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5节 第十一章

马丁又回头写那篇打捞珍珠的文章。如果不是由于他试图写诗,时断时续,那篇文章早已完成。他的诗是爱情诗,灵感来自鲁思,但首首诗有头无尾。学会用诗歌抒发感情并非一日之功。诗的韵律、节奏、结构巳大有讲究,而除此之外,他发现所有伟大的诗篇都另有一种无形的、只可意会的东西,但他自己的诗里却找不出。这就是他能感受到,在追求,却又不可及的诗的抽象意境。他觉得它像一道光,一股温暖持续的气体,永远抓不着。不过,他也会偶有所获,脑子里出现两句妙语,或者眼前晃过一个模糊而美丽的幻景。真叫人为难。他渴望成诗,但写出来就跟说话一般,而说话人人可为。他大声念了些片断,韵律工整,节奏分明,朗朗上口,无懈可击,但内心的兴奋、激情却在诗中见不着。他想不透,一次又一次失败、灰心、泄气,一次又一次再拿起他的文章。写散文当然是条易走得多的路。

继《打捞珍珠》后,他又写了一篇航海的文章,一篇捕龟的文章和一篇东北信风的文章。然后尝试了一个短篇小说,这一试接着一口气写了6篇,寄给不同杂志。他笔快,又勤奋,从早写到晚,深更半夜不停,中断的时间或者是去阅览室看书,或者是去图书馆借书,或者是去看鲁思。他的心情好极了。生活充满希望,他的热情持续不减。创作的喜悦据说只属于超人,而他巳有了。他周围生活中的一切——不新鲜的蔬菜味,肥皂味,姐姐的胖身躯、姐夫的阴阳怪气面孔——都仿佛是梦。现实世界装在头脑里,他写的短篇小说就是头脑创造出的许许多多真人真事。

一天的时间太短,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他把睡眠缩短到5小时,发现能够支持。再试试4小时半,结果不得不又回归到5小时。在睁开眼的19个小时里,无论做什么他都兴致勃勃。丢下写作开始学习他恋恋不舍,丢下学习去图书馆又恋恋不舍,走出图书馆和阅览室还是恋恋不舍。图书馆是知识海洋的海图室,阅览室的杂志藏着那些能把自己的货色卖出去的作家的奥秘。在鲁思那里起身告辞时,他简直要心碎。为了抓紧时间回家看书,他抄近路从没有灯的街上摸黑走。在一天中最不情愿的事情要算合上代数或者物理书,放下笔记本和铅笔,闭上疲惫的眼皮睡觉。想到要让生活停步,尽管只停一小段时间,他就恨恨不已。惟一的安慰是5小时后闹钟要闹。他仅仅会失去5小时时间,5小时后铃声会把他叫醒,他又有19小时的大好作为。

就这样,时间一星期接一星期过去,钱越来越少,有出无进。给少年看的冒险故事寄出后1个月被《青少年之友》退了回来。退稿信措辞委婉,他对编辑抱有好感。但他对《旧金山考察家》的编辑却没有这种好感。整整等待两星期后,马丁给编辑部写了封信。一星期后又写了封。过了1个月,他往旧金山亲自跑了一趟找编辑。一个小小年纪、红头发、塞伯鲁斯式的办事员把守门户,多亏他马丁没有见到编辑大人。第5个星期末,稿件寄回原主,没有评语,没有退稿签,没有说明,什么都没有。投给旧金山其他主要报纸的文章,也同样打道回府。马丁收到退稿后,寄给东部的杂志社,结果退得更快,每份夹了张印好的退稿签。

短篇小说的退稿也一样。他把这些小说看了又看,很喜爱,想不出吃闭门羹的原因,后来在一宗报上看到稿件得用打字机打,才恍然大悟。编辑太忙,当然既无时间又无精力看手写稿。他租部打字机,花了一天功夫学会使用。每天他用打字机写作,早先的稿件退回后尽快也打一遍。谁知打字稿也一篇篇往回跑。他不死心,不甘休,把稿件改寄他处。

他怀疑是否人不知己丑,看不出自己作品的好坏,想让格特鲁特评评,把小说念给了她听。格特鲁特高兴地看着他,眼一亮,说:“哎呀呀,这是你写的?”

