他心思不对,现在看看,确实是个好人,可惜有毛病……”

“我看他没有什么毛病!”肖音说,“你还说他好人,一个单身女人,怎么这样随随便便,外人进进出出,什么腔调?”

王琳本来对肖音又恨又气,想肖音回来总归要讲几句道歉的话,想不到他反而来指责她,勾起了她一肚皮苦水,再也熬不牢,哭起来。

王珊正在外面同吴克柔讲话,听见阿姐在房里哭,连忙奔进去,听阿姐一讲,跳起来,指着姐夫的鼻头说:“你滚!你滚!我阿姐不缺你这样的男人!”

肖音低了头,一言不发。

王珊不肯饶人:“现在的人,做事体会不讲良心了,哼哼,是么,良心值几钱一斤,不过你拎拎清,我阿姐肚皮里的小人,是你的,养出来跟你姓肖的,你千不要万不要,不见得连自己亲生小人也不要吧……”

王琳从妹妹开始骂人就不哭了,现在看王珊越讲越凶,自己男人头越沉越低,背也驼了,心里一阵难过,拦住妹妹:“不要讲了……”

王珊别过面孔对阿姐叫:“你又要帮腔了,你这种猪头三,少有的,你不要弄错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夫妻之间,也是人情一把锯,你不来我不去,用不着你从一而终的。哼哼,还好意思开口,吃吴圆的醋,现在的人,真正不要面孔了,自己——”王珊一眼看见阿姐挺起的肚皮,终于还是强劲忍住了,没有把小丁的事捅出来,可是还不肯罢休,继续讲,“吴圆怎样,我看吴圆不比你差到哪里,他同情弱者,关心别人,我看吴圆比你正常!”

肖音两只手捂住耳朵。

王琳又要哭了:“我求求你,不要讲了,我求求你!”

王珊说:“好,我不在这里讲了,让你休息,我要到外面去同他讲讲清爽,走。”

肖音不由自主地跑出去,看见吴圆手里拿了什么,又想起隔厢,心里不快活,又不好讲什么。

王珊把那封信拿出来对肖音扬一扬:“你做的好事体,人家揭发信写给我阿姐了,幸亏我捏住了,不然阿姐看见了,气也要气煞了,你说,怎么回事体?那个姓丁的骚货同你怎么样?这种人也配做教师,教学生,我去刮她几记耳光!”

王珊自己在恋爱问题上轻率随便,开放得不得了,对阿姐姐夫的事体却不肯放松。

肖音急起来,诅咒发誓,说自己和小丁老师没有任何不正常关系,但也不否认,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正副班主任,接触多,互相有好感,小丁老师对他生活上有照顾。

王珊心里是相信姐夫的话的,她也只有相信,要不然还不知怎么办才好,可嘴巴上仍旧很凶:“我阿姐哪一点比不过你,现在拖了身体,不漂亮了是不是,不年轻了是不是,不再是二十岁了,你嫌弃了?告诉你,你头脑里拨拨清,我阿姐这点身价,比你好十倍百倍的男人不是寻不着的,你算老几!”

肖音碰到王珊,总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再说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在同小丁老师相处的辰光,没有过一丝杂念,面对王珊他确实是有负疚感的。

王珊见姐夫萎了,气消了一半,口气也缓和了一点:“你算事业心强的?你算有水平的?事业心强有水平怎么不调你进研究院,缩在乡下学堂里同乡下小赤佬胡调?你有本事弄点名堂出来,申请专利权么,出国么,那才叫有本事,那就什么都有了,房子!这种什么破房子!我阿姐跟了你也算触霉头了,这种什么破地方,破房子!这种破地方,倘是要拆迁,还住不长呃,看你们怎么办,到处流浪……”

肖音终于开口了:“王珊,你不要讲了,我心里也难过,我是对不起你阿姐的……”

王珊说:“你心里有数,同我不搭界的,我是多管你们闲事的……”一边说一边回进阿姐屋里,肖音跟进来,怕她和王琳讲什么,就在边上收作房间。

王琳没有睡,躺在床上想心事,见妹妹坐在她床边,怕她再讲肖音什么什么,就说:“珊珊,不是我怪你,你怎么同吴克柔一道去,你晓得人家都在讲……我关照过你,少同那个人接触,那个人……”

“那个人人人骂他,人人讨厌他,我偏生喜欢他,怎么样!”王珊向姐姐示威。

“你年纪轻,要当心的,听别人说,那个人……”

“听别人说不足为证,我是自己亲自了解的,总归比听别人说可靠,我年纪比你小,眼光不比你差,我见过的多了,男人,全是假老戏……”王珊一边讲一边朝姐夫横白眼,“还是吴克柔爽气,想什么就说什么,想得遗产就讲想得遗产,想同我轧朋友就讲想同我轧朋友……”

“珊珊!”王琳急了,“你不要寻开心,弄白相,这是大事体!”

