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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坐吧。”她先自坐了下来。

他在她对面也拣一块石头坐下。

四野无人。他朝四周望了一下,拾一根枯黄的干柳枝在手里折着,默了一阵,想到自己是读过大学的人,觉得自己该主动说话,抬起头来,竟看见她在端详着自己,他只好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他说:“让你笑话了。”

她说:“能活着回来就好,县公安局有一个成了英雄,可人死了,英雄也白搭。”

她这话使他感到有一股暖流,忽然间涌遍了全身。这是他从部队回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仿佛为了等这样一句话等得月深年久,等得焦虑不安,以为再也等不到了,终于失望了,可这话却在忽然间被人说了出来,且还是被一个也许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姑娘说了出来。“能活着回来就好”,从这句话中漫溢出来的“活着就好”的暖流使他像是从寒冷的冬天突然跳进了温泉池子一样,轻快受用得无以言表。他盯着她看,像盯着一个他找了成百上千年的人,心里的感激差一点使他流下泪来。如果这时候她让他给她跪下,他会毫不犹豫地跪下来。他愿意向所有对他说“活着就好”的人跪下来。他等着她要他向她跪下来,可是她没有。她从地上拾起一片干柳叶,在手里翻了一阵,丢掉,也生硬地盯着他。

“今天逢集,”她说,“都忙,咱有话都直说。”

他就等着她的直说。

她说:

“你真的是怕死被开除回来的?”

他心里“叮咚”一下,默认了。

她仿佛听见了他心中的“叮咚”的声音,又接着问:

“是啥儿东西就那一滴黄水就把你吓成那样儿?”

他说:

“核裂剂,NTJE。”

她笑笑:

“没想到你这么个大男人那么胆小。”

她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也没有嘲弄他的意思,可这话却终于使他明白,他的耻辱只是被暂时尘封了,被他自己遮盖了,而在别人那儿,还鲜亮亮地挂在嘴边上,只是没有吐给他罢了。他有一种被人揭了疤痂的疼痛,把那“活着就好”的暖流从身上挤走了。心里哆嗦一下,指望她能说一句别的话,比如说“好死也不如赖活着”,比如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乡村俗言,这些话不是日常时候人人都经常脱口而出的吗?为什么她就不说呢?她刚刚不是还说了“能活着回来就好吗”?他在等着他想听的话,这时候这样的话有一句就够他享受半生。他就那么静静地等着,手里把弄着那根细小的柳枝。前面公路上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桥上的汽车也一辆接了一辆,尘土色的喇叭的鸣声横三竖四地如棍子一样朝周围掴打着。身边大堤上的黄沙路上,有一只谁家的山羊,咩咩咩地叫着朝前去了。他把那目光转到山羊身上,直看到那羊消失在大堤下。又回过目光的时候,他就忽然发现她脸上的笑意没有了,落落大方也忽然不见了。这转眼之间,在她身上仿佛发生过一件什么事,原来微黄含笑的脸上,板板正正严肃了,乡村姑娘那种少有的俏丽也僵硬生冷如浅浑浅浊的一碗水在转眼之间结了冰。

他有些惊异地望着她:

“你身子不舒服?”

她朝他摇了一下头。

“你说你不是军官了,也不是党员了,被双开除按战士退伍复员了,犯的是‘战场逃离罪’,又成农民了。你不是农民我也不配你,你不给我说这些我也就不打算有话直说了。可现在,我得说给你,”她盯着他望了一阵子,忽然就拐过一个话题说,“我实话实说我不是姑娘了。”

他手里把弄的柳枝在半空僵住不动了。

“你也犯过罪我才敢对你这样说。”

仿佛那柳枝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你要不嫌我,我也不嫌你。”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

“我去年流了产,和一个洛阳的服装批发商。”

他木然,有麻雀从他头顶飞过去。

“以后我不说你,你也不揭我,我愿意侍奉你一辈子。”

他想说啥,不知道该说句什么话。

“我存了几万块钱,你要同意和我结婚我可以先把存折给你保管着。”

他真的搜肠刮肚,满山遍野找不到一句话。

“镇上很多人想找我,镇长家老二还给我写过信,买过戒指,可我就想找一个像你这样读过书又犯了罪又不是偷盗抢劫、杀人放火、男女关系那样的,一辈子过日子就谁也不用说谁的不是了,我也不用提心吊胆怕他杀人放火过半截又被抓进监狱里。”

他想,她到底是年仅二十一岁,你给我说这么多干什么?

