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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你照我说的写。对联是:东京窑子分三等,明记杠局下九流。”

“……”

“写吧,就照我说的写。”

老汉的笔硬在台窝里。

“鲁掌柜,过年……图个吉利。”

我从老汉手中接过笔,用剪子把笔尖剪岔开,塞到他手里。

“娼妓立不起贞节碑。你写就是了!”

迟疑一下,老汉拿起岔笔,在对联纸上写下了“东京窑子分三等,明记杠局下九流”。他手鸡爪疯般哆嗦得很厉害,笔尖岔着,字一个一个朝前倾,起笔开岔,落笔开花,每个字都像一片秋后的污树叶。该粗笔没粗笔,该细笔没细笔,横不平竖不直,大字比海碗要大,小字如勺口一样,搭配极不均匀。我想要的就是这种字!

写完了,小二把对联提走,上联“东”字的墨汁在纸上开了一条河,一下流到对联尾,就像娃儿尿一般。

老汉望着对联,道:“掌柜,你是咱东京有头有脸的人……”

我说:“左门板上写:欺世盗名;右门板上写:男盗女娼。”

老汉写下了。

“门额上写:横走天下。”

写完对联,我立刻和小二一道贴在了杠局门上,不等糨糊流尽,门口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居民、商贩、老人、孩童,黑黑挤了一片,那年过节天气格外好,年前下了雪,二十八九就已干尽了,也没风,人都穿了新衣,脸上溢着喜悦和满意,看了对联,更是快活许多。念念笑笑,笑够了又回头读一遍,不等天黑,这对联就走进了东京各家住户。曹门大街的杠局掌柜还专门派人把它抄了回去。

初一这天,东京城热闹异常。欣赏对联的闲人和一群一群去拜年的礼节人,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千岁们的木轿子,在街上像端午节游龙船样荡荡漂漂的。尤其好看的是姑娘小姐的花衣服,一件一件都不一个款式,不一种花色,聚到一块儿,活脱脱如龙亭后的花园子。过年节,单杆儿的花儿们没地方去,都聚在杠局里。大伙儿一早起来,由局里出钱买肉买面备下年食,一齐动手满满包了一柜台饺子,饱饱吃完后,坐下听我合计一阵子,就都齐哄哄地朝曹门大街热闹去了。

曹门大街很宽敞,多是民居,临街铺子并不稠密。过年的时候,商业街清净了,居民街自然热闹。半晌时分,拜年的都已拜过,看对联的也都饱了眼福,赌博的围到了桌子边,其余人就都在街上议论着张长李短,一堆一堆,反和平日商业街商谈买卖一样。我家杠局离曹门大街不远,仅隔两条巷子,拐上几个弯也就到了。我那莲花落帮里的杆儿们,结成二十几个人的团伙儿,一入曹门街口,就齐声唱起来:

王八戏子吹鼓手,

剃头修脚下九流,

水旱窑子带小偷,

算算不够下九流。

向西看,有有有,

凑上明记鲁杠头!

鲁杠头,下九流,

抬杠的肩上没有圣人头。

开杠局就是下九流,

下──九──流!

这唱声齐齐整整,很有节奏,一下把曹门街的人都吸了过来。他们前边走着,人群在后边跟着,到曹门街中时,停下来,一个个抬头摇脑,把唱过的莲花落曲段连续唱了三遍,那声音山崩地裂,粗野宏大,把街上的房屋都给唤抖了。

那嗓门下边就是曹门街的杠局。

杠局的掌柜先还出来凑热闹,我看见他听了一遍莲花落段儿,就退回门里,把局门反闩了。

杆儿们在曹门大街一直唱到午时候。

整整一天,这个局门没有开,没有人走到街上来。

过了年,这家杠局再也没开业。

终于就被我给掀倒了。好痛快!

