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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晨风

3天过去了。

我在玲珍家住了整3天,还没有把玲珍从城里等回来。今天一早我又让人把话传到了城里去,让到城里赶集的村人告诉玲珍我从京城回来了,就住在她家里。

玲珍家在村后的街角上,相距我家几十步远。

村落是大村,上百户人家,几十个姓,像放倒的一棵大树般,坐落在耙耧山脉末端的一面山坡上。树身是通往山脉梁上的那条路,枝枝丫丫是从这村落主街上四分五裂到东西南北的几条歪胡同。各家的院落和房屋,是这棵大树上的叶子和果实(坏苹果烂梨)。枝丫胡同里张姓人多了,那胡同就叫张家胡同了;李姓有了人物了,就叫李家胡同了;姓杂又没人物的,可那胡同口有着一棵老榆树,胡同就叫榆树胡同了。玲珍家就住在榆树胡同的最末端,沿着胡同的土路和土路上坡处摆下的石台阶(鹅卵石),顶着山势朝上走,到了气喘时,刚好就到了她家里。上房是红砖瓦的两层楼,两厢一边是和上房连着的三间平房屋,一边是她结婚时男人为她盖的三间老瓦房。院子有三分之一的篮球场大,全都铺了水泥地,留了花池,还用水泥和砖在房墙下砌了一个个的水泥长条凳(那凳上能坐人,也能养花当做花盆的架)。不用说,这院落和村里别的富家样,不住人,却是主人家的根(是主人在村里地位和势力的显示和象征)。

玲珍在县城做生意,开的饭店名字叫耙耧酒家。她男人在几年前因为车祸死掉了,千家万户都以为她男人死掉了,给她留下满兜儿的债账,她完全可以领着十几岁的女儿把债账一扔再嫁的。可她把女儿往娘家一送,到城里干活了,做着给人家的饭店择菜剥葱的活。

然而一年后,她还了那兜儿账,自己就在城里开了小饭店。

又一年,她就开了那个有声有色的耙耧酒家了。

再一年,她就在村里老宅上,盖起这红砖瓦顶的楼房了。好像原本她盖房就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给人看,也就把楼房竖起来,自己年年都在城里住,只是偶尔回来住上三几日,和村里人说些话,把屋子院子扫一扫,收拾一遍就走了。我家的邻居四叔是玲珍男人的本家叔。玲珍去城里就把家里钥匙留给他,让他照看门户,兼做了半个房主人。

我被四叔安排在玲珍家西边新厢房里住。一个大院子,天一黑,我像一条狗样守在院落里。到了白天饭时候,东家吃一顿,西家食一餐,然后我就转悠在村街上,见狗了和那狗瞪上一会儿眼,见人了站下和人家说说话。

人家说,京城到底大不大?

我说又宽又长啊。

真的吗?人家惊着问,听说天安门广场平得和镜子样,真就平得和镜子一样吗?

我说天安门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高。

人家瞪着眼,默一会,感叹道,让咱们村里夏天去天安门广场晒晒粮食该有多好啊。

话就说完了。

人家要种地,都扛着锄到玉米地里锄最后一遍玉米了。我要么到田头和四叔扯闲话,要么就独自在村里闲转悠。见上学的孩子摸摸人家的头,见吃草的牛去拍拍牛的肩,或回到玲珍家里坐在院落的阴凉里,打瞌睡,想心事,闭着眼盯着天空看,看日光一团儿一片地从玲珍家院里的那棵老椿树上掉下来。明明树叶的缝隙都是长方形,或者三角形,可落下来的日光片儿却一律圆圆的,圆得和钱币一样儿(和死人的冥币样)。于是间,我就在那树下追根求源、深思熟虑为什么三角形的叶缝儿,会落下币圆的日光片;为什么微风从墙角和胡同一吹过,风会变得有了穿透力,像一股大风样。

