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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马就有东西吐将出来。重新将枕巾丢在地上,把那鼻涕或硬痰一样的东西盖着,便被人追赶样跑进厕所。可是,蹲在那儿,胃里翻江倒海,却又什么也吐将不出。大杂院里,五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下的都是闲杂人员。邻居的一位老保姆走进来,问她是病了?是吃错东西了?是嗅到怪味了?她都说不是。

“你是怀孕了吧,快到妇产科看看。”

听了这话,她忽然连呕吐的意思也烟消云散。从厕所出来,锁上屋门,到街上看着高远的天空,看着熙攘的人群,然后到百货大楼漫无目标地走走,登上二七纪念塔,如乡下人一样看看城市的全貌。然后便到菜场,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买了银耳、蘑菇和几样青菜,最后买了一瓶张弓大曲。

父亲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汤已经摆在桌上,三个酒盅也已倒满。弟弟立在桌前,说天呀,东方升起了红太阳还是怎么?

她说:“给父亲提前过个生日。”

父亲说:“离我生日还有三个多月哩。”

她说:“我明天就想回张家营了。”

一屋子沉静,如满坝的水样,慢慢悄悄溢过坝去,流到门外,还不见有一丝声息。过了许久,她把酒端给父亲,也端给弟弟,笑着问弟弟何时结婚。弟举起酒杯,说早想结了。她说结婚时给我拍一份电报,姐姐赶回来参加婚礼。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说:“找好了。”

父亲把酒杯从嘴边拿下来。

“在哪儿上班?”

她说:“乡下人,张家营子。”

弟说:“不会吧?”

她说:“真的。”

父亲说:“真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叫张天元,民办教师。”

父亲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说:“结了婚就在乡下待一辈子啦。”

父亲说:“你疯了娅梅!”

她说:“谁能把我从乡下调回来?”

父亲说:“调不回来也不能结婚在乡下。”

她说:“一辈子调不回来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父亲看着她,脸上硬着一层淡青,双手搁在桌边,哆嗦得叮叮当当。她也望着父亲,眼角有了泪水。谈不上多么凄伤,只是有一种无可奈何在目光中转来转去。这样望着,父亲眼中竟也潮湿起来。不需谁说,先自端了一盅酒喝。尽了,又给自己斟满,擎在半空,说娅梅,我权当没有养你,由你定吧,要在乡下结婚便结去,后半生后悔起来别怪我做父亲的没有劝阻。然后,便又一饮而尽。

26

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打五千斤小麦,如何吃得完呢。”

他说:“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几年前,”她停了一阵说,“不也还在闹着灾荒,我们吃不完了就囤在家里。”话是说得平平淡淡,但她毕竟考虑的是流水日月,是乡村的长远之计。这话说在乡下农民口里,倒是日常得很,说在她的口里,一个从省会来的下乡青年,迫不得已才落户下来,总让外人觉得是一种沦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且又在乡土社会乐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颇为感动,说热泪盈眶未免夸张玄虚,可到底心里荡起了些许涟漪,他依然弯腰割麦,几镰刀过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苍茫天空。孩娃儿正在他们身后玩着树叶草棒,不时抬头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说:“娅梅,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她说:“怎么了?”

他说:“和你结婚,我总以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还以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从省城回来,火车、汽车,又步行一天,到张家营时已近黄昏。冬末的日子,黄昏是一种草木灰的颜色。山梁上空旷如没有人烟。炊烟倒升起几股,舞在黄昏的天空,极像月光淡淡、飘飘洒落村头的游云。她回到知青房时,原以为自己会心如死灰,如走进了一副放在台子地上的枯棺里。可是,打开房门,两排房子虽沉沉静寂,回家一个来月,屋里却干净得很。走时卷起的铺盖,这时铺在床上,被窝叠成一头折死的模样,似乎等她随时钻进去睡。床头上有张纸条,写着火生着了,饿了自己烧饭。她放下简单行囊,走进灶房一看,煤火果然生了,黑煤饼中间的一眼小洞,正有指头样一股火焰,蓝莹莹地腾在空中,跳来跳去地扑扑有声。再看案上,盖了春节时乡下走亲戚的没有式样的油饼,还有干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饭的大米、红枣。也是果真饿了,她便开火烧饭,烧水洗脸。虽是冬末初春,却乍暖还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时。然这屋里、灶房,相比之下,还暖烘烘的。回想起郑州那一分为二的两间小屋,挤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亲情,也并不是想象得那样慰心。可这张家营的知青房,倒大得够你钻天打洞,倒有几分慰心的温暖。不必去想,这都是天元之为。反过来说,她享受这份温暖,且还不像在省会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劳作时感到对父对弟的内疚。仿佛,张天元会这样做,也该这样做,一切都在料断之中,不这样反而超了常情。进一步说去,也就是她回到这儿,反感到回了属于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总有沦人篱下的想法。洗了脸,吃了稀饭泡麻花,走出来时,却见天元立在门口,脸上有淡红的喜悦。

他说:“你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

他说:“我猜你就在这几天回来。”

她说:“你怎么不猜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

他说:“总得赶回来拿拿东西,办个返城手续。”

前后相随着走进屋里,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说我能吃了你吗?你离我那么远。他便坐到她的一个木板箱上,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气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结婚了。”

“你不高兴是因为小麦比大麦先熟?”