“那当然。”他不耐烦地说。“这故事你喜爱吗?”

“太好了,太好了。”格特鲁特答道。“很有味,我都听出神了。”

他看得出来,她的脑子还没有想明白,善良的脸上一脸疑云。所以,他等待着。

过了好一阵,格特鲁特说:“马特,你说说吧,后来怎样了?那说话口气大的年轻人得到了那姑娘吗?”

马丁觉得结局其实已不言自明,但还是解释了一遍。他姐姐听了说:“我就是想知道个结果,你干吗在故事里不写出来呢?”念过几篇后,他明白了一点:他姐姐喜爱大团圆结局。格特鲁特洗衣洗得很累,手发红,叹口气站起身,用冒热气的手揩揩额上的汗,说:“这故事写得好,没话说,可就是听了难过,都想哭出来。这世界上的可怜事就是太多。要听到高兴的事我才会高兴。要是他们俩结了婚,还——马特,你不会见怪吧?”她担心地说。“我是累不过,才觉得难过。可是这故事真是好,顶好。你打算卖到哪儿去?”

“那是另一回事。”他大笑着。

“要是卖得出去,能卖多少钱?”

“嗯,100元。最少这个数,都是这样算价的。”

“乖乖!卖得出多好!”

“赚这钱容易呗?”他得意洋洋补上一句:“我写了两天,一天50元。”

他很想把写的小说念给鲁思听,但又不敢。他打算等发表了几篇再说,这样她就能理解他所做的事。他坚持苦干着。他在知识王国的探索中表现出的进取精神比任何时候都强。他买来物理、化学书以及代数,演算习题,对实验证实了的事从不怀疑。他的想象力丰富,对化学反应的领悟比能在实验室亲眼看到的许多学生都强。马丁啃着厚厚的书本,往脑子里装进了许多有关事物性质的理论。他一直认为世界就是世界,但现在开始看到了它的构造,力与物质的作用及相互作用。对以往的事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种种推理。杠杆在海船上的运用使他很感兴趣,他联想起船上的撬棍、滑车、绞轳。为什么船在没有道路的大海大洋上航行方向不会偏差他总算明白了。风暴、雨、潮的秘密已经揭开,信风存在的原因也知道,这使他后悔那篇有关东北信风的文章写得过早。毫无疑问,要是现在写,必然会好得多。一天下午,他与阿瑟去了加利福尼亚大学,在经过实验室时,看那些实验时,听物理教授向学生讲课时,他连大气也不敢出,恭恭敬敬如奉神明。

但是写作他没有耽误,创作了好些短篇小说,顺带写了些形式简单些的诗(是在杂志上看到的)。他还头脑发热,白费了两周时间用无韵体诗写了一个悲剧,结果大失所望,连寄六七家杂志都吃了当头棒。后来,他发现了亨利,仿照他的《医院一瞥》写了一些讴歌海洋的诗。都是些短诗,描写大海的五光十色,美丽与凶险。他称之为《海之歌》,认为是最得意之作。一共30首,写了一个月,每天一首,是完成当天的小说定数后写出的,而他一天所写小说的数量相当于出了头的作家一星期的数量。劳累他不在乎。也算不上劳累。多年来不知怎样说才好的话、对美的感受、梦想现在从笔下汩汩涌了出来。

《海之歌》他没有拿给任何人看,甚至没有寄给编辑。倒不是因为缺乏自信不敢投稿,而是诗太美,他想留着,等到日后遥远的某一天,他有勇气对鲁思念自己的作品时,再拿出来与鲁思共享。他等着那一天,把诗留着,一遍又一遍朗诵着,读得都滚瓜烂熟了。

醒着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忙,睡了也闲不下来,大脑在这5小时里不肯休息,把白天发生的事串成古怪、不可能的奇迹。实际上,他没有片刻停歇,换上一个身体不及他健壮的人,或者毅力不及他坚强的人,会支撑不住,垮了下来。下午去看鲁思的日子现在减少了。6月临近,她要取得学位,完成大学的学业。文学学士!他一想到她的学位,她似乎变得望尘莫及了。

