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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我扭过头去。

原来是太阳忽然落山了,有一半陷在西山的林子里,有一半还依依不舍地挣在林子外。

是森林把太阳抓走了。太阳被抓走之后,它把森林染成了血红色,连盆地的西面山坡和草地都红得有了紫色的光。站在一株膝深的蒿草前,我被这血红震慑得半晌没敢出大气。我惊讶世界上有这么红的色,红得无以表述,就像世界上除了红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连我的眼睫我的目光都红得无可比拟了。

我一下明白我不能如期而至地回到一百七十三公里碑的哨所住宿了,我在这盆地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核裂剂还完整无缺地背在我的肩膀上。我想到立刻就地挖坑把它埋下来,可我脚下是一片正在开的小红花,还有几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小蝴蝶,半身黄色,半身黑色,在花地上起起落落。

我觉得销毁场压根不该选在这盆地里!

我又觉得选在这盆地是再合适不过了,无论有什么样的核辐射、核毒都只能在这盆地里,而不能扩展漫溢到盆地外边去。

我觉得既是销毁场,就该瓦砾遍地,遍地垃圾,如同一片永无生机的废墟。可它却不是。

它是隐匿在这纵横深山中的花园。

肯定,自把这儿定为核污销毁场,这儿就从来没人销毁过核污。

肯定,我鸟孩是第一个背着核裂剂走进这个销毁场的。

我转身朝东南走过去,东南盆地边上的山脉离我最近了,二三里,也许四五里。我朝东南去的时候朝一只金钱蝴蝶打了一巴掌,它胆大妄为竟敢落到我背核裂剂的包上去。我把那只金钱蝴蝶打飞了。它也许是这几只蝴蝶的班长什么的,我打了它,它报复似的领着一班蝴蝶竟围着我的核裂剂包飞个不停。我挥了一下手,它们飞走了,一转身它们又飞来。且越来越多,不是一个班,像是一个排,五颜六色。我想它们再不散开我就把我的包儿打开一条缝,当场让它们从空中碎瓦片一样落在草地上。我计划我数十下它们不散我就解我背的包,让它们嗅那么一丁点一丁点的核裂剂的气味儿。我开始数起来。每走一步都数一个数,数到一百的时候它们竟还围着我的包。

我生气了。

捡起地上去年倒下来的和我一样高的枯蒿枝,把我的包放在草地上,待它们又在包上娇里娇气飞的时候,我用蒿枝在包的上空一阵挥打,有三只蝴蝶当场落在草地要死要活地扑棱一阵,然后就死了。

杀一儆百,我只能这样儿。

它们四散飞去了。我背起我的核裂剂包逃也似的跑走了。

终于甩掉了那个蝴蝶群。

东南山坡上禁区的铁丝网在山脚下锈成了枯烂的细麻绳,柱子还立着,铁丝却有几处断成了大豁口,在豁口外有一间要倒未倒的木棚屋。这一间木板搭成的棚屋,在落日后的黄昏里,静静地站着,就像站在那儿专门等着我的到来,好像它等了许久,许多年月,终于等到了我,连房角上吊挂的木板都在风中向我招手。我朝那间房屋走过去,心里有些迟到了的感觉,对不起这间木棚屋的心情像主人久违了他的院落那样有一层说不清的伤感从心头漫上来。

这一夜,我就要在这儿度过了。天悄没声息地暗下来,黑色像贼一样偷偷溜进屋子里。盆地在屋子的下面消失了。林地在屋子上面消失了。我和小屋在黑夜里就像一片树叶丢落在森林里,寂静如海潮一样涌来时,能听到寂静在夜里隐藏时留下的细微而神秘的响动,在房子周围的黑色中不时地噼里啪啦。我不害怕这种声音。我的胆子在三号禁区磨砺得又粗又壮,如又青又硬的石头。这种细微的响动又安全又宁静,而那种有人走动的吱吱喳喳的声响才是惊恐的前奏。我知道,这儿不会再有虎豹什么的,老兵们说当年为导弹开洞筑巢的炮声吓走了方圆几百里的野兽,以至于近年又出现的野猪和狼,到夜晚看见火光,它们就止步不前了,就避开人烟了。

它们怕火。

我在小屋门里生了一堆火。

红红的火光映进屋子里,一股温暖像风一样吹进来。吃了我准备在火车上吃的饼干,把我的核裂剂包放在门后边,坐在墙角倚着墙板我便把眼睛闭上了。

我累了,转眼间便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半夜,我以为会有狼或野猪在火的那面站立着,我仔细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只有余烬躲在白灰下红着几滴光。

添了柴,撒了尿,我又在火边倚着墙板睡下来。

4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就决定把核裂剂埋到山上去。日光一竿一竿打在我的眼睛上,有一丝丝暖流顺着我的眼睫流进眼睛里,揉了眼,太阳便挂在了我面前林地的枝梢上。

