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瑞是《红楼梦》中令人不齿的小人物，在医生眼中，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和林黛玉、秦可卿们并无不同，有着两足直立动物的共同弱点。

一般认为，贾瑞起祸于淫，为凤姐所害，最后精尽而亡。这是完全错误的结论。基于错误的医学理论，不仅会导致不良的结局，也会误导对人物的理解。

第十一回，贾瑞见熙凤而起“淫心”，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性心理。贾瑞当时只20来岁，见到凤姐这样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性感熟女，心里有点想法，简直太正常了，是男人都会理解。凤姐如果因此就“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她的手段再厉害，怕也不够用。或如平儿说：“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则天下男人恐会死光。贾瑞平素被爷爷管束过紧，并非情场老手，属于“太傻太天真”。凤姐如果及时对他进行正面疏导，他也不至于就犯下那“是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因此，悲剧的主因倒是凤姐，她对男人的性幻想不理解，认为那是道德缺陷，有这种道德缺陷就该死。

在凤姐的精心设计下，天真而又执着的怀春少年终于一步步踏入陷阱。第一次在荣府的一个偏僻的穿堂里冻了一夜：“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跑回家后，又被严厉的爷爷打了三四十扳，并饿一餐。第二次，被凤姐派人抓现场，讹诈百两银子，更被淋了一身的屎尿。两次毒局，惨是惨点，但对于正热烈怀春的少年，这点惩罚又算得了什么！可惜的是，贾瑞到底懦弱些，“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他若继续死缠烂打，凤姐也是女人，最后被感动也未可知。

这两回合之后，不知过了多久，贾瑞就得了一病。书中认为起病的原因是“三五下里夹攻”：手淫、债务、“两回冻恼奔波”、“工课又紧”等。实际上，这些都不是病因，尤其手淫，现代医学经过大量的研究已经证明，手淫是广泛存在的，手淫本身对人无害，有害的是“手淫有害论”[1]。

这病具体的症状是：“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换成现代语言，大致是胸腹胀、纳差、乏力、夜间发热、遗精、咳嗽痰血等，病程一年，呈慢性经过。其中“下溺连精”的症状显然并不可靠，临床上观察不到小便时遗精的现象，应该是古人对“遗精”过度恐惧的异常反映。20来岁的年轻人，有这些症状，慢性经过，不是应该高度疑诊“肺结核”吗？这个病例的诊断并不难，但似乎从来没有红学家考虑及此。与林黛玉和晴雯比，贾瑞的临床特征才真的像肺结核。

肺结核在当时还是不治之症，因此，贾瑞虽“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不明病因，任你温补阳气、滋阴生津、润肺清虚火的折腾，药不对症，自然不见动静。最后寄希望于“独参汤”来回阳救逆[2]，贾瑞家无力买参，凤姐不肯援手，终于不治。其实，就算吃得起“独参汤”也无济于事，它并不能回阳救逆。在今天的中医院急诊科，如果医生居然真的用之来抢救危急重症（如休克），那绝对是开国际玩笑了。

到后来，出现了中枢神经系统症状，“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出现三四次性幻觉而遗精（看了风月宝鉴的正面三四次，与镜中凤姐云雨云云，不过是老曹一贯的“假语村言”手法而已）。这些表现可能是严重结核导致的中毒性脑病，也可能是颅内结核。最后死于呼吸衰竭。

由于见到“底下已遗了一滩精”，便判断是“精尽而亡”是错误的。“精尽而亡”是流传甚广的谬论，主要源于古人对精液的无知。精液产生于睾丸，储存于附睾，由精子和精浆组成。其中精子占5%左右，其余为精浆（精浆由前列腺、精囊腺和尿道球腺分泌产生）。精液除了含有水、果糖、蛋白质和脂肪外，还含有多种酶和无机盐。成人每天产生1亿个精子，如井之水，源源而生。精液的作用只是传承子代，并不影响个体的生理机能，更不会影响生命。即如太监，连睾丸都没有，精早已尽了，寿命并不比常人低，更不会因此早亡。

错误的医学理论会蒙蔽人的理性，使人们把一个怀春少年当作道德败坏者，把一个严重的结核病患者，当作贪淫无厌而亡者。

注  释

[1]1991年6月，第十届世界性科学大会上，来自58个国家的800多名性科学专家和学者公认：“自慰以前被认为是一种病态，但现在认为无害、甚至是健康的行为。如果某人有性问题，恰恰是那些不能自慰的人。”近几十年来，美国、荷兰等国的性学研究机构经过大量的实验证明：自慰不会引起人体生理、心理的异常，也不会引起性功能障碍。相反，自慰已成为治疗某些性功能障碍（如性冷淡、性高潮缺失、早泄、阳痿、阴道痉挛等）的有效手段。自慰的危害恰恰在于对自慰误解导致的恐惧。《美国精神病手册》：“自慰是标准的性行为的一种。之所以成为问题，仅仅是因为在自慰的时候伴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和内心的焦虑，愈来愈多的性科学家相信，自慰恐怖是人为的，自慰与精神病的联系纯属子虚乌有，定要挂上钩的话，只能是把自慰恐怖列入精神恐怖症的一种。”

[2]“独参汤”源自《医方类聚》卷一五，以人参30克为主料，红糖30克为辅料，煎取汁。中医认为能“大补元气，回阳固脱，兼有养血活血之功”，对于失血性休克和心衰等危重症有效。但并无严格的临床试验证明这一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