“大事体,终身大事!哈哈哈!阿姐你笑煞我了,你当我真的要嫁给他了,哈哈哈哈,笑煞人了……”

王琳仍旧皱了眉头,看上去妹妹不准备和吴克柔有什么瓜葛,她放心了,可是妹妹这样对待吴克柔,她又不放心,说:“你也不小了,有合适的,早点定了,吴克柔这个人,不行的,你也没有这样的心思,他是结过婚的……”

“结过婚的有什么不好?人家讲二婚头才体贴人,女人寻丈夫么,就是想男人体贴点,照顾点,有依靠么……”

王琳摇摇头:“不讲了,不讲了,你的事体我不管了。”

王珊笑起来:“你的事体我也不管,人帮你找回来了,你们自己管自己吧,我走了。”

肖音一句话也不敢插,见王珊走了,才松了一口气,王珊总算没讲小丁的事。

肖音坐在王琳床边,拉住王琳的手,说:“我对不起你,我……”

王琳眼泪汪出来:“不要讲了,珊珊那张嘴,那个脾气,就是这样……”

肖音听王琳不怨他,反而怪王珊,马上感觉出一种隔阂,心里一阵发慌。人是软弱的,小丁老师那双炙人的眼睛,在事业上给他的帮助,生活上给他的照顾,他是很难抵挡的,现在站在妻子面前,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王琳想把医生的话告诉肖音,孩子小,可能发育迟缓,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看见肖音带回来一书包的书。王琳说:“我想困了。”

肖音看看她,说:“你困吧,我看一歇书。”

王琳静静地躺着,闭上眼睛。

肖音正想坐下来看书,看见门边一盆衣裳,就是刚才吴圆端出端进的,他端了衣裳盆,上井台去洗。井台边还有人在洗衣裳,这么晚还不睡,肖音走过去,是张师母。

张师母看见肖音过来,马上放下手里的衣裳,压低声音,诡秘兮兮地说:“肖老师,幸亏你回来了,你要多住点辰光,顶好想办法调回来……”

肖音等张师母的下文。

张师母果然说:“你还不晓得,现在外头人家全在讲,吴圆那个精神病相中你家王老师了,吓人兮兮的……”

肖音很恼火,说:“瞎说!瞎说!吴圆,不过相帮王琳做点事体……”话虽这样讲,心里不快活。

“哟哟,肖老师,我晓得你们读书人面皮薄,不过你总归要当心一点,那个精神病,什么事体做不出,还有人讲得更加难听,讲是你家王老师……”

“什么?”肖音急乎乎地问。

“唉唉,难听煞的,难听煞的,我讲了你不要动气啊,讲是王老师花吴圆的,看中吴圆家的房子,吴圆现在已经讲要把房子让给你们王老师住了……”

“放屁!”肖音火冒三丈,也顾不得择词,“啥人讲的?”

这句话本来是张师母自己想出来的,现在往吴克柔头上一摊。她看见吴克柔和王珊有点苗头,心里不适意:“你不相信去问你们王老师,今朝下午三对六面吴克柔问吴圆这桩事体的,大家听见的。”

肖音说:“这个人,这家人家,什么名堂,欺侮我们,我去寻吴克柔,问问清爽!”

张师母连忙说:“吴克柔你寻不得的,那个人,顶厉害的角色,你弄不过他的,不如去同吴圆讲讲,这一阵他的毛病好得多了,作兴讲得听的……”

肖音摇摇头,他不想同一个痴子费口舌,正要说什么,吴家的门又开了,吴圆跑出来,吴老太太跟在后面叫:“乖囡,回来,乖囡,半夜天了,乖囡……”

吴圆说:“不来的不来的,我忘记一桩事体,要去关照王老师一声的,明朝要忘记的……”眼睛一转,看见肖音面孔铁板走过来,吴圆马上笑眯眯地对肖音说:“肖老师,你帮我带个信给王老师吧,那只热度表刚刚给我跌碎了,明朝一早我去买……”

肖音哼一哼,想走开,吴圆却缠住他不放:“哎呀,肖老师,你回来了,王老师开心煞了,王老师总算有人照顾了,不然她一个人,一个大肚——噢噢,一个人,身体不好,作孽兮兮的……”

肖音倒不晓得讲什么好了。

吴圆说:“我同王老师讲的,你们肖老师回来,再多出个小毛头,三个人轧这一间隔厢住不落的,我反正一个人,我同你们调了住,王老师不肯……”

吴老太太急得去拉儿子。

肖音本来狠狠地盯了吴圆看,恨不得吞他下去,可是吴圆越讲,他越不敢正视吴圆的眼睛了,吴圆的眼睛分明是精神病人的那种发直的眼睛。可是在肖音看来,这双眼睛比什么都有力量,他想起王珊的话:我看吴圆比你正常,不由心里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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