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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你不怕军事法庭吗?

——军事法庭不至于枪毙了我大鹏吧。

——难道你上了发射架就一定会死吗?

——世界上核国家去堵核裂剂的有几个能生还?

——那你就选择军事法庭吧。

——上了军事法庭,我也不过最终回家种地去,原本是农民,从哪里来,仍回到哪里去。这个军营可以遗弃我,旅长、营长、干部、战士们可以嘲笑我,可以等我从军事法庭上走下来,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但我的家乡,我家乡的父母、妻子、邻舍、土地、树木不会躲着我,犁耧锄耙不会躲着我。我就没路可走了吗?我不是还可以选择吗?回家去,回家种地去。土地的温暖又宽又厚如无边无际的仲春一样朝他袭过来,把他包围了,田野、庄稼、河流、山梁、房屋、村落、民俗和村人们的面孔,无不在仲春中青枝绿叶,鲜花烂漫。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乡风民情更温暖人心呢?

营长说:“三排长,你到底上不上发射架?”

他沉默着,沉默得漫无边际。

营长一脚踢在他的身上,就像踢一个在街上抓住的小偷,骂着说:“我日你祖宗三排长。你真他妈丢男人的脸,丢军人的脸,丢发射营的脸!三天内我不把你送到军事法庭上,我他妈这个营长就辞职啦!”

营长这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他的下腹像被锤子砸了一下,腹内的肠子一阵乱七八糟地疼痛,使他感到有一股热流红艳艳地在腹内滚动,且那热流从下腹缓缓地上升,升到了胸部。他闻到有一股青稞气息的腥味从喉道里翻上来,从他的嘴里、鼻里喷将出去,喷到了平台上,喷到了发射架上,喷到了发射架的弹体弹头上和那粒垂挂欲滴的NTJE黄灿灿的核裂剂上。他蹲了下来,手捂着下腹,朝地上吐了一口。他以为他会吐出一口血来,可他没有吐出那口他期望的殷红的血。

他略微感到庆幸,又感到有一丝失望。

营长转身走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旅长早已不在这儿了,面前那束炽烈的灯光移到了发射架的南边。营长一走,这一束稍显黯淡的灯光,照在发射架的西侧,上下游移,营长好像在发射架上寻找什么,好像穿过发射架蛛网似的钢铁的空隙,去那枚大型号导弹上寻找什么了。

平台上一片黑暗。黑暗像墙壁一样从四面朝他合围过来。在这黏稠的黑暗里,他闻到黑暗的气息如终日不见阳光的湿地的潮味。黑暗中的静寂,仿佛封过的坟墓,死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发出微弱的嗡嗡的灰白腐骨的声音。旅长和营长都已到了发射架的那边。平台这儿,又阔大,又黑暗,一种突然间被推向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油然而生,孤独像黑暗一样又宽又厚地向他包围过来。他站了起来。他渴望他这一个直立,能因为营长朝他下腹重重的一脚,使他不得不“哎哟”一声重新蹲将下去。

可是,没有了疼痛。

刚刚产生的剧烈的疼痛像飞逝的烟尘一样,留下的是清清亮亮的轻松。

他想,营长,你既然踢了,为什么不踢得我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爬将起来,那样,AJN口上的核裂剂和死亡就彻底与我没有关系了。

3

鸟孩的脚步声和停止流动的水一样消失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不仅有连长、“嘣嘣嘣”的司机和连队九班全体士兵,还有两名我不认识的军官:少校和上尉。连长向他们介绍说这就是鸟孩,又向我介绍说,这是二炮学院核裂剂研究中心苗教员和秦教员。我向二位教员敬了礼。教员说:“你真的学过销毁核裂剂?”

我说:“新兵连时集训过三个月。”

一个教员拍拍我的肩,像洗过衣服的女人拍拍搓衣板上的水。另一个教员拍拍我的头,像拍拍不太熟的青西瓜。

他们说:“你敢单独销毁核裂剂?”

我说:“不就是到指定的地方挖坑埋起来?”