她让他每周去一个下午,如果去得晚,他就留下吃晚饭,然后听听她弹钢琴、唱歌。在鲁思家的日子,对他无异于喜庆日子。每次,她家的气氛与他居住的环境间的鲜明对比,以及与她在一起的幸福感,都促使他以更大的决心往上攀登。虽说他有美的天分,有创作的强烈渴望,但是他奋发不息是为了她。他首先是为了爱情,一直是为了爱情。一切都在下,只有爱情在上。他对爱情的追求重于对知识的追求。世界的美妙并不在于它由原子和分子组成,受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的推动,它美妙就美妙在有个鲁思。他所知的,所能梦想到的,所能猜测到的最美妙的东西就是鲁思。

但他总苦于她相距遥遥。她离他太远,他都不知道怎样能靠近她。在他那个天地里,姑娘也好,女人也好,都愿巴结他,那些人他却一个都不爱,但是对鲁思却一往情深,而且还不仅仅因为她是另一阶级的人才爱。他对她的爱越出了所有阶级的界线。她隔得远,太远太远,他不知道怎样与她走到一起,作为情人走到一起。的确,他的知识、语言有所长进,会讲她那套话,与她有了些共同的见解和喜爱,离她近了,但是这并不能满足他的爱情的要求。由于爱情,他把她看得神圣,太神圣,太理想化了,与他这个凡夫俗子便没有了任何缘分。正是他的爱把她推得遥远,使她高不可攀。爱情把他与所爱的人隔了开来。

然而,有一天,两人间的鸿沟上意外地出现了座桥,虽然一下又消失了,虽然鸿沟自那以后依然存在,却比以前缩小了。他们在吃櫻桃,又大又味美的红樱桃,樱桃汁的颜色比得过深红色葡萄酒的颜色。吃过以后,她给他朗诵《公主》一诗,他无意中发现她的嘴唇上留下了櫻桃渍。顿时,她的圣洁完蛋了。她毕竟也是泥捏的,完全是泥,像他,像所有人一样,有着泥的共性。她的嘴唇与他的一样,是肉的,櫻桃能染红他的嘴唇,也能染红她的嘴唇。既然嘴唇如此,她的一切也会如此。她是人,地道的人,与其他人没两样。他是突然有所发现,这个发现让他吃了一惊,好像看见太阳从天上掉了下来,也好像看见受人膜拜的纯洁的神被污损了。

他知道这一发现意味着什么,心评枰跳着,在想,既然她是一个嘴唇可以被樱桃染红的普通女人,不是另一个世界来的神,他就应该勇敢地把她当作人来爱。这个大胆的想法叫他吃惊,但心灵在歌唱,理智喜气洋洋地对他说,他是正确的。他内心的这一变化一定让她有所察觉,只见她放下书本,看着他微微笑。他把目光从她的蓝眼睛移向嘴唇,一见樱桃溃,欣喜若狂,巴不得伸出双手,搂着她,就像往日那样无所顾忌。她似乎在把身子向他凑过来,在等着,但是他拿出毅力,没有动。

“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耳。”她努着嘴说。

然后,她对他笑着,笑话他神智恍惚。再一细看她那双坦率的眼睛,他明白他的感觉并没有丝毫依据,心凉了半截。的确他太想人非非了。在他认识的所有女人中,不会猜到他的想法的只有一个例外——就是鲁思。她的确没有往那方面猜。差别就在这里。她与众不同。他为自己的庸俗感到惭愧,敬佩她的纯洁无瑕。桥垮了,他与她又隔着鸿沟相望。

但是,这个意外发现还是缩小了距离。它一直留在记忆里,每当情绪低落时,他就会想着这件事寻找安慰。鸿沟比以往缩小了。他前进了一大段距离,抵得过获取一个文学学士学位,或者十来个别的学士学位。的确,她纯洁无瑕,比他想象的还要纯洁无瑕,但是她的嘴唇毕竟染上了樱桃红。固然,他受到宇宙规律的制约,无可摆脱,而她同样如此。为了活下去,她得吃喝。要是一双脚湿了,免不了会感冒。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她能感受到饥饿、口渴、炎热、寒冷,那么她也会产生爱情一对男人的爱情。当然,他是个男人。那么,为什么他不能成为意中的男人呢?“我非得争气不可?”他激动地想。“我会成为意中的男人,我要使自己中她的意,我要争气。”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