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两天仗，特别是接着又背着背包在瓢泼大雨中站了一夜,连老兵也难以支撑。然而，他们还是在公路边的烂泥坑里，在被水淹没的野外等了足足三小时。

衣服水淋淋,接连两个夜晚的煎熬耗费了大量体力，这些人倦得不行，挤在一起，好保保暖,也得个依靠。到处都有人靠在同伴的背包上睡着了,可依旧站着;这些人战胜不了瞌睡虫,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但这一来更可看出他们又倦又饿。没有火,没有吃的,脚下是泥,是水,头上乌云压顶,四面八方受到敌人的包围。

他们的大炮似乎也在等待，炮口对着树林。隐蔽的机枪瞪大眼注视着远方。进攻的准备已经就绪。为什么不进攻呢？他们在等待什么？

他们在等待指挥部的命令，可是命令没有下达。

指挥部离得不远，在半山腰灌木丛中路易十三的漂亮别墅里。别墅的红砖墙经雨水冲刷过,半英里外清楚可见。这地方不愧是皇上的行宫,也配得上法兰西元帅的帅旗。人工挖的池塘清澈如镜，浮着几只天鹅。大鸟舍宝塔形的顶上孔雀和金色的火鸡踱着慢步,伸开翅膀,发出的尖利叫声能传到林子外。虽然别墅的主人已远离人世，它看起来仍美得叫人难以置信，丝毫见不到连绵战祸带来的凄凉破败景象。草地上没有一朵小花被践踏，灌木丛修剪得那么齐整，林荫道那么幽静，战场却偏偏近在咫尺!气氛是平静的。如果不是房顶上有军旗在飘,大门口站着两名卫兵,没人会相信司令部竟设在这里。

别墅前门正对餐厅的窗户,透过窗户可看到餐厅的一张桌上的东西已吃了大半，酒瓶空空，杯盘狼藉，分明宴会已经结束。客人已经告退,但旁边一个小间里还有人在高谈阔论,在笑，在打弹子,碰杯。元帅刚开始玩,大军只好待命。元帅要么不玩,一旦玩起来,哪怕天塌地陷也要玩到底。

如果说这位大帅有什么弱点，那就是爱打弹子。他穿着制服,胸配勋章，表情严肃,似乎大战已经开始。他吃饱了，喝足了，又打起了弹子,所以精神抖擞,眼发亮，脸透红。身边站着的是副官,大都看得出神，对元帅的每一手佩服得五体投地。元帅每得1分,他们便抢着记。等到他酒瘾上来，人们又争先恐后端酒。叮叮当当，当当叮叮，肩章、盗饰、十字、绶带扣响得好不热闹！这帮马屁精又鞠躬,又微笑，真够殷勤！多高雅的情趣，多动人的风度！你看看这儿的刺绣吧，看看这所梓木雕出的别致房间，房里这一套套簇新的军装，窗外这美妙的风光!你会想起贡比涅的金秋而暂时忘却披着湿淋淋的斗篷,冒着大雨,站在路上安安静静待命的士兵。

元帅的对手是位参谋，上尉军衔,小个子，蓄着卷发，挂着缎带，戴着浅色手套。他打弹子是神手，天底下无论哪路元帅都不在他话下。但他了解自己的统领，玩起来很有分寸，既不取胜,又不显得故意输掉。显然他会官运亨通。

小心啦,上尉！元帅领先5分。如果这一盘你开始得巧妙结束得也巧妙，那就提升有望，比与同伴一道站在野外淋瓢泼大雨前程远大。再说,弄坏了漂亮的军装也太可惜。

打弹子真够味。那圆溜溜的东西滚着，有时擦到边，有时连边也擦不着，会来回跑,越玩越带劲。突然天上光一闪,接着听到一声炮响，窗子震动了。人人大吃一惊，不安地扫了四周一眼，只有元帅稳如磐石。他既没听见也没看见什么,正把身子靠在台子上，准备来一手漂亮的回旋子。回旋子是他的拿手戏。

又一闪！又一闪！炮声又起,越响越近。副官们涌到窗口。难道普鲁士人发起进攻了吗？

“别理他!”元帅说，把球杆擦了点白粉。“上尉，该你啦!”

参谋佩服得了不得。大战近在眉睫，这位元帅仍镇定自若，专心打弹子,倒在炮架上便睡着了的替伦元帅与他相比简直是望尘莫及。然而，炮火越来越密集。机枪嗒嗒嗒，大炮咚咚咚，排炮隆隆隆，响成一片。草地对过升起一团当中红四周黑的云,后院整个便烧着了。孔雀和火鸡吓得在笼里尖叫，马厩里的阿拉伯战马闻到火药味，惊跳着。指挥部里的人普遍开始惶惶然。紧急报告一个接一个，快马一匹接一匹。各路兵马在请元帅发令。

然而,元帅闭门不见。弹子一旦打起来，天塌地陷他都不收场。

“该你打,上尉……”

上尉分了心。他昏了头,忘了在与谁对垒，连中两下,快赢了。元帅动了肝火,只见他又吃惊,又生气。恰在这时,一匹快马冲进了院子。一名军官满身泥浆，闯过岗哨，纵身跳在石头台阶上,高叫:“大帅！大帅!”元帅气得满面通红,腮帮鼓起来,站到窗边，手里拿着弹子棍。

“是谁呀？有什么事？哨兵哪儿去啦?”

“可是大帅……”

“嗯,知道啦，知道啦——别急——叫他们等待命令——看在上帝份上!”

窗砰地一声关上了。

等待命令,可怜这帮人不是一直在等待命令吗？风把雨点和霰弹倾泻到他们脸上。大批人完蛋了，活着的手拿武器，却无能为力,猜不透为什么会按兵不动。他们在待命。没有命令就会出现牺牲,而且已经有成百成百的人死去，倒在灌木丛后，倒在静悄悄的别墅前的战壕里,甚至在倒下以后,还有霰弹飞来落在他们身上。伤口的血静静地流着——是法兰西男儿慷慨的血！山上的弹子房与山下的战场一样热闹。元帅重新取得优势,小个子上尉也打得顽强。

17!18!19!连记分也来不及。炮声越响越近。元帅还差1分就可取胜。炮弹落到了围墙里，有一颗在池潭中爆炸。玻璃反射的是红光。一只天鹅惊慌失措,搅着带血的羽毛在水中团团转。可现在还差1分。

接着是一阵安静,只听到雨声，山下一声不算清晰的炮响,又是泥又是水的路两旁的脚步响,跟奔跑的羊群发出的声音差不多。全军乱了套，元帅打弹子却得了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