这杠局掌柜是书香世家子弟。祖爷、爷都考过进士,到他爹这一辈,不争气考了个秀才。到了掌柜这一代,屡考不第,终于连秀才也没能考上去,才开了个杠局经营着。由此看,读书人果真是死要面子的。说杠局下九流你就下九流了吗?人活着,处处都要顾面子,那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反没有面子了。你要想着面子就是一张皮,撕下不要了,那你的日子反会过得鲜活宽绰,轻轻快快。人的日子快活舒展了,自然有人瞧得起,面子反而大起来。

顾面子,曹门街杠局歇业了,东京就余我一家杠局,谁家死人都得请我鲁耀抬,我在东京反而有了大面子,有了大经营,有了好过的大日子。我这样说你们信不信?东京的人信。老年人是百分之百的信。去年,也许是前年,或许更早些,我从阴间出来逛逛,在东京北门遇到一个熟人。其实我对他已记不太清,他说他十七岁就进杠局抬过杠。那天,天气温暖极了。初冬季节里,没有风,日头悬在顶上,又黄又白。树叶大都已从树上落下。草梢全部干了,只根部还透着青色。那时候,城墙废了许多,砖被人刨走了一半。我们俩就靠在城墙的破壁上,脸对着脸。我没想到他老得那么快,十七岁进杠局,一转眼他的胡子就全白了。眉毛也跟着胡子花白许多。他是拄着拐杖来城墙下取暖的。一见我,就嘴不停地说开了。

鲁掌柜,你把我忘了?他说,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你。开了明记杠局以后,你为了迎合东京城的百姓心儿,在局里创设了“龙头凤尾”大杠,记得吧!你到处说用“龙头凤尾”大杠埋人是表示哀荣,是儿女们最后向父母表示孝心。其实,什么龙头凤尾呀,就是把大杆头上刻条龙,用红漆涂了,在大杠尾上刻个凤,用绿漆涂了,这就把杠费抬高了十贯钱。还把盖棺帏罩分为彩绣红缎、五彩红绸、普通红布三等,把抬棺杠手分为八人抬、十二人抬、十六人抬、二十人抬四级。在杠局门口贴上海报,说对父母一等孝心请用二十人抬杠,彩绣红缎盖棺;二等孝心请用十六人抬,五彩红绸盖棺;三等孝心请用十二人抬,红布盖棺。还说只要儿子有一等孝心,用二十人抬,给八人抬价,局里也绝不要账……鲁掌柜,可真有你的。这一来,做儿子的殡葬父母,谁还好意思用三等四级的?谁不争着最后做次孝子呢?就是那些平日对父母不孝的儿子,老人死了,也想用二十人抬杠,彩绣红缎盖棺,让响器响着,在东京城里,露一次孝子脸。多排场呵!这样,一般人家,纵不富裕,也只好比比攀攀,争着出大价请你了……掌柜,你行,你真行!我活了八十六岁,没有见过东京有你这样能经营的人。这样着,杠局的抬价翻了一个个儿,百姓们还高兴哩。咱莲花帮的杆儿日子好过了,没有人为一口饭食再去编唱莲花落,明记杠局足足养活起大家伙。你也从此娶下嫂子了。可这嫂子大家不如意,你为啥竟就如意呢……

是春天吧?记得是春天,东京城里到处飘着杨柳花絮嘛。花也开了,禹王台里种的花,都一点点地裂绽着,露出红的白的黄的花朵儿。在城街上,还可以看到一群群鸟儿和鸽子。现在不行了,人多得要炸城,鸟不敢进城了。那时候鼓楼、钟楼、相国寺、铁佛寺、砚庆观、大宁坊、永安坊、宣平坊、安业坊、新昌坊、崇仁坊、惠和坊、广福坊,到处都是一群群觅食的麻雀和燕子,鸽子敢往人的肩上落。要在眼下,吃绝它们了!就那个时候,春天,有一位恶僧持“万善同归”的化缘簿,来到相国寺后街的药铺葆豫堂门前,把特大一个铁钵盂“砰”的一声放在门口,使顾客进不得门去,进行“恶化缘”。要挟这家巨富老板施银百两,不给就死不离去。百两银子,耍儿的?老板当然不给。不给那僧就不走,日夜在堂门口儿佛号着,念念有词。他是僧人,老板奈何不得,只好给了白银五两,谁知他连理也不理,宁死也要从葆豫堂拿走一百两。就这么,谁也劝不下,整整三日葆豫堂药铺没法开业,末了,只好来求你。

老板说:“你去叫他走,给你五贯酬金。”

你没有理老板,吸着水烟,笑了笑。

“十贯。”老板加价了。

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你说:“万善同归……十贯就够了?”

老板有些气:“给你十五贯!”

你说:“二十贯!”

