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谁让亲情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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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乱而晦暗的鸡毛掸子,懒洋洋地卧在因洒着阳光而令人嗜睡的檀木箱子上。繁华落幕后的煊赫的浮躁,就像空气中游离的灰尘一样,渺小而使人心烦意乱。即使一个贫民家的小女孩,童趣和好奇心也会驱使她去欣赏玻璃窗上的冰凌编织成的窗花,可是张爱玲的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给她印象最深的,也许只有夜间清冷的月光,青白色的,仿佛与她近在咫尺,四目相对般,而她却没有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洒脱和惬意,有的只是幼小的心灵对生活的恐惧和绝望。
苍茫的孤独就像杯中的红酒,在霓虹灯的闪烁中发出万花筒般的,澄澈而神秘的光晕,爬上人的额头,浅浅地泌出一串串因心寒而颤抖着的汗珠,此刻却不是因为燥热,而是因为那彻骨的寒冷。
穿上爬着虱子的华美的旗袍,来领略一遭人生的悲喜故事。于是,后人们在这文字之间游弋穿梭,看到了变态的父爱母爱中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亲情,无爱,亦无恨,此时此刻只是一种惆怅和苍茫的淡然。
父亲也曾执笔为她代写过《摩登红楼梦》,也曾在她咿呀学语之际,教她背诵古诗,无意间增长了她的文学素养,使她荒凉的笔触,可以伸展到尘世间的每一处寓所,仿佛蝴蝶翅膀上的迂回曲折的纹路,扑棱棱翩然飞舞,支撑着细小的头上精致的触须,探听空气中隐藏的秘密符号。
可是弄风捧月毕竟是遗老遗少们不必习得就深知要领的生存法则。家庭的不幸,以及周遭那些忸怩作态宛如佛祖面前十八罗汉的塑像般的亲朋故知,都使她颓然感悟到人情淡漠带来的亲情缺失和悲欢离散的终局。
父亲已一如这般堕落下去,而母亲终究也不是一个母爱泛滥的女人。对先逃出去的爱玲尚且好些,对弟弟张子静则又是另一番世俗和现实的残忍。
也许母亲也兀自伤怀过,可是十年如一日的磨砺,已经使她的心渐渐凝结成冰,她再不是当初那杯温润清淡的白开水,而是连面容都被一层淡漠所浸染的中年女人。
张爱玲破碎的童年记忆,以及日后的对父母亲的下意识的失望,都无一不使她更加逶迤龟缩在自己封闭的内心世界。
连她的中学老师都认为,是家庭的不幸,让张爱玲变得孤僻离群,懒惰而少言寡语。她同外部世界仿佛失去了交流的渠道,或者是她自己关闭了那扇已被虫蛀的心门。
仍旧穿上华美而破落的袍,由于丝线缠绕而显得厚重而堂皇的女王的盛装,走进一个幽深的,有狭长小路蜿蜒其间的童话般的灌木丛,即使童话世界,也会遭遇魔鬼和魔法的侵袭,所以,笔下的世界一如画中的天地一样琳琅而沧桑,伴着驻足在人们心头的魔咒,一个个被脱下外衣,被放在橱窗里如有着细长小腿的僵死的塑料模特一般被展览,被欣赏玩味。
于是,我们有了曹七巧对一双儿女婚姻和幸福的摧残,有了聂介臣及其续弦对儿子的格格不入的“理解”,冷漠的嘲讽和肆意的忽略。
仿佛那个独自伫立于小巷深处的,怀抱着一本厚厚大书的小女孩,此刻又在我们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她噙着满眼的泪花,回头望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被夕阳映照得如一座古堡的大宅 --- 她迫不得已逃离的家园,其实并非心甘情愿想要舍弃。旧的玩偶虽然残破了,终究是被寄予过一段心路、一段情感的玩伴,如今却随着日落的影子迅速而颓丧地西沉下去,即不可能一成不变地属于这个新的时代,恐怕也将不复属于她自己。她茫然失落,却也平静沉稳。
于是,文学的争奇斗艳的百花园里,悠悠然长出这么一株柔弱中透出傲骨和坚强的雏菊。
爱情不能成就婚姻是张爱玲认定的宿命。婚姻的枷锁也无法锁住彼此,锁住爱情。有爱的婚姻反而不幸,而无爱的婚姻亦抵挡不了爱情的诱惑。人性是随意而盲目的,所以爱情和婚姻,以及整个人生,也都是猥琐而盲目的,是人性的牺牲品,是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不爱的人却要为了一些世俗的羁绊而牵手终身的卖身契。
曼桢和世钧的爱情,也许是唯一真挚而不掺杂虚伪或利益成分的,可是一样逃脱不掉命运的捉弄。世家大族和没落家庭的爱情和婚姻,如此真切地沿袭着几千年来社会遗留的陈迹。妥协于现实,恐怕是婚姻唯一牢靠的基础。情感不是苍白得几近荒废,可是在金钱和地位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和卑微。虽然如此,毕竟还有一丝浑浊的苍茫可以被领略,但终究掩藏不了人性本然的虚伪和欺诈的实质。