他们笑了笑,往三号阵地洞内走去了。这时候我才看见嘣嘣嘣的上边还放了两排背包,像两排绿色的方砖码在拖车上。我知道情况发生变化了,预感到三号阵地要被接管了。我盯着九班长的脸,九班长把他的九班整成“一”字队,回头望着我。

“鸟孩,你解放了。”

我懵着不语。

“你可以回一趟家了。”

日光黄亮,温暖如烧过了的水,从禁区的东侧崖上泼下来,阵地门前就光灿灿的像地上涂了薄薄一层金。周围崖壁上的荆树和刺条,胀绿出来的苞儿在日光中仿佛扣儿一样闪闪的,从那崖上跳荡下来清新的气息,如雾一样漫过来。对面哨楼上爬的刺条和绿藤什么的,小叶子嫩绿嫩黄着在风中微微地摆,叫人觉得它是有意在撒娇。连长去哨楼后边的简易厕所放了一泡尿,回来说这儿还是比外面冷一些,迎春花才开出一两瓣。我说翻过山的那面阳坡上开得多。

连长不理我。

连长让九班把他们的背包扛到哨楼里,又让九班提了几具带来的防毒面具包,跟着那两个教员走进了阵地里。

我说:“进洞都不签字吗?”

连长说:“一个小时后让司机把你送出沟。”

我说:“规定无论谁进洞都该出示特殊通行证。”

连长说:“以后九班就在这儿阵管了。”

我说:“出了什么事?”

连长说:“想你哥了吧?回家代我向大鹏问声好,大学里同班四年,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连长帮我到哨楼卷了被子,整了牙膏、牙刷,又塞给我几百块钱,说他替我在司务长那儿打了借条。

“回家看看你哥,代问一声好,就说我当你的连长了。”

“销毁核裂剂,其实就是到销毁场上挖坑埋了核裂剂。一点危险都没有。”

连长还说:“你去销毁核裂剂。是顺便回的家,我就不用一级一级向上边替你请假了。”

又说:“三号阵地要重新启用了,那枚大型号导弹一改装照样能发射,你回来直接回连队,改装后这儿最少要驻守一个排。”

再说:“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我回家停几天?”

连长说:“一个星期吧。”

有一只山雀落到了哨楼的门口上,嘴里还衔着它自己的一根毛,蹦蹦跳跳的,踏着日光就像游在水里边。我抬头望望门外松树上我的红松鼠,它正在笼里歇着,不时地朝着屋里张望,一对小眼哀哀求求的。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想让我放了它。我朝门外的山雀扬了一下手,吹了一声哨,山雀不但没走,还跳到了哨楼的屋子里。

我朝门口走过去。

满肚子白毛的山雀从哨楼的窗口飞走了。

我出去打开松鼠笼,松鼠在笼里怔了一下,从笼口跳到松树上,箭一样射跳到一个高枝把自己悬起来,倒挂着猴似的看着我。

连长出来了。连长提一个新的未曾启封过的防毒面具包,扔到我面前。那防毒包一团肉样在地上弹几下,倒着不动了。

“无论再安全,埋核裂剂时也要穿上戴上这。”

4

鸟孩踏上了一段新征程。

NTJE核裂剂容器在一个密封箱里,密封箱和防毒包并列着又装进了一个“90式”行军战斗迷彩包。我知道这个战斗包如果燃爆,可以把一条山谷的森林鸟兽全烧得不余皮毛,可我又怀疑半瓶核裂剂是否有那么大的威力。一个弹头要那么多的核裂剂,我这战斗包里有多少?百分之一?万分之一?甚或是几十万分之一?飞虎牌机动车颠簸在三号峡谷的石渣路上,风迎面吹过来,在车上和在风口浪尖差不多。核裂剂怕剧烈颠荡,我把战斗包夹在我的两腿间。核裂剂怕悬置倒装,我让战斗包的系带始终向上。离开三号禁区的时候,依依不舍的情感像一股发酵过的酸楚的水憋在我的喉咙里。可随着越来越远的颠颠荡荡,一线纯蓝的天空,变得宽展起来,白云在天上呈牛呈羊,一群一群,如游动在一片碧蓝的草地上。沟两崖青山上的石头,青灰色的树木,枯中有绿的杂草,被老兵的嘣嘣嘣机动车向后扼杀了,不见了,只有拖拉机一般哗啦零碎的金属撞击声,在两岸的崖下流水一样起伏着。

跑得很快。

酸楚的对禁区的情感被抛到后边了,从对面冲过来的是我要回家的温暖念头,像日光一样直直地照过来。离开耙耧山脉已经一年八个月,比一年半还超出两个月。我要回到家乡那块土地上,我要见到我的哥哥大鹏了。鲁连长竟是哥哥的同学,可我在阵管连待了一年多,鲁连长从来没有说起过。真是的,竟从来没有说起过。早说一年半年也许我就不用到三号禁区孤独寂寞地阵管了,我可以要求到连队当个通讯员,给连长和指导员端端水,扫扫地,叠叠被,叫叫人,发发通知,一年半年之后,我可以当个驾驶员。通讯员是清闲的军人,驾驶员是技术军人。那样,也许这辆机动车现在就归我开了。

我站在车拖前,看着老兵发白的军帽下的红耳朵。

“你冷吗?”