思想着,探讨着,我就懵懂迷糊地睡着了,又一次蓝天白云地看见了20年前的事。20年前的事,像老树又回到了树苗,庄稼又回到了种子样,玲珍又水灵灵地站到了我面前。

那一天,山梁上的日光又厚又硬,踩上去如同踩在烧红的铁皮上,走几步脚底就烫得想要跳起来。那是我到清燕大学读书的第二年。第二年回来过暑假,因为早恋辍学,也才刚刚18岁的茹萍给我送到车站上,给我爹娘买了许多京皇城的果脯、小糖和耙耧人很少有人吃过的胳膊一样粗的大麻花。

回到村里我三天不出门,父母亲劝天说地,我都不往几里外玲珍家的后寺村里去。父亲最后急到旺火烧天时,把碗摔在地上(像茹萍把花瓶摔在地上样),吼着说,你就是和玲珍的亲事吹了也要往人家家里去一趟。去一趟,人家打你、骂你,你都不能开口说上一句话。

我就去了玲珍家。

提着那些茹萍买的果脯、小糖和麻花,还有谁都没有吃过、见过的芒果和香蕉,顶着红滚滚的烈日,在中午所有的人都歇午觉时,到了梁子那边的后寺村。到了住在村头的玲珍家,把那些东西放在她家上房屋的桌子上。待她爹、娘都躲着爱情避到门外了,玲珍从灶房端着一碗荷包蛋,过来放在我面前。我看了她一眼,看见她一如往日那张浑圆润红的脸上挂着枯干干的笑,像一片荒地上兀自开着一朵生硬的花,竟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房倒屋塌的话。

她说你来是想和我退婚的吧?

又说你上学一年多,没有给我写过信。说我不识字,我可以请人念信、请人替我给你回信,可你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然后她就从我面前走过去,一步步穿过她家的沙土院落地,到大门口儿闩上门,又回来站到我面前,像要审我一样盯着我。她家的上房和所有耙耧人家的上房都一样,高高大大,有一股凌乱的味道飘在屋子里。那时候,屋外燥热,屋里有凉阴阴的风。可在那风里,我知道她在盯着我,我便勾着头,盯着我脚上茹萍给我买的皮鞋的鞋尖儿。到了这时候,到了我把头勾得脖子发酸时,准备和她说各奔东西时,她忽然过去用手碰了一下我的肩,说姓杨的,你跟我来一下。

她就不风不火地从我身边去了上房她住的东间屋。

我在正堂屋里待一会,头脑满满当当、又空空落落地站起来,瞟了一眼被她闩了的院落门,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样,犹豫着跟她走进了东间屋,就冷丁儿看见她把自己的衣服脱光了,精赤条条地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她水绿色的贴身褂,胳膊交错着抱了自己的肩,那小褂就正好搭在她的胸脯上。她就那样有些气愤、又有些伤悲地坐在床边上,白亮亮的身子在有些昏暗的屋子里,发着磁光,如塑在床上的像。看见我从正堂屋里走进来,愣在屋门口,她瞟了我一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过来呀,你不是上学走时都想要了我?那时候我没舍得把身子给了你,现在你回来和我解除婚约了,我把我的身子给你吧。

里间屋虽然昏暗,可站一会儿适应了那光线,我就什么都能看清了。我看见她说话时,脸上平平静静,可她说出的话音儿,却颤颤抖抖,像一根挽了许多结子的绳儿从她嘴里伸到我面前。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不说一句话,又苦笑一下子,忽然把胸前的衣服拿开来,双胳膊垂到床上去,把胸脯挑逗一样挺得更高些,使她在那个年龄正为鼓胀有力的双乳,直愣愣地对着我。她说姓杨的,过来吧,你放心,大门我闩了,你不走我爹娘不会回来的。