鲁迅曾说过,吃人的是我哥哥,我也曾吃过我妹妹的肉。如果说鲁迅的论断是从大的方向上展开,将整个社会描摹成一张血盆大口,那么张爱玲则是用自己亲身的生活感受,刻画出了亲情的疏远,人性的淡漠,阴谋就在亲人中间恣情地被演绎,因为曾经深受迫害,就要把这迫害施加于他人。
显然,最能成为被迫害对象和牺牲品的,其实只有亲人。于是,至亲的人被那些扭曲变形的灵魂践踏成了一文不名的铺路石。生活已然毁灭了自己,自己又亲手毁灭了亲人。仿佛树的年轮般注定会一圈一圈生长下去,像水的波纹一样一环一环弥漫开来。生命是一个恶的循环,遵循着恶的延续的法则。
生命的钟仿佛停止了。杀人不见血是高墙闭锁下生灵们的夙缘,放一条生路给别人、给自己,在这个地方是那么不合时宜,只有将自己和别人一寸一寸杀死在时间的静默的流淌之中,才是唯一的出路。被奉上祭坛的,除了个人的幸福,家庭的和谐,还有一点点可怜的隐私。
疯狂的报复,像一剂麻醉品,昭示着封建时代遗落的父母对子女权威式、凌驾式的所谓亲情挚爱。走进无光的角落,带着心灵深处被鞭笞的血痕,失神的双眼倒映出时间的影像,此刻已然无任何意义。沉沦下去的结果是放纵,人同走兽亦无大的区别。慢性毒药戕害人性的结果,就是默然接受命运的摆布而使自己沦为自甘堕落的生命体。
读者们将其视为天才。研究者们用不吝深刻的语言,一遍又一遍的剖析她塑造的文学形象,把她誉为鲁迅的精神传承者,肯定着她作品的永恒性和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存在主义思想深度。
其实,张爱玲的作品,不能不说是她在现实中生活的圈子里人性的真实写照和反映。就像一面摆在凌乱的梳妆台上的镜子,小巧而浑圆的轮廓,仿佛散发着香水和口红的味道。于是这廊坊居室内的一切男女宿怨,穿着旧上海晶亮的绸缎旗袍的女人们,鬓发由于电烫过而玲珑别致的蜷曲,腰间是一节欲罢不能的男人的手臂,灵与肉便在此刻交融共生,上演一幕幕普通人的传奇故事。
她曾明言喜欢做现实的镜像。有人说,爱本是一个家庭和谐共存的基础。奈何现实同理想总仿佛湍急河流对岸永远无法相聚的两株蒲公英的根须,无爱而又生恨的家庭,比比皆是,即使在张爱玲所处的那个年代,也是屡见不鲜的。
她在散文中曾描述一个朋友的母亲喜欢凭窗而立,看外面街路上的景象。有时一些画面就是颇具戏剧性,值得深思一番的。比如有一次,一个外貌堂皇的男人将一个女人扭打到街头,很多围观的人抱不平,便叫嚷着让女人把男人告到巡捕房。可是女人说,我不要他去巡捕房,我要他回家。然后一迭声地乞求那个男人回家后再打她。这种事情在我们的时代也许只能算特例,但在张爱玲所处的时代,一场又一场破坏的间隙里的那些颓唐的平静下面,人们的生活的确一如这画面一样无望,仿佛陷入一口深井,无论如何够不着地面,于是用伸长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示意井口上观望的人们,期盼着能得到一点帮助。而其实这次第,不但自己帮不了自己,他人亦无法可想。
当细细品咂着那流走如珠的噙满细腻感受的文字,不禁会羡慕起张爱玲的年代,没有电视、网络充斥在现实生活之中,反而愈发真切地体验着身边美得单纯的事物和景象。她会注目到水门汀上泥中种着的两排常青树,还有坐在石阶上头发油腻腻的小姑娘,并自认为这小姑娘很像自己。她多看了这女孩子一眼,便引发了女孩喜滋滋的模样,而女孩的同伴也一样喜盈盈的。
可是张爱玲却始终觉得这女孩像自己,仿佛顾影自怜时水面上的倒影突然活了起来,就在对面同样地审视着自己。她认为小姑娘的绒线也许只够织一小截袖口,想着想着内心涌起一丝悲哀,默默走开了。小姑娘拥有的物质上的安慰并不多,但她还是那么单纯地用笑意表达着自己对生活的感恩和快乐的心地。如果这小姑娘果真像张爱玲本人,那么她一定是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点,却可以满足对幸福的寻觅。
在家庭中冷冰冰地得不到亲情宽慰的心,在同素不相识的人邂逅时的一瞥之中,却找到了知己般地,撩拨起淡淡的哀伤和愁绪。这不能不说是亲情迷失中的一点珍贵的慰藉。她本没有任何等级心理,没有作为大户人家小姐高高在上的虚浮的荣耀。她追求着内心认定的平等、友善,对下人、仆人以及为自己服务的人,亦没有丝毫的看低过,蔑视过,更不用说训斥过了。她当然也不喜欢自我炫耀般地靠给小费来显摆自己的身份地位,可是小费,虽有时不大情愿,还是照常会给得很丰厚,搞到人家都十分眉开眼笑,她也并不后悔。
家庭仿佛是爱的失乐园,反而同外人的相处却充溢着简单、随便又有些温馨的意味。看来,当时代沉落下去,大的破坏还未来临之际,家庭已经不是人们避风的港湾。与其做一只绣在屏风上的从没有一丝活气的僵死的鸟儿,不如像捡拾秋天的落叶一样,把支离破碎的亲情拼凑起来,作一幅文字的图,在多雾的清晨自己一个人慢慢体味、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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