他说:“鲁掌柜,你心太黑啦。”

你说:“我又没有去找你。”

他说:“你把我打死抢走药铺吧。”

你说:“人家发烧抓药你还收三贯制钱哩。”

老板哑了,默默站一会儿,咬咬牙。

“定了,二十贯。”

定下了二十贯酬金,你到会馆胡同海棠书寓找了个妓女来──这就是我们的嫂子了。她是个老妓女,十三岁就做皮肉生意啦,一口气做下了二十年,老了,脸上皱纹一条挨一条,不知她十六七时何样儿,现如今可真是不入眼,东京常逛窑子的人都叫她“蒙天网”。她来了,脸上涂着厚粉,满头扎了绒花,手里拿着一尺长的竹制折叠扇,屁股一扭一扭扭到葆豫堂药铺前,站在化缘僧的背后边,用扇子在恶僧头上猛地敲一下,大声叫:

“喂!你叫我找得好苦啊。在局里住了两夜不给钱,你不是坑我嘛。”

这僧扭回头,吓了一跳。

“你……认错人了吧!”

“错?你这秃驴,和我用一个枕头我能错认你?”

“你……”

“别说啦,快给局钱吧。”

说着,蒙天网就伸出粉手去抓那僧的衣领儿。那僧二话不说,推开蒙天网,抱起铁钵盂扭头就走,慌得手脚不停,蒙天网还在后边骂着:“秃驴,快给送局钱!”

看的人全都笑了,称为快事。

不等人走尽,你从药堂走出来,把一袋制钱递给蒙天网。

“骚货,给你四贯酬金。”

接过袋子,蒙天网看了看,咧了一下嘴。

“鲁掌柜,就给这一点儿?”

“少?”

“少。”

“嫌少你不要!”

说着,你车转身子,气昂昂地走了。

蒙天网盯着你后身,跺了一下脚。

“鲁杠头你个龟孙!”

谁能想到一个娼妓敢骂鲁掌柜?你听了,转过身,我清清楚楚记得你问她:

“你骂我啥儿?”

“龟孙。你敢咋样我?”

想不到你又踅回身子来。

“蒙天网你好大的胆!”

“怕你呀,我蒙天网也一样是个不要脸的人!”

你到蒙天网面前站住了,看一会儿,快步到葆豫堂里取出那余下的十六贯制钱,扔到她手里。

“你蒙天网是东京第一个骂我龟孙的。算你有骨头,这二十贯钱全给你!”

接过钱,蒙天网笑了笑。

“你好孝顺,要进海棠书寓我两夜不要你的钱。”

“我要进窑子就把你娶到杠局里。”

“你要娶我了,我把你侍候得服帖死。”

“敢定?”

“老鸨早想赶我了。”

“那就定了。”

“你要反悔是龟孙!”

“那就让你蒙天网当龟孙吧。”

都以为是儿戏,谁知这是真的。那时候,杠局的生意好红火,你在东京也买了大小七个宅院,不要说娶娼妓为妻,就是娶商家小姐,也是一句话的事。且东京的娼妓,不说整个东京城,单会馆胡同和第四巷的青楼、书寓、烟花院、勾栏院就有二十六家,明妓有一百八十六人,暗娼就不要说了。操卖皮肉生意的女子,哪一个都比蒙天网长得好……鲁掌柜,你当初真是鬼迷心窍了。

娶蒙天网那天,你把整个东京都给惊动了。一个老妓女,坐在八抬大轿上,抬的人都感到心里不舒服。前后还有响乐奏着,到马道街口,你还特意交代让轿子停下热闹了大半天。那一天是端午节。记得蒙天网将要走出寓院时找过你。

“一辈子嫁一次,择个日子吧。”

“端午节。”你说。

蒙天网不高兴。

“这日子不吉利。初六嫁,只差一天。”

“初五。两个龟孙成亲还择啥日子!”

“图吉利的嘛。”

“咱就偏择不吉利的日子破破俗,看老天爷能把你我咋样儿。”

端午节是热闹日子,东京人说是过小年,人都聚在鼓楼下边闲荡儿。花轿到了,鞭炮手在鼓楼前长长放了一挂千响鞭,噼噼啪啪炸得白烟四起,炮纸落叶样从空中盘旋落下,火纸味香喷喷地刺鼻子。两响炮一个接一个,“叭”地升到高空,到鼓楼顶上,又“叭”地炸出一个火花。鼓楼四周的国槐叶,被炸得飞飞扬扬。那时候,人真的多。都不是看热闹,不是看花轿,而是想看看你鲁掌柜为啥要娶一个老妓女。

“图啥呀?”