说你来吧,我把身子给了你,就算我没有白白和你订过一场婚。就是你在外边和省长、皇帝的女儿结婚了,你也得记住你家里有个叫玲珍的姑娘把身子给了你。

她说你来呀,你站在那儿干啥呢?说你放心,我付玲珍不会缠着你,不会求着和你结婚的。不会去你们学校闹事情,不会去京城说你喜新厌旧,说你要了我又把我给甩掉了。她说你来吧,我就是想把身子给了你,让你一辈子记住我。让我这辈子没有白白和一个读过书的人订过一场婚。说我把身子给了你,你这辈子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教授都得记住耙耧山脉后寺村,有个姑娘叫付玲珍,她在20岁时把一辈子全都给你了。说给你时她什么都不图,就是图个让你一辈子记住她,像记住你有个亲妹妹在耙耧山里样。她话音不高,可说得很快,像穿堂风从她嘴上吹过样,上一句没说完,下一句就又从她嘴里挣着抢着跳出来,使那时候她家的上房东屋里,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窗台上、窗台下和半空里,到处都搁着她赤裸艳艳的说话声,和从她赤条条的身上散发着的青春肉香味,及从墙壁、地下、床上和家具上散发的热暖暖的腐土味。那当儿,我就站在正堂屋和那上房东屋界墙的门口里,死盯盯地望着她,心里知道我不能去摸她、去碰她,可浑身上下,却和一年前上学走时一样有着冲动和不安,有着想要过去摸她碰她的想念和欲望,想要同她如何如何的满脑子的麻乱和激动。站在门口儿,我一边盯着她,一边遏制住自己红烈烈的念头和莽撞。双手捏着那个年龄的两把汗,说玲珍,我已经对不起你了,我不能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说你现在把身子给我了,你和谁结婚人家都会在新婚夜里把你活活打死呢。

我说我走了,你快把衣服穿起来。

说着要走时,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的双乳挺在她苍白的脸下面,如两盏白炽灯样明亮着。心里明明有一丝丢掉了什么的后悔在悬着,可是我却说,你把衣服穿上吧,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会记住你,你快把衣服穿上吧。

然后我走了。

落荒而逃,快快活活又遗憾无比地回到了我家前寺村。

一切都风平浪静、秋去冬来地消失着,像耙耧山脉正西80里外山下的黄河样,雨季了,它滔滔不绝地流,冬天了,它干干涸涸,顶多是在积水的地方结下一层儿冰。到后来,家里去信说,玲珍和村里大她12岁的窑匠孙林结了婚。再后来,她的婚姻滋养着我,使我脚踏实地地和茹萍订婚、结婚,一马当先地做了系里的讲师和副教授。那年冬天回来为父亲奔丧时,在村头猛地碰到她,见她扯着她两岁的女儿小敏去村子下边的沟里挑水刚刚爬到村头上,抬头看见我,她肩上的担子抖一下,桶里的水便溅到了她脚上。她跺了一下脚,把脚上的水珠都跺掉后,朝我望了望,说你媳妇没有跟你回来呀?

我说好苦哇,我父亲没有跟我享过一天福。

没想到读了书人就变得不孝了,她拿眼瞟了我一下,冷冷说,这就是你娶的城里媳妇呀?公公死了人都不肯回,你也有脸在你爹的灵棚下面哭?说着她就朝村子里边走。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交代说别给人家说你媳妇太忙不回来,就说你媳妇有病了住院回不来。

然后她走了,一步一步消失在孙林家住的榆树胡同里。

榆树胡同又细又长,从那里走来的脚步声,也又细又长,仿佛飘在田头路边的一棵草,在我耳朵里扫来扫去,把我从椿树下边弄醒了。我在椅子上翻个身,还要接着睡,接续着玲珍和我的事情朝后想,可我闭上眼睛时,我面前有道影儿晃了晃。

