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贾瑞，秦钟的人品要差得多。但以貌取人，人之常情，美貌常常掩盖了品德和才能的缺陷，男女皆然。秦钟生得“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把宝玉都“比下去了！”他是宝玉的密友，两人一起在学堂胡闹，尚可说是少年人的孟浪，但在其姐秦可卿死后的表现，足足反映了秦钟的薄情无义。秦钟是可卿最疼爱的弟弟，也因为可卿的引荐，才得以进入贾府攀附宝玉，按说可卿死后秦钟应该最伤心。事实令人诧异，倒是贾珍伤心的一塌糊涂，秦钟一滴眼泪也没有，完全像个局外人。并且，在大出殡时和宝玉一起风流无碍，品评乡下姑娘“此卿大有意趣”，和智能儿调笑、暗约、偷欢，和宝玉“床上算账”，不亦乐乎。秦可卿的大出殡竟成了其弟秦钟的冶游之旅。这种事，贾瑞是做不出来的。

可是，这样的风流人物，怎么短短半月间就病死了呢？作为医生，我们无法用红颜或蓝颜命薄来敷衍解释，得为其进行诊断。

秦钟的病情介绍非常隐晦简约。在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中，“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状，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这里说的是起病因素和主要症状。所谓禀赋弱，不过是“长得略瘦些”，并无其他征兆；“受了些风霜”即受凉，是很多感染性疾病的诱因，却不是病因；性事与发病无关，只是古人以淫为万恶之首，凡病总爱归结于性，更把性列为关键的治疗禁忌，可谓千古奇冤。咳嗽和纳差表明了呼吸道感染为主，因为“大有不胜之状”，“不敢出门”，说明程度很重，因此，不会是伤风感冒的上呼吸道感染，应该是下呼吸道感染，即肺炎。肺炎的病因很多，有细菌、病毒、真菌（包括肺孢子菌，即卡氏肺囊虫，现归入真菌），暂且不辨。

在秦钟养病期间，女友智能找到家里，被秦业发现后，又将秦钟打了一顿。秦业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秦钟受的“笞杖”如果重到皮肤破损引起化脓性感染，足以致命。但这种可能性很小，秦业下手应该没有贾政狠，况秦钟在重病中，毕竟虎毒不食子。那么，新添的“许多症候”到底是什么症候？有发热吗？有咳痰甚至咯血吗？有肌肉骨骼疼痛吗？有龈血、鼻衄、尿血、便血吗？有皮疹吗？有口腔溃疡吗？这些都不知道，因此也都有可能性。

于是，“秦钟之病日重一日”，终于“不中用了”。最后阶段“发过两三次昏”，宝玉赶到时，见到“秦钟面如白蜡”，“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交代一句话就萧然长逝了。“面如白蜡”是重要的体征，从“粉面朱唇”到“面如白蜡”，表明有极重度的贫血。不到20岁，营养良好，没有显著的失血症状（呕血、咯血、便血等），发病仅半月左右就死亡，这种情况下的极重度贫血会是什么原因？急性白血病和极重型再障[1]是应该考虑的诊断。这两种病在今天预后已经大大改善，但在古代尚未被认识，预后自然极差，自然病程数月而已。感染、出血、贫血是典型的三联症状，秦钟具备感染和贫血，出血虽然没有，但也许隐藏在“又添了许多症候”之中，因此，可能性是很大的。