“不知道。”

“鲁掌柜白白聪明一世,到头来却栽倒在一个老娼怀里了。”

……

鼓楼街、马道街、寺后街、书店街,四条街的人都朝着十字街心挤,庙会也难有那么多的人。蒙天网一辈子也想不到她会这样露脸儿,她端端坐在轿子里,不知道她把头上的红盖布掀掉没掀掉,没准她早就掀掉偷看热闹了。蒙天网肯定不会像十七八大闺女那般害羞老实,谁也不知道她经过了多少风月之事。

要说开心适意那天不是你,也不是她,而是乐班子。你给的乐钱高,他们吹得卖力,一见那么多的人围住,除看一眼花轿,就都把目光搁在乐班上,就更加起劲了。全都脱了上衣,露着一肩黑肉,把号口、笙背对着蓝天死吹,《鸟归林》《凤飞回》《小河流》《百草园》《林中风》的乐嫁曲子完了,就吹古戏曲。《穆桂英挂帅》《杨家将》《大出征》,一曲一曲,不停儿。一个吹大笛的汉子,满脖青筋鼓跳,从一开始仰天长吹,到最后一曲终了,汗如雨注样从头往下落,当乐班收曲时,他吹收乐笛,一声长长颤颤的音响,宽厚洪亮,从笛筒里飞出来,在鼓楼顶的铃铛上,萦绕半天不肯散去,那一晌的工夫足能抽上十几袋水烟丝,把看的人们都给惊呆了,且还是从音低到音高,一直扬上去,直到那汉子累得突然头一晃,木桩似的倒在地上才结束。

硬是把这汉子给吹得累昏倒了。

真饱眼福。真开眼界。东京城是第一次见到吹鼓手累昏的。

不知道第一夜你和蒙天网是如何过去的,杠局的人差不多都进窑子过夜。一等窑子也有人进。对房里的事没人愿意多打听。杠兄弟们想知道你为何偏偏喜欢蒙天网,蒙天网有啥招儿使你俩的日子过得那般贴切儿,到死你们没有吵过一句嘴,脸上从没见挂着忧愁不和啥儿颜色的。

那个月,月底发赏金,大伙都在杠局里,有个小二问了你。

“掌柜,嫂子还会生娃吧?”

你那天正在算账,听了问话没抬头,把珠子拨得哗哗响。

“生啥?”

“娃。”

“屁。”

“那你看上了嫂子哪?”

你看这小二问得认真了,就把算盘放到柜上说:“我看上了你嫂子是个不知愁的人。东京的一二等窑子我都进去过,哪个女的都是接客一脸笑,客走一脸愁。只有蒙天网能想开。老鸨说她进馆二十年,没见掉过一滴泪,天天日子都开心。”

你说有天你问她:“为啥不趁早嫁人呀?”

她说:“妓院好,来的男人脸上都是堆着笑。”

你说:“当婊子还欠笑脸呀?”

她说:“东京日子最苦的是婊子,不当婊子了,嫁个男人再脸上三天两头挂着愁,那一辈子都是愁日子;啥过头,不如死的好!”

“你怕男人愁?”

“愁是女人的事。东京的男人遇事就发愁,不是男子汉!”

“你不愁客人不找你的日子呀?”

“到了那年龄,我就去死啦,愁日子我一天也不过。”

就这样,你对大伙说,你就和蒙天网对上脾性了。你说你就看上了她的不知愁。说人活一世,“快活”二字。别的都是假的,快快活活一辈子才是真的。

我问你:蒙天网和你是咋样把日子打发快活的?

你说人在日子里只要不要脸,准都会有好日子过。

想想也是的,人的日子过得难,不就是太要脸面了?要处处都摆出一张不要脸的脸,该少受多少无端的怨罪呀……

那一天,是你鲁掌柜和我们大家伙第一次坐下认认真真说话儿。说的全是心里话。可是谁信呀,人不要脸还要啥?人活一世不就是要装结实一张脸面吗……

天黑得真快,好像没一会儿,日就西偏了,又过没一会儿,就终于落了山。红光像血样摊在东京的楼堂上,宽敞的街道上,晒暖了的房墙、城墙、地面慢慢凉起来。起了风,不大,徐徐的,把细碎的槐叶朝南卷。城墙下一会儿就蓬蓬松松卷起了一条叶楞子,黄灿灿的,很鲜艳。有一群乌鸦从东京上空斜着飞过来,落在城墙上,蹬下一片虚土,掉在他肩上。他说该走了,天马上要黑下,东京常停电。看看城外,远处的庄稼地都不见轮廓了。我扶他站起,送了他一程。八十多岁了,走路离开棍子就要倒下去。路上我问他儿子媳妇啥样儿,他摇了一下头。问他孙儿和孙儿媳啥样,他就那么老态地笑一下,啥没说。过一会儿,他问我:“那边好?”我说好。他说那边要好我回家拾掇一下就去吧。我说你来吧,我提前把你住的地方扫一扫。他说,你是掌柜,哪能哩。我笑了。