“我也想结婚。”

“和谁?”

“还能和谁?”

“我?”

“你不愿?”

“当然愿,就怕你后悔。”

“是怕你后悔。”

她那时候,抬起头正正经经瞅着他,似乎要从脸上找出啥,看到的却是一个冷不丁儿的发现。这么多年月过去了,彼此脸对脸地瞅着,也不亚于三次、五次,可直到这时才看见他,原来两个眼都是双眼皮儿。先前,她一直以为他仅仅左眼是。她有点想笑,又怕他说她没把婚姻大事放心上,这个时候还儿戏。可她忍不住这个奇怪,怎么先前没有发现他双眼都是双眼皮。外面的夜色来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后的最后一层薄光。有脚步声从台子地上走过来。她说天元,今夜我让你住在我这儿你敢不敢?

“敢,”他说,“不过我不会。”

“为啥?”

“因为你没有死下心不做城里人。”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和你结婚呢!”

“真这样,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结婚。”

“非要熬一年?你没觉得轮不到我返城了?”

“彻底不能返城,将来你我谁也不后悔。”

“要是还准备返城让你住这儿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乡下也不像城里。”

“今夜你住这儿吧。”她说着,从箱里拿出一包衣服,和床头的枕头并在一起,“我李娅梅和你结婚结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有机会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儿不是一辈子?”

一夜的欢乐之后,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对人生许多杂事困惑的释然,仿佛一团乱麻,在不经意之间理出了一些头绪。早些时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与女友在她身边刮起的情爱的暴风骤雨,原来竟都是可以谅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脑后忘却的。

闹半天,人,就是这么一档儿事。

终于更加坚信,在哪儿不是活一辈子呢?

至今,她并不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样的不如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和张天元结婚晚了几年,似乎几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费去了。

孩娃儿坐在灯光一边的麦稞堆上。他学着那大孩娃儿的做法,脱掉自己的一双鞋子,将一只蝈蝈扣在鞋洞儿里边,极其用心地用麦秆儿编着蝈蝈笼子。娅梅是要去帮老人收拾麦铺的,可张老师不让,他说你赶早儿把《欢乐家园》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麦,权作凳子放在电灯杆儿下面。所谓电杆儿,也就一根柳木,竖在麦场的中间,装一电闸,挂只百瓦灯泡而已。她倚着线杆在看那传奇故事,总要嘟嘟囔囔,不时将故事读出来,如灯光一样,落在场上,铺散开来。孩娃儿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边,用尽力气躲开父母的那份传奇。可是不行,她的声音诱惑他不时地停下手中艰难的编织,去投入到那传奇中想象一阵。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且还和三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许多,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纹络。原来皱纹也叫纹络。原来可以把脸上的皱纹比成冬天落叶的满树柳枝。柳枝怎么和皱纹一样呢?哦,菊子还为山虎生了孩娃儿,一年生一次,一次生两个,每对里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哪有这样的事呢?孩娃儿眯着双眼去问那个故事,生一对居然会有一男一女,村里怎么没有?孩娃儿翻个身,盯着母亲张张合合的嘴,盯着母亲不时拿笔去那传奇上涂改一字的手。编了底儿的蝈蝈笼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儿慌忙捡将起来,他觉得眼皮又涩又硬,像两块儿树皮贴在眼睛上。

27

山虎就这样在山梁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如既往地耕耕种种。白天,寂寞了便对山鸡、麻雀、野兔说话。晚上,回去躺在死了的菊子身边,撑着一盏松油灯,同菊子唠唠叨叨。夏天了,给菊子盖上单薄的床单,在门口点上熏蚊的艾绳;到了冬天,给菊子盖上棉被,在床下生一盆旺火。日子过得清淡而又平静。可是,到一年夏天午时,从山梁的顶上,慢慢走来一位老人,白发银须,草帽盖顶,老人被山虎对菊子的忠诚所感动,从口袋取出红木小匣儿,递给山虎说,四十五天之后,打开看看便知。也许能使菊子死而复生,也许一场徒劳,全凭你如何收藏这样东西。只是千万不能中途打开。说完,便慢慢地悠然去了。山虎拿着那个红木匣子,在惊愕之中,老人已走进夕阳的红里,一步一步,仿佛要走进落日里边。终于就西渐去了,无影无踪。