一天一夜过去了。

一天一夜就这样泼出去的水一样流失了。

我得赶快埋了核裂剂回我的老家去,在这儿多待一天,我就得在家少待一天。扛着核裂剂包往山上去的时候,我头也没回就和那个小屋告别了。没有路,去年冬天落下的树叶在新发的草下松软如棉,踩上去就像踩在我刚缝好晒透的军用棉被上。面前的树林由稀变密,由小变大,一片一片全是红松树。许多年沉沉不变的松树的油香,在林地一潭死水样被我的脚步搅活了,开始流动了。

我一直朝山上爬过去。

我决计要找出一块光秃秃的山坡来,没有树木,没有草地,没有蝴蝶和鸟叫。我家乡的豫西山梁上,到处都是这样不长树木又不见庄稼的黄褐色的山地和沟壑。我爬上山,在森林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找到一个光秃秃的可埋核裂剂的去处来。这森林如无边无际的海。

我站住了。

我听到了一股水声,隐隐约约从哪个方向传过来。朝一个高处站了站,我感觉到那高处北面的空气更加潮湿些,仿佛那北面的空气有一丝一丝的白色水线隐在半空里,连太阳的光色也比别的方向湿润。我朝北面走过去。在北面的一个断崖头上,越过一片茂林的梢头,看见了山下有一条河流,白亮亮玉带一样缠绕在两条山脉的巨大的峡谷中。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掩埋NTJE核裂剂的销毁场。再也没有比河滩的沙地更合适埋掉核裂剂的了。

这就找到了我找了一天一夜的销毁场。

该埋我的核裂剂了。

打开迷彩包,从夹层取出手掌似的军用小铁锨,我在河边选了一处细绵的沙地挖起来。核裂剂销毁培训班上,教官站在讲台上,用山东口音,说在沙地销毁核污时,面沙是最好的选择区,因为面沙颗粒细微,缝隙值近乎为零点一毫米,核污渗透值就远远小于颗粒大的米粒沙,我把沙坑挖得又圆又大,直径最少有一米。沙坑边上的沙堆一锨一锨大起来,凉阴阴、温腻腻的红色沙味顺着我的鼻尖飘游。

我从沙坑挖出了六个河蚌壳,捡起来看看我又扔掉了。当沙坑齐我腰深时塌了一次方,把塌方的面沙挖出去,我便从沙坑爬上来。

该把这NTJE核裂剂埋掉了。

NTJE,再见了。

再见了,核裂剂。

扔下小锨,洗了手上的沙子,在军装上擦擦手,我严格按照程序穿上了防毒服,戴上了防毒面具。我知道,在这渺无人烟的两山之间的河谷中,我穿上雨布似的防毒服和戴上比一般滤空嘴更长的防毒面具,我一定像从山林中出来到河边汲水的怪兽或野人。幸亏这儿没有人。这儿有人我也不会把核裂剂埋在这儿。

埋核裂剂时,我打开核裂剂防辐箱子看了看。防辐纪律规定销核污人员不能把防辐箱子打开来,可那白色箱盖上的一片外文字母上,有一个剧毒标志骷髅头,骷髅头上的鲜红的“X”使我十八岁的好奇心像欲望一样膨胀着。

我说,看一看它能杀了我?

鸟孩说,就是为了你哥大鹏也该把箱子打开看一看。

我说,打开吧。

鸟孩就把防辐箱的一个锁扣掀开了。

跪在沙地上,绿色的防毒服在鸟孩的动作中响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来,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严冬落在水里后,穿了一身结冰的棉衣胆怯地朝着他的家里走。身后的河水,汩汩潺潺朝下游走过去,水面平静,没有浪花,然而那绿色的水声却一刻也不停地响在这宽谷中的河滩上。有一只水鸟从鸟孩的头上飞去了,水鸟的影儿像一片宁静的羽毛从他的防毒服上滑过去,他听到滑去的细微至极的声音如千里之外大鹏躺在床上的喘息在夜间传到他在三号禁区哨所的床头上。

鸟孩说:“这白色的防辐箱是什么材料呀。”

大鹏说:“鸟孩,你千万不能把箱子打开来。”

鸟孩说:“我一定得看看核裂剂是个啥玩意。”

大鹏说:“你不想活了吗?”

鸟孩说:“我穿了进口防毒服。”

大鹏说:“听我一句话,再不要打那一个锁扣了!”

鸟孩说:“用得着一个箱子装六个锁扣吗?”

我把最后一个锁扣打开了。原来半尺见方的防核辐的特殊材料白箱里,用一团白色的棉花一样的核织丝包了那个小白瓶。就是那个终日挂在导弹头上的疏漏管下的小白瓶。我没有从那白瓶上看出异样来,圆、白、亮,像一般的汽水瓶儿,只是瓶的封口上套了一个和防辐箱的白色材料一样的硬封套,封套上写了“NTJE”四个红字母,其余再没什么了。

我问:“这套里还装有什么吗?”

鸟孩说:“肯定是防辐的核裂膏。”

大鹏说:“鸟孩弟,你快把核裂剂装回箱子吧。”

鸟孩说:“我今儿偏要看看这NTJE是个啥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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