她说:“你想想,同意了咱就结婚,不同意了我不对外人揭你短,你也不要对外人说我的丑。”

她站了起来。

“集上来了,我该去卖衣服了。”

她就走了。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说:

“你不同意就算了,不同意我,你在这耙耧山脉也找不到更好的。”

她就毅然走了,留下他像遗弃在那儿被人吐出来的一口白浓浓的痰。他望着她走远的背影,从地上站起来,扔下手中的细柳枝,忽然感到有什么在他心上揪了一把,有一股淡淡的腥气从胸里涌出来,以为自己要吐出一口红艳艳的血迹来,就慌忙仰头把那股腥气咽回肚里了。

2

得有几天,他不愿再有人提到镇上那年仅二十一岁的服装门市的俏主人。他在心里并不把她当作娼妇看,可镇上一个退伍的战友带着老婆孩子来看他,明明白白说她十八岁就去广州闯荡过,做过许多不该做的事,被收容以后由县公安局去广州领回来了。他并不在意她在广州在洛阳有什么作和为,但他无法容忍她把他看成犯过罪的人,无法容忍她话中他们彼此半斤八两的意味儿。他有些可怜她。他独自在桥头伫立半晌觉得她年仅二十一,又可怜,又善良,又天真,又无知。他觉得他该和她结婚过日子。就朝镇上走去了。他被她的那种真诚所打动,有一种弥补他“战场逃离罪”的感觉在他身上冲动着,可在镇街十字路口的“常青服装店”找到她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她会笑着说:“我就想到你还会来找我。”

有一种走进圈套的猜疑在他身上产生了。

她把他让进她那两间装修过的门市里,说结了婚你得学会卖衣裳,卖衣裳是整整对半的利,等我们生意做大了,掏钱在洛阳买一套房,买两个户口,我们就成了洛阳的人,远走高飞,就不怕有人背地里对你我指桑骂槐了。坐在她那挂满衣服的店铺里,他忽然就感到他们之间离婚姻越来越遥远。他曾抱定主意说是女的他就愿意和她结婚过日子,可这一会儿,他看到她不是那种守着土地过日子的人。

他说:“你不想和我回耙耧山上种地过日子?”

她说:“你还愿意真的种一辈子地?”

他说:“我就想回来种一辈子地。”

她极其诧异地望着他。

最终从她那儿走开已经是中午,她匆匆关门送了他,到人稀的街上她又站住了,她说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瞧起我,我就瞧起你,你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说我失过身流过产,可这年月要在城里这算不了啥事儿,就因为我是在这农村的小镇上这才成事了。可你胆小怕死,说到底是犯了“战场逃离罪”,我家有人当过兵,说无论如何你也算是犯过罪的人,所以我想你还是和我订了这门亲事好,订了咱就谁也不会小瞧了谁。

她这样说本身就是小瞧了你大鹏。在军营,营长、连长,就是一个下士,任何一个军人小瞧你大鹏都是应该的,可是她能吗?如果找对象结婚是为了去寻找一个半斤八两的对等条件的人,他宁可不结婚。他弄不明白,她才二十一,竟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竟会把他看成“说到底是一个犯过罪的人”。之所以回到耙耧山脉来,就是要寻找乡土的温和与厚道,寻找那种“活着回来就好”的理解和平等,而不是那种“说到底你是一个犯过罪的人”。屈辱的感觉,一连数日胀在他心里。在军营,这种感觉他觉得自然合情。可在乡村,这又一次泛起的屈辱使他无以忍受。他决心不再提结婚过日子的事,无论谁让他去和哪个姑娘见面他都不去了。

“以后再说吧。”这是他回绝媒人用的一句话。

姑说:“你不小了呀,你看看你的年龄吧。”

他说:“大不了就一辈子打光棍。”

他已经看出来,没有人真正不把他的“战场逃离罪”往心上放。姑这样忙碌他的婚事不正是因为“他有罪”?“不抓紧把婚事订下来,部队的事传得一个山梁都知道,谁还肯嫁给你?”姑这样说的时候,又忧愁,又哀伤,仿佛“部队上的事”就要把她压垮了。然而,伴随着时光的流失,他自己反倒平静下来了,真的把部队上的事看得平平淡淡了。

它影响了你成家能影响了你种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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