孩娃儿睡了。麦秆儿白烟似的温暖,夹裹着被太阳晒热的麦香,蒸得他浑身酥软,舒坦得轻轻愉快。他看见山虎几次想把老人留下的匣儿打开瞧瞧,可终是没敢打开。山虎从菊子身上解下了护胸的布兜,将那匣儿裹了一层,在孩娃儿眨眼之间,不知塞到了哪儿。孩娃儿探着脖子去看,却看到从山梁上走来了一个人。

来的人是县城的干部,背了帆布挎包,由支书陪着。他们把母亲叫到台子地的那个角上,估摸说话别人听不到了。来人递给母亲两张白纸,纸上印了许多油字,盖了三个红章。母亲接过看了,脸上淡淡然然一笑,平静得如头顶的一方天空,然后把那盖着红章的字纸还给来人,“早几年怎么不给我?”

来人说:“不是僧多粥少嘛!”

“眼下僧不多了?”

“只还有你们几个。”

“你回吧,我不走。”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死心塌地做庄户人家啦。”

“你再想想。”

“想什么?我三十多了,不是没有主张。”

“那我们走了。”

“走吧,我不远送啦。”

那人就走了,朝张家营以西的另一村落走。母亲没有去送,这时父亲从哪儿走了过来。

父亲说:“干啥的?”

“县上的。”母亲说,“没什么事情。”

“总该有些事的。”

“教育局让我去开会。”

“开啥会?”

“老一套,农村教育改革讨论。”

“啥时候?”

“我不去,我让他们找别的小学了。”

“你该去的。”

“还是一心写我们的《欢乐家园》吧。”

那时候,是娅梅刚从省城省亲回来不久。

娅梅是在和张老师结婚以后才告诉家里的。一封家书,得在邮途旅行半月之久。返来复去,等接到回信已经过了月余。父亲的回信异常简略。他说生米已经煮熟,事情都无以挽回,为父也不消再说什么。既已死心为农,有机会也不再返城,那就好好同人家过日子吧。人生之事,简单可谓简单,复杂可谓复杂。捅破了窗户去说,在哪儿不是吃吃睡睡一辈子呢?说起来我们家也是农民,只不过你爷比人家日子过得更穷,穷到人家不讨饭可以,他不讨饭不行的分上,我们家才落了一个省会人的户籍。好生过日子是了,只求你们日后少回来探望,少让我看到一次你的可怜,少让我为你伤心也就够了。信上的内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究竟父亲是为她的出嫁生气,还是劝她好好在乡下打发日月,至今娅梅还想不出一个明确。

期间,曾经回过三次郑州。前两次都是独自回去,见了父亲说,下次回来,我把天元带回让你看看。父亲说我不是已经见过照片了吗。她说他人比照片要好,你只消听他三言两语,就知道他为人多么厚诚。

回来你让人家住到哪儿?父亲望着娅梅的脸问。

可是,孩娃儿已经三岁,结婚已经六载,社会上的事情,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千变万化。弟弟连工作都决然辞了,开了一个无线电维修门市部,虽是一间不足六平方米的铁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进项,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资。无论时势怎样,终是不能一生不让天元见一次岳父。还是在上个月将收秋时,在学校双双请假十天,硬着头皮领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郑州。父亲见了外甥,高兴是不需言说。见了天元,表面上也是十分热情。亲手置办了酒菜,天元也撑着胆子喝了几盅。可在酒的兴头,父亲却说:

“在乡下做些生意吗?”

“不做。”

“现在兴做生意,不经商难能富裕。”

“粮食够吃,也不缺零用钱花。”

“娅梅就是这个穷命,有吃有穿她就行了。”

其时,弟也在场,问了一些乡下的情况,说姐夫,看不出你表面老实,挺内秀的,居然能把我姐搞到手,还能拴住她的心。话是说得随口,但话中的意思也使人十分尴尬。天元笑笑,又喝一盅,问了一些礼节上的话,先自回招待所睡了。娅梅同孩娃儿留着,本意是同父亲多年不见,想说说憋在心里的家常,不料弟弟却说:“你真的不打算返城?”

“家有老小,还返啥儿城哩。”

“离婚。眼下最兴离婚。”

“只要天元不跟我离,我是一定不会离的。”

“你下乡下成乡下傻子了。”

弟弟笑着这样冷热一句,又说有个乡下的姐夫,日本人再打进来,我倒可以到乡下避避,也就走了。父亲是长时间不语,到了夜深,才从酒桌旁边立起,说天元人好还不如他人不好,不好了有机会返城你问心无愧。这样两难着叹息一阵,父亲也上床睡了。如此伤心几日,从省城回来,弟弟找来一个小车,将他们一家送至车站,父亲在月台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机会返城,就同人家过吧。”

可是,娅梅丢在月台上回的一句话是:

“有机会我也不回,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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