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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3.红色音乐

那个有一幢二层小楼的白云县火车站,每天只有一班火车停靠站台一分钟,然两条铁轨却无休无止地从远方伸过来,又朝远方无休无止地伸过去。因为我们部队是因了某种政治原因临时将全师解散、改编的,所以那年的三月半我提前复员了。程岗镇离县城七十九里路,日将西偏时候我下了火车,为了明天到人民武装部办理复员退伍手续,我就只能在县城住一夜。这一夜,社会上政治形势天翻地覆慨而慷,我的情爱生活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被一片爱情的伟大曙光照耀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命运呢?是不是日常说的革命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呢?

我就住在人武部的招待所,两块二毛钱能包一间房,一张床铺,五毛五分钱,一间房里是四张床。革命高潮掀,物价底朝天——这就是历史规律。因为我是来办复退手续的,按规定我就免费住下来。在街上的国营食堂,四毛五分钱我喝了一碗家乡久违的羊肠汤,一碗牛肉汤,吃了两个圆烧饼。肠满肚圆后,日头还没落,无所事事的我就在县城里悠悠地闲转着。那当儿,县城已经没有我当兵前的繁华景色了。日头西斜去,商店正关门,吱呀声一街两行响不断。偶尔的几家工厂如草绳厂、软木厂,还有专给九都市的国营大厂的工人加工手套的纺织厂,皆都门前萧条人稀少,行人寥寥,如难产死了的女人瘫在那,满院堆满了圆木和锈铁。然县城终归是县城,马路依然还是那么宽,街道上依然还是许多地面铺了砖,年老的依然是提着菜篮从路边不慌不忙往家走。有所不同的,就是一街两岸贴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字报,大字报上凡是人名都用红笔打了叉。这对我不算啥儿新鲜事,无非意味着革命在县城也已经风起云又涌。有许多和我年龄相仿或比我小的年轻人,身上都戴着袖章从我身边急急匆匆走过去,好像要到哪儿去集会。我有些羡慕他们都是城里人,有些遗憾我不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我想,倘若我是他们组织的领导就好了,他们脚步匆匆是为了去听我演讲革命道理就好了。我望着他们一个一个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过去时也都把目光在我身上停一下。我知道他们羡慕我身上的绿军装——你们知道那年月军装就像皇帝的龙衣一样贵重哩。我害怕有人会突然上来把我的军装扒下来,把我的军帽抢了去,所以我没有在正街上遛多久,就朝城外漫漫散散过去了。

我沿着铁路朝前走,宛若走在革命的诗篇里。这边风景独好,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夕阳西下牛上槽。有一个老人牵着羊从铁路上翻过去,从广袤的麦田往金黄的村庄走去了,留下的羊叫如歌样响在我的耳畔。县城离我越来越远,落日离我越来越近,那红浆浆的日光跌落在发光的铁轨上,有吱吱的声音响起来,像流水浸在干枯的沙地一样。我就那么沿着铁路走,一直走到田野和寂静的心脏里,感到寂静本身的声响越来越大时,我把脚步停下了。

我看见前面的铁轨上坐着一个人,脸色红润如同霞光照,头发黑黑如同瀑布流浸在她粉红色的衣裳上。远处一面缓起缓伏的山脉间,树木和庄稼一片一片呈着浅青和深黑,山脉下的田野,腥鲜的土气、草气、麦苗气一股股地朝着我涌过来。我就这么先是仅仅看见一个人,又朝前走了几步才又看清她的头发和衣裳。当我知道她是女人时,我站在那儿犹豫一阵,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便最后下定决心朝她走过去。毛主席说,女人能顶半边天。现在,我知道她在那等我这半边天。是为了等我才在那坐了大半天。我朝她走过去。她朝我扭过了头,扭过头时她的脸哐当一下把人吓一跳。她的脸正是姑娘们熟了多年因没人注意又染了忧愁的那一种,似乎几天前还白嫩清秀如挂在藤条上熟后的一粒果,可昨儿被人摘去后用手揉搓了,光亮水泽退却了,疲累的浅黄已经开始挂在那张脸上了。能看出她是城里人,或是城郊的人,因为她穿了那件粉红色的的确良布衫儿。不是城里、城郊的人,那年月还很少有人能穿起的确良的布衫儿。我立在她面前几步远,望她时她也望着我。

她望的是我身上的一套新军装。

我看见她的下身穿的是一件伪制的假军裤。

她说:“向解放军同志学习。”

我说:“解放军学习全国人民——我已经复员了,还没有办手续。”

她说:“没办手续就还是解放军。”

我没想到她那样湖湖海海地尊敬我,没想到她还把我当成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我在她对面的铁轨上坐下来,面对面就像在部队时指导员找我们谈心样,我说看得见的敌人也许被我们消灭了,可看不见的敌人仍然还活着,你一个人在这不怕吗?她说天是人民的天,地是人民的地,你说怕啥儿?只要美帝苏修不进来,有什么好怕呢?我说美帝苏修进来也不怕,有我们人民解放军,他们都是纸老虎。然后,我就等着她问我叫啥儿,老家住哪儿,部队在哪儿;接下来我再问她叫什么,工作在哪儿。可她却只是盯着我细着一阵子,说了一句让我心跳衣服疼的话:

“你能把你的军装给我一件吗?我不白要,我给你五块钱和四尺布票。”

我脸上自羞自热一阵喃喃说:“我的阶级同胞呀,真的对不住,我退伍只有两套军装。我得自己穿一套,另一套我当兵前就答应退伍后送给民兵营长啦。”

她很大方地笑了笑:“革命不是为了请客吃饭。没有就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素不相识谁会给谁呢?”

轮到我满天满地内疚了,仿佛不给她是我对不起了毛主席,对不起了党中央。我把头勾下去,看看枕木间石子缝里长出的草,一色儿全是狗尾巴和艾蒿,有一股腥黏浑稠、半青半黄的气息在我和她的中间流淌着。落日下能听见那流淌的声音滴答滴答叫。县城在我们的一侧遥远而模糊,那个村落在坡下模糊而遥远。一世界只有我和她,还有野草和庄稼,空气和寂静。时间从我们中间车轮滚滚过去时,历史的脚印又大又圆地留在枕木上。我看见她穿了一双很洋派的方口黑色条绒鞋,鞋带上的扣儿是镀黄的铝制品,日光下,不停歇地闪着如北斗星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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