反过来分析肺炎的原因。细菌性肺炎如肺炎链球菌肺炎是抗生素前时代最常见的，但是，其发作也猛恶，表现为高热、寒颤、血痰、胸痛等，不似秦钟这般仅仅“咳嗽伤风”而已。支原体肺炎和病毒性肺炎起病缓而轻，但具有自限性，一般不至于死亡。真菌性肺炎（又叫肺真菌病）[2]临床表现无特异性，好发于免疫缺陷者；真菌多生长于土壤中，孢子飞扬于空中，可经吸入而感染，也可由体内寄生真菌趁虚而感染。秦钟禀赋弱，又可能患上急性白血病或极重型再障，免疫缺陷的可能性很大。又是在乡下冶游归来，约会地点一次在厨房，另若干次会不会在草堆、谷仓、谷场等霉菌多生之地？可能性很大。白色念珠菌肺炎[3]以畏寒高热、咳有酵臭味的白色泡沫黏痰、咯血为主要症状，与秦钟不符。肺曲霉病以干咳、胸痛、咯血为特点，也不像。唯肺孢子菌肺炎[4]，与免疫缺陷关系更密，初期仅为食欲减退、消瘦、低热，渐次出现干咳、紫绀（因极重度贫血，可以不显）、呼吸困难，病程3~8周，死亡率高达70%～100%。秦钟临床表现与之最相近，因此，肺孢子菌肺炎的可能性最大。这也是艾滋病最常见的死亡原因，只是那时艾滋病毒尚未传入中国，所以不考虑。但是，肺孢子菌，即卡氏肺囊虫是古已有之的，它广泛存在于自然界，也潜伏在健康人体内，在严重的免疫缺陷状态下，引发致命的机会性感染。

结论：急性白血病或极重型再障，并发肺孢子菌肺炎（即卡氏肺囊虫肺炎）。死于呼吸衰竭。确诊需要血加骨髓细胞学、胸片、痰培养等。在红楼梦时代，这只能“血疑”了。

注  释

[1]白血病（leukemia）是一类造血干细胞的恶性克隆性疾病，因白血病细胞自我更新增强、增殖失控、分化障碍、凋亡受阻，而停滞在细胞发育的不同阶段。在骨髓和其他造血组织中，白血病细胞大量增生累积，使正常造血受抑制并浸润其他器官和组织。临床主要表现为贫血、感染、出血，以及白血病细胞浸润的症状。根据白血病细胞的成熟程度和自然病程，白血病分为急性和慢性两大类。急性白血病（AL）的细胞分化停滞在较早阶段，病情发展迅速，在有效的化疗发明之前，自然病程仅几个月。

再生障碍性贫血（aplastic anemia，AA，简称再障）通常指原发性骨髓造血功能衰竭综合征。主要表现为骨髓造血功能低下、全血细胞减少和贫血、出血、感染。临床分为重型（SAA）和非重型（NSAA），有学者从重型中分出极重型（VSAA）。SAA和VSAA预后非常差，没有免疫抑制剂、抗生素和强有力的输血支持治疗，死亡率大于90%。

[2]真菌性肺炎（又叫肺真菌病）：真菌多在土壤中生长，孢子飞扬于空气中，被吸人到肺部引起肺真菌病（外源性）。有些真菌为寄生菌，当机体免疫力下降时可引起感染。体内其他部位真菌感染亦可循淋巴或血液到肺部，为继发性肺真菌病。肺真菌病X线表现无特征性，可为支气管肺炎、大叶性肺炎、单发或多发结节，乃至肿块状阴影和空洞。临床表现也无特异性，诊断时必须综合考虑宿主因素、临床特征、微生物学检查和组织病理学资料，病理学诊断仍是肺真菌病的金标准。

[3]白色念珠菌肺炎是肺念珠菌病（pulmonary candidiasis）之一种，临床表现为畏寒、高热，咳白色泡沫黏痰，有酵臭味，或呈胶冻状，有时咯血，临床酷似急性细菌性肺炎。诊断肺念珠菌病，要求连续3次以上痰培养有念珠菌生长，涂片查见菌丝，或经动物接种证明有致病力。尚有非白念珠菌（如热带念珠菌、光滑念珠菌、克柔念珠菌等）等。

[4]肺孢子菌肺炎：肺孢子菌（pneumocystis），既往称其为卡氏肺囊虫（pneumocystis carinii, PC）。PC引起的肺部感染称为卡氏肺囊虫肺炎（pneumocystis carinii pneumnia, PCP），即肺孢子菌肺炎。PCP是免疫功能低下患者最常见、最严重的机会感染性疾病。PCP临床表现差异甚大。未及时发现和治疗的患者其病死率高达7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