老兵不理我。我想你这老兵没什么了不起。

“你开车该弄一对耳暖戴一戴。”

老兵不理我。我想春天了他压根不冷了。

“到沟口还有几里路?”

老兵不理我。我想你这鸟老兵,翻车了我活着把你砸到车下边,准定把你砸到车下边。可我刚刚这样想了想,就像有一股风从我脑里吹过去,一闪即逝了,并没有真的要咒这车翻人亡什么的,然而老兵却忽然停下不开了。他刹了闸,熄了火,从车扶上把手拿下来,转身扶在车拖的横栏上,脸上呈出板硬的土色盯着我。

百里无人的山脉里,车声冷丁儿停了,寂静就汪汪洋洋漫过来,头顶的白云在蓝天里倒悬着似乎要像瓦片一样掉下来。

“鸟孩,你他妈和连长什么关系呀?”

“什么关系也没有。”

老兵说:“屁话!我他妈当了四年兵,请了六次假,都没批准过,你他妈新兵这就回家探家了。”

老兵边说边把目光从我头上朝下刮过去,好像要割破我的衣服看看我心里和连长的关系是什么。这时候有一群老鸦从沟岸那边朝着沟岸这边飞,呱呱声碎石子样从空中落下来,跟着落下的还有一粒屎,子弹一样射在了老兵的帽子上。老兵的帽子像钢盔,把那粒子弹挡住了,一粒屎白灿灿碎开来,有一星还溅在我的嘴唇上。

我擦了一下嘴。

“休什么假,出差顺路回一趟家。”

老兵把帽子摘下来,准备往车上摔那帽子上的屎。

“出什么差?”

我把双腿夹住的战斗迷彩包松开来。

“销毁核裂剂。”

老兵摔打帽子的手僵在半空里。

“鸟孩,你他妈说什么呀鸟孩!”

“连长派我去销毁核裂剂。”

“在哪儿?”

我指着战斗迷彩包,“在这里。”

老兵怔了怔,从车上弹下来,跳到路边离车有两米远的一块石头上,伸着脖子朝车拖的迷彩包里看了看,说我还以为那是你休假的行李呢,竟是核裂剂。是核裂剂都他妈给我说清楚,我也把车子开慢些,连鲁连长都说你休假,让我把你送出沟,这不都是存心害人嘛。老兵说着,朝沟口那儿看了看,回过头说鸟孩你下来,这儿离沟口还有二里路。

我说:“你不送我了?”

他说:“不送你是为了你好。”

我从车上下来了,扛着我的核裂剂。我一下车,老兵就从我身边绕过去,说我下个月就进洞房了还让我拉核裂剂。然后,他梗着脖子,把帽子上的鸟屎在车拖上摔打掉,跳上车,打着火,调过头,通通通通地把机动车往回开走了。

我站在路边上。

机动车开走后留下的烟尘转眼便化在禁区的纯净里,像一粒灰土落在一湖清水中,什么都没了,烟、尘、声音,都被大山吞没得干干净净,只有禁区清冽冽的气息在日光中甜暖暖地弥漫着。我对着机动车消失的方向,诅咒说翻车吧。不要把老兵砸死就砸掉半节指头什么的,让他过后说还不如那天把你鸟孩送到沟口上。我诅咒了老兵,把战斗包在肩上耸了耸,正欲走的时候,看见老兵忽然出现在二里外的一个山头上。他站在山头上,像竖起的一段奇形怪状的长石头,把嘴对着双手握成的喇叭唤:

“鸟孩——对谁都别说你背了核裂剂——不然你他妈别想搭上车——”

5

这核裂剂!

