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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恐怖》

〔英〕戴维斯

孩子一进车厢就觉得里面气氛不对。车厢里另外只有一个人,单瘦,黑皮肤,坐在角落里,一副规规矩矩相,这是他那个民族的人——他看起来像印度人——在英国常有的模样。此外有一股轻微的难闻的味道。后来事隔多年,只要闻到这种怪味,他就会回想起这天下午受的一场惊吓。

他走到车厢另一头,在角落里坐下。地方列车是没有走道的。那人看着他一笑,表示招呼。孩子也笑笑,却无缘无故地感到一种不安。现在跳下车已来不及,列车一震,开动了。

列车一开那人便低声哼起来,速度很慢,但显然有节奏。他的嘴没有张,甚至没有动,但发出的声音并没有被车轮声淹没。曲子轻柔动听,悠悠扬扬,凄凄凉凉,还带着古色古香,使人想起荒凉的沙漠,无限的耐心和清醒的头脑。他哼了一遍又一遍。这支古曲还使人想起异国他乡庙宇中举行的没完没了的仪式上慢慢摆动的身体。

此刻火车已出站很远,行进在冷清清的田野上和覆盖着密密的树林的山峦间。孩子原在看窗外,听到曲子心里一惊,明白车厢里一定有了怪事,掉转头,不情愿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也在看他,两人面对面,相隔一个车厢。孩子紧张起来,心里害怕,想藏起来。那人的深色嘴唇一翘,现出一丝神秘的笑,

却仍不停地哼着没有歌词的曲子。他的一双黑眼睛不可捉摸,一直瞧着孩子。怪气味变浓了。

此外还有够他受的事。孩子猜想不出车厢里还躲着什么怪物,但似乎觉察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的看不见的力量。它是从那人长长的深棕色手上来的吗?热带野蛮人的手长,力大肉少,像鹰爪。或者,是由于那人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家,习气与我们的不大相同?他不停地笑着。是在微微地笑,而眼睛老盯着孩子,似乎会有什么行动。两只不可捉摸的眼里的光忽明忽亮,好像鬼影忽隐忽现。

孩子坐着一动不动。他没法再瞧窗外,但又不愿再看那人。曲子还在哼。突然,音调提高了,像是哀呜,不过速度不急促,那始终狭窄的音域也没有变,有时哀呜中夹进一点欢快。隆隆的车轮声,飞奔的田野、树林,甚至车厢的四壁都消逝了,剩下的只有这曲子,哼曲子的人和他自己。不知什么原因,他的眼与那人的眼总对视着,想离也离不开。

忽然间车厢内一片黑。风尖声呼啸着。火车进山洞了。孩子猛地蹲下来,捲缩在座位的一角,直发抖,然而这时的感觉反而更敏锐。

风的呼啸、火车的轰鸣都没能把那支曲子淹没,它稳稳当当保持着自己的势头。它响着,不急不忙,叫所有的人自然服服帖帖,安安静静。它又一次压倒了比它响、比它强的声音。孩子不是对手,缩成一团,这黑漆漆的时候无论冒出什么危险来,他都只好就这么着。他知道那人的眼在盯着他,仿佛看到有一道光从眼里射出来,划破了黑暗。一股奇怪而难闻的气味在暗处变得更刺鼻了,究竟是什么呢?

车厢一下子亮起来,见到了日光、蓝天。火车在山洞里增大了马力,重见光明后还是一个劲加速,仿佛会跑得没有个停的时候。孩子害怕得几乎完全麻木了,呆呆看着那人。曲子已没哼了;他却似乎还听得到。他看到那人的嘴一动,开心地笑了,两片深色的嘴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

“过山洞不好受吧?”他还在开心地笑,眼里再次闪出不怀好意的神情。“过来吧?”他伸出一只长长的、发皱的手指,做了个手势。

孩子没有动。

“喜欢吃石榴吗?”他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一只棕色柳条篮,这种篮是出远门时用来装大猫的。“来吧!”他和颜悦色地笑着,见孩子不动,走了过来,靠近他坐下,但还保持着一点距离,以示礼貌。

