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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方老板走了,我姥爷生出了很多诡秘的想法。往前走了几步,对南罩派的老把式说,肚子不舒畅,就回身赶着鸡子往延庆观的方向去了。

方老板家住在城墙南门下,那儿有很大一个宅院,房是两层,下层砖石结构,上层是纯木结构。房子极为古朴沉稳。楼后是一个大院,有很多树木花草,甬路上铺的是花白鹅卵石,两旁栽有冬青和小柏。这个季节,花都在蕾期,没有开放,但树、草却十分葱郁。那宅子的后院在古城墙下。靠城墙一边,还设了一个芦苇扎成的圈子。站在城墙上,找好视角就可以看清后院的一切。方老板当然不知道,这天我姥爷就躲在城墙上。

雾退的时候,方老板回来了。他把鸡赶在后院苇扎内的鸡罩里休息了一会儿,给鸡上了水,到半晌时分,又把红鸡放出来,在后院散了风;午时,喂了饱食,让鸡围食瓢进行了瓢功训练。一切都是各罩通用的方法:跳瓢、跑瓢、转瓢。尔后,将鸡抱入罩内再休息。后晌日斜时分,方老板又让鸡子出来散了风,在散风中又进行了遛鸡,使鸡既不大跑,也不站立不动,这样一直匀速遛到日落时辰。

我姥爷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土楼顶,缩着身子,察看了一天,方老板训鸡的方法姥爷全都看到了。没新鲜招儿。这使姥爷有几分失望。太阳已经差不多全部西沉,城墙上的古砖有了一层暗红的颜色,宽阔的城墙顶上,长满了绿汪汪的蒿草。温热的草腥味,在晚风中一阵一阵扑进姥爷的鼻子。他冷丁儿觉得饿了,肚子咕咕直叫。可正当他想走下土楼时,方老板忽然又进了后院。他没有径直去鸡罩,而是站在院当央,朝城墙上打量着。

姥爷缩着身子不动了。

过一会儿,方老板走进苇扎圈里动作几下,放出来几只斗鸡,大的,小的,都是杂色。这群鸡子围着方老板旋成圈子,然后,他把怀里抱着的纯毛红鸡放在了斗鸡圈子内。

奇景来了。

那几只斗鸡,并不相互争斗,而是齐着心力,飞的飞,跳的跳,一起朝红毛斗鸡攻过去。笨拙的,灵巧的,各有自己的招数,红毛鸡纵是如何机智,也难斗过几只鸡的进攻,所以,红毛鸡看见群鸡群啄,压根就没还嘴之意,而是东躲西闪,当飞则飞,当跃则跃。躲过这一只,忙躲那一只,蹦蹦跳跳,起起落落,这么过了一阵,力气衰了,或错了阵法,就有鸡啄到了它的实在处,把它按倒。在这一刻,方老板上前一步,把群鸡赶开,抱起红毛,把它放进罩围里安歇了。接下,方老板走出来,拿着鸡鞭,赶着鸡群,快步在后院跑了一圈。鸡群本来已斗过一局,加上又猛跑这阵,个个都力气不支,就在这关键当口,方老板猛地把歇过气儿的红毛鸡从罩里撒出来,两军对阵,鸡群疲惫不堪,红毛却分外精神。它并不