三排长大鹏终于被核裂剂的威风凛凛震慑了。三号阵地陷在黑暗中,死亡无处不在阴冷冷潮润润地朝他扑过来。旅长那边的灯光朝发射架顶上照了照,那一滴垂挂在AJN口的晶黄的核裂剂,忽然变大变长,像一粒欲落的黄豆被一丝空气悬在那里。它就要下落了。黄豆似的核裂剂,被它的重量拉得如橡胶皮样长长的,那一丝空气再也没能力悬挂这滴液体了。倘若这滴液体落下来掉在旅长的头上,旅长的头上会立刻熔燃出一个洞,从此旅长就再也不是旅长了。他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如一股细风从人世飘失一样儿。如果这滴液体跌落下来,碰到了发射架的钢柱上,它会碎出无数的米粒样的小晶粒儿,像从瀑布上跌落在绝崖的小水珠,其中一星点儿,最微小的肉眼观察不到的一个星点儿,穿过发射架的钢柱密林,如细雨一滴穿过一片森林一样儿,斜飞过来落在营长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上,那股微含腥臭的核裂剂的气味会扑到营长的鼻孔上,从此他就永生得下核痴症,成为植物人,一年四季躺在一张为他设置的能漏下大小便的木床上。三排长大鹏刚刚稳住情绪的双腿又开始抖起来,身上如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要往地上瘫。他知道他站的平台这儿,正在发射架西南方,从北风道进来的自然风正朝着这边吹,再过几秒钟,或者十几秒、几十秒,这滴核裂剂就要滴落了。滴落了的核裂剂撞在钢架上,它那油性自然保护层也就立刻如雨天的气泡一样破裂了,如果晶粒不飞溅到营长和旅长的身上去,那黄色的腥臭气味会被风最先吹过来。不用说,最先嗅到这股气味的是他三排长,最先成为痴傻的是他三排长。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第二次从发根冒出的汗沿着头发流进他的脖子里,他感到所有的衣服都水淋淋地贴在了脊背上。一股咸腻腻的油汗味,从后背缓缓地弥漫到鼻子下。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像风中的小树一样摆了摆,忽然就立直不动了,僵硬的一米七三的身子仿佛如寒冬的一柱冰,连心脏都白亮亮成为一块青冷了。有一柱灯光从发射架下迅速朝着发射架上移。旅长上去了。旅长把八节电池的方形手提灯挂在胸前,上去了。

营长说:“旅长。”

旅长说:“你他妈赶快离开这里。”

又有一柱灯光朝着发射架上移。

两柱灯光都从胸前射到发射架的正顶上,那一粒核裂剂由原来圆圆一豆拉开如晶亮的长长的耳坠儿。周围漆黑,只有发射架上一片光色。洞内的风从正北吹过来,平台上就如一个风口儿。死一般的静寂使大鹏听了核裂剂爆燃的声音山崩地裂一般从地球的中心传过来,隆隆隆隆轧着他的心脉滚过去。他就要死了。他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世界再也不属于他三排长大鹏的了。他读了十四年书,从七岁到二十一岁。他也种了十年地,七岁到十七岁。为了离开那块土地他当了兵,为了永生不再种地他考了学。他当兵第二年就考上了二炮学院。四年的大学生涯,使他成为享受副连待遇的三排长。再有半年的实习,他就要名正言顺地成为连副了,可是这一切,努力和未来,都将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远他而去。生命就要如日光中的薄雾一样消失了,死亡大踏步地向他逼近。旅长和营长已经爬上了发射架的第一层,那粒晶液成为长长一滴之后,终于在它的上端越拉越细,差不多只有一根液丝还在牵着─—平台上愈发地黑了下来,大鹏注视着旅长和营长,他想抬脚朝洞外跑过去,跳出去。他抬了一下脚。他落下逃走的第一步时,又轻又慢,生怕旅长和营长发现了他。可他落下脚的时候,他踩到了一个螺丝上,没发出半点的声响,但螺丝对他脚掌轻轻地一袭,使他心里如鼓一样被什么敲动了。大鹏说,你看那拉长的核裂剂,三排长说落下这一脚你就最终成为逃兵了。大鹏说我宁可到军事法庭上也要活下来,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真切更实在更叫人珍惜了。三排长说从军事法庭走出来,你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差别吗?大鹏说我活着就能看到山,看到树,看到庄稼,看到人流,看到都市里的车水马龙和乡村的田园风光,吵嚷的声音,嬉笑的欢乐,鸟鸣啁啾,人声鼎沸,一切都有颜色,都有声音,都有气味,都有形状,都有哀乐,都是活的、动的,可我死了,颜色、声音、气味、形状、哀乐,这一切都随着死亡去了,不再是活的,不再是动的。三排长盯着大鹏,两眼一动不动,脸上呈出菜青的颜色,说大鹏,想活着你就逃吧,你他妈逃呀!

大鹏却立住不动了。

三排长说,你他妈往洞口那儿跑呀!

大鹏往洞口那儿望了望,黑暗又深又厚,由发霉的潮味和霉腐的空气及冰冷的钢铁森林的寒气组成的洞气从黑暗中朝他压过来,城墙一样压过来。他感到胸口憋闷,抬起的左脚从平台上的螺丝钉上往后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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