这一晃,我就醒来了。

就从躺椅子上折身坐了起来。

村里我叫她嫂子的一个妇女站在我面前,像她把我吵醒有些不安样,扯着一个背了书包的孩子竖在那儿,脸上挂着笑,说杨老师,我男人从城里回来了,她见着玲珍了。玲珍说她忙得很,没事就不回村里看你了,让你在她家安安心心地住,住多长时间都可以。说完这几句,她又把她手里拖着鼻涕的孩子朝前拉了拉,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上挂的笑,变成浅黄色,深黄色,瘦瘦黄黄说,杨老师,还有一桩儿事,今早你去村里吃完饭,有个孩子背着书包从你身边过去你还记得吗?你记不记得那孩子过去时,你顺手摸了一下那孩子的头?你摸了一下头,啥儿也没说,可那孩子平素考试从来都没及格过,偏偏今天他到学校考试时,一下子却考了90分,排队是全班第三名。

说没别的事情了,这是我家大孙子,就是希望你像摸那孩子样摸一下他的头。

说你摸吧,也就是抬抬手的事。可你抬抬手,也许就果真成全了孩子一辈子的事情呢。

说你是咱们耙耧山脉第一个到京皇城里的读书人。

说你不仅在京皇城里读了书,还留在皇城里的大学教了书。说皇城那是什么地方呀?以前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哦。说现在皇帝没有了,可和皇帝一样的人物还在京城里边住。你在京皇城里的大学教书,就等于先前在皇帝的身边教书呀。人家说,像皇帝、宰相样的人物的孩子,也得到你教书的学校去当学生呢。说你现在上课就教着那些孩子们。说杨老师,好坏都是耙耧山脉的人,你别这样看着孩子呀,他怯生,没别的事,就是希望你抬手摸一下他的头。天已经不早了,摸一下你就该到村里吃饭了。今天就到我家吃饭吧,我回去给你烧碗大米汤,烙些葱花饼,他爷从城里回来捎了几斤肉,我们再炒一个豆角肉丝和萝卜炖肉块。

说你就摸一下他的头吧,杨老师,你是在皇城教书的呀,你就摸一下孩子的头。

时候是午后的日过平南几竿那么长,炫红的日光从头顶泄下来,所有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都有一层金水在地上铺流着。椿树的凉荫正从我身上移开去,我有一半身子晒在太阳下,一半身子还在凉荫里。从蒙眬中睁开的眼,迷迷糊糊我像沉在梦里样。院子里有城里干涩的水泥味,也有山野中鲜浓浓的土腥味,还有我叫嫂子的妇女身上衣服该洗不洗的酸馊味和她扯的孩子的胆怯味及青鼻涕的味。我望着他们俩,也望了望椿树顶上的日光圆团儿,想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后--

玲珍说她不回村里了?

--也就是你抬抬手的事,你就摸一下孩子的头吧,杨老师。

--她真的说她忙不回村里了?

--摸他一下吧,你是从京皇城里回到村子的,你是京皇城的人,天子脚下呢,你就摸他一下吧。

我便抬起了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头。

那孩子的头发里有草、有土,还有沙粒儿,摸上去如摸一块荒地样。摸完了,她就脸上挂着感激的笑,孩子就脸上挂着感激的笑。他们奶孙两个一边感激一边就走了,到门口还又回头交代说,日落时让我到他们家里去吃饭。他们就走了,玲珍家的院落里,便孤零零地剩下我和风,还有空气和墙壁,树荫和夕阳。我木然地坐在院中央,透过大门看看越走越远的同村嫂子和她的大孙子,忽然就觉得,耙耧山脉的前寺村,自从我父母下世后,已经和我没有多少纠缠了,没有多少干系了,已经不像我家了。这些年,把我和村落联系起来的,其实是玲珍。

可是玲珍说,她忙她就不回村里了。我惘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院落转了一圈儿,出来站到玲珍家的大门外,望着像一棵倒地的树样的前寺村,呆一会,用力把脚下的一颗石头踢起来,让那石头砰的一声砸在一棵泡桐树身上,轰一下,我就下决心要到城里去一趟。

要到城里去找她付玲珍。

京城的茹萍对我那样儿,难道你玲珍也要对我那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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