就分了手。

听他一晌叙旧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将进入民国时,有次我受人白眼,其实还是很要脸面的。

东京偏中的山货店街有个茶园,四四方方的,用墙围了,里边垒出一个不高的台子,台前设有方桌三十张,每桌空下台前正面一方,其余三边例坐三人。桌上放茶壶一把,杯子三只,瓜籽一盘,到日后晌开门,由第四巷歌妓到茶园清唱,偶尔也有些杂耍和戏班到茶园演演。茶园也是戏园。那天,我去晚了,坐在后边。歌妓是第四巷双雁书寓新从苏州买的妞儿,白白秀秀,能弹能唱,有一腔好歌,当时东京人都叫她“白芍药”。开始,她唱的多是南方小调,东京人不懂,并没多少人来这茶园。后来她在书寓关起门来学河南梆子,三个月不到,竟就学会了,几天时间就唱红了东京城。我是听小二们说的,闲下时就来了。恰巧杠局那天城郊一个大户人家里抬棺材,没有赶早。我一人坐在后排桌上,听白芍药唱《半夜寻媳家》,喝着茶,嗑着瓜子,很有味儿。那时候,东京人都很会做生意,为了不误客人听戏,茶园老板专门备下一个水烟袋,上好白铜制的,很精细,锅很大,三五口决然吸不透。到戏唱到动人时,就有个小二拿着烟袋,装满水烟丝,燃起来,弯腰从桌子缝间走过去,把烟嘴塞进看客嘴里边。看客不低头,眼依旧盯着台子上,呼噜噜吸几口,顺手取一两个制钱递出去。小二接过制钱,拔出烟嘴,就慌忙塞进别个看客嘴里。动作快些,刚好一袋烟打发一张桌上的三个人。看客来茶园都是不带烟的。自从开了杠局,我的烟瘾就特大起来,那次,瘾也犯得厉害,等半天小二还没走过来,直到白芍药唱了六七段,一个精瘦的家伙才提着水烟转过来,到我的桌前,刚好上桌抽完,新装一袋。我把口水咽进肚里,等着他把烟嘴往我嘴里塞,两眼打量着白芍药一飘一飘的裙袖子。过一会儿,又过一会儿,半晌儿我的嘴里还是空的。等急了,我收回眼一看,这小二竟隔过我的桌,把烟嘴儿伸进了一个架眼镜的先生嘴里。

我知道这小二嫌我脏。

“喂!”

“哎……稍等。”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那明儿就叫你知道知道。”

正说间,茶园掌柜过来了,端了一铜盆凉水,里边放了一条白毛巾。过去的茶园和现在的礼堂、剧场没法儿比。那当儿,台上搭个棚子遮遮太阳挡挡雨,看客都是要露天就坐的。大夏天,日烈时,掌柜或小二要端着水盆到每张桌前给人拧毛巾擦脸。这不,掌柜随在小二身后过来了,到了我前边一张桌时,我等那三个看客擦完脸,他端水朝我走来时,我说:

“掌柜,你那小二贵姓?”

掌柜答:“你稍等,那边天热。”

说着,这掌柜竟端着一盆水从我面前过去了,到中间一棵小树下,从裤腰上抽出一条新毛巾,在水里浸浸拧干,递给了一个有人帮着打伞的客主儿。

我问:“那人是谁?”

邻桌答:“开封县知事。”

我听了,拿起茶壶盖子在桌上敲了三下。

知事扭回头,瞪了我一眼。

掌柜忙回身朝我歉疚地笑一笑。

当着知事和掌柜的面,我把茶壶里的余水往瓜子盘里一倒,起身走了。

我鲁耀不要脸,是我鲁耀的事,然你茶房不能不给脸!