孩子的眼大瞪着,眨也没眨。

“东方来的石榴!英国小孩喜欢吃吗?”他声音亲切,平等待人,仿佛自己就是孩子,要与小伙伴分果果。“上等石榴哇!”他高兴地笑着。不过他的举动显得有些笨拙,玄虚弄得并不高明。

篮子放在他膝上。他又哼起曲子来。孩子看着,仍然一动不动,冷冰冰没理解他的好意。但是他闻到了身边的异味,更感到有什么从未见过的怪物,而且恶魔还近在身边。那人又看着他,边哼曲子,抽出根短棍,揭开篮子盖。

根本就没有色泽诱人的果果,篮子里装的不是黄澄澄、皮包着排得像蜂房一样整齐的甜蜜蜜的籽的石榴,只见一个蛇头伸了出来。蛇随着曲子的节奏慢慢直起身子。它原来盘成一圈一圈睡着,现在直起了身子,半睡不醒地吐着深红的舌头,把头懒洋洋地伸到那人的嘴边,两只眼似乎还在发呆。这是一条眼镜蛇。

孩子吃惊不小,全身毛骨悚然。他跳起来,窜到车厢另一头,不由得尖叫一声,贴着座位的靠背缩成一团,两只膝盖把坐垫压得凹了下去,头偏着,眼总离不开那昂起来的蛇头。

在战战兢兢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蛇气鼓鼓扭动身子,把头往他这边伸。他看到毒蛇的小眼睛已经清醒过来。更可怕的是它的舌头一伸一缩,头鼓成一个大圆包,上面有两点火星一闪一闪。他心里明白,头鼓成圆包蛇就是动了气,可以致人死命。他一动不敢动了。

那人不停地哼着,但这时他的两只小眼睛已全神贯注盯在蛇上,曲子慢慢换成果断沉着的节奏,即有一种使蛇不能轻举妄动的巧妙力量,又夹着耐心的劝慰。这是人在对蛇说话。他恭维蛇,承认蛇不是无缘无故火气发作,还好言诱导。同时,他也没让蛇忘了他是主人。一方面,不失对动物王国强者的敬重;另一方面,不失人主宰一切的固有尊严。

蛇安静下来。它那圆鼓鼓的头缩成原状,不再伸向孩子。曲子的节奏慢下来,像在催眠。那人的眼神现在不再紧张,眼珠却没有动。黄褐色的长蛇身渐渐盘了起来,色泽变暗,与蛰伏的蛇色泽相同。看来蛇已被制服,不会再伤人。终于蛇头昏昏沉沉地垂了下来,那人不慌不忙盖上篮子,插上小棍。

他气冲冲看着孩子,轻蔑地嘶了一声。“我让你看眼镜王蛇,可你又跳又叫,把它惹火了,哼!”他的话里责备多于怒气,但脸上却带着孩子似的傻气,满可以再回到十二岁的年龄。“我不收钱让你白看眼镜蛇表演,你倒像个小丫头,又跳又叫!”他眼睛里不冒火了,也不见了孩子似的傻气。“在车上我得哼歌,眼镜蛇才能安安分分,它不爱坐火车。”他解释道。

孩子没有动。“你不喜欢眼镜蛇?”那人又意外、又失望地问道。“这蛇可好啦,现在没毒!可它不喜欢你又跳又叫。”

孩子没答话,也没动弹;由于年岁和地域的巨大差别,孩子理解不了他。这人先默不出声地瞧了他一阵,然后带着几分不安,问道你是去纽波特看展览吧?你是去找我?阿利蛇馆,你来吧,不用花钱,白看我叫眼镜蛇跳舞……”

这时火车进站了,并不是孩子要下的站。他突然一个箭步从那人身边跳开,打开车门,明明门不在站台一边,还是跳了下去。有人叫了起来。他活像一只野兔,知道四周面临大敌,生命难保,又突然间发现了敌情,便赶快逃命。他跳上轨道,钻过铁丝网,飞也似窜到野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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