来日,茶园还是白芍药卖唱,我就购票三十张,发给三十个讨饭花儿,另又每人给制钱五十文,为茶资零用。待茶园门一开,这三十个讨饭花儿,一拥而进,一人坐了一张桌子,都是赤着上身,终日不洗脸的人,又都各端一个烂碗,盛着宿羹酸饭,摆在桌上,怪味弥漫茶园各处,一刻儿苍蝇纷至沓来,越发腥臭。后来的客们睹此情况,均抽鼻而去。

这天,茶园少卖茶座三分之二。

下一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掌柜突然闯进我家宅里。

“鲁先生,得罪你了……”

我还没起床,翻了一个身。

“啥儿事?”

“你抬手让我开园吧,两天没人买票了。赔不起呀……”

“我碍了你生意?屁话嘛!”

“鲁先生……”这掌柜叫着,竟一脸少骨缺硬的样儿跪在了我床前。

“两个事……”

“说吧鲁先生。”

“一是拿三十贯制钱。”

“成的,我立马就送来。”

“二是我局里有个小二,人瘦小,抬不动杠,你把你那送烟小二辞了,让他去。”

“这……也成,鲁先生,月底就辞。”

这么着,我又拾起了自己的脸。招回了那三十个讨饭花儿,从掌柜送的钱里扣除十四南贯,给每个花儿赏了二百文。

他们说:“谢谢当家的。”

我扬起脖子大笑。

“这是龟孙请的客,谢我个屁!”

冬季时,东京城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雪,尺余厚,满城都是白亮。很多槐枝都被压裂了。塌了不少房。这雪是下在民国元年。大相国寺后院的房子整整倒下一排,有个和尚被砸死了,主持僧让鲁耀来看看,把这和尚埋到城外寺坟里。

东京相国寺是个富庙,有庙产七十余顷,按年定期收粮,寺外有寺房七百余间,按月收租;寺内地皮,给商人使用,要按日缴费,这收入远不是一般商贾所能比的。凭着这些,主持僧就有很高的地位。所结所交,也都是东京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然而,鲁耀却也和主持僧有很深交往。这日在寺内吃了饭,商量了一应棺埋和尚之事,他听主持僧说开封知事要调往淮阳,因在东京欠各商号银子三千余两,怕被扣下,不日将要偷偷先走。

僧是闲言,鲁耀却留了意。

开封县官场中的人,一向是被称为“赔缺”的,而杞县、太康、淮阳等地的,则是“富缺”。清代时,东京这里上有抚、臬、道等各司衙门,其一应开支,多半是就地筹措解决。入了民国,东京为河南省会,督军、省长以下五厅、八处,开支比清代更加繁多。开封县署征收粮秣银两,从不上缴,都是应酬这些。知事为了疏通官路,粮秣银两不够,就到东京城里商贾手中借筹。因而每任知事,在开封县署虽无油水可捞,但都多则干上半年,就可调往“富缺”聚财。

现任知事到了淮阳,欠银其实也就一风吹了。鲁耀是认识开封知事模样的,在山货店街的茶园见过一面。这知事瞪过他一眼。知事瞪了杠头一眼睛,杠头会立马忘掉吗?

从相国寺出来,他直到马道街,无论哪家商号,见门就进。

“龟孙,开封知事可借过你的银两?”

“借过。”

“该你龟孙倒霉,这龟孙要调到淮阳了,雪化了就上任,你龟孙还不快去讨账呀!”

几句话说完,转身又进另个铺里。

“鲁掌柜来啦?”

“你龟孙借没借给开封知事银子?”

“没呀。有事?”

“你个龟孙走运……”

说句半截话,不管别人后话咋问,他概不作答,双脚踏着厚雪就进了下家店里。这样从午时饭后,到夜饭之前,他跑遍东京各大商号,给知事的欠户通知了一个遍。

第二天,依然纷纷飘着大雪,北风呼啸得厉害,就有一批大户商贾到开封公署找知事讨还银两。你去我回,我回他去,来来往往,走马灯似的在公署大堂里走动,直到天晴雪化数日,知事也不能离府上任。

欠钱必还,这是公理,知事对他们奈何不得。然淮阳那边,晚去一天,他私囊就要少得数百两,损失不可估计。如何?有幕僚劝他请鲁耀出面援助,他就备下了酒席,让幕僚来请。

鲁耀说:“回去给知事道声谢,说我鲁耀穷,长袍脏了,不便前去。”

这幕僚作难。

“鲁掌柜,去吧,好歹他是个知事哩。”

鲁耀火了。

“知事怎样?我杠局从东京衙门抬出的死人多了,哪个都比知事大!你开封知事死了我还不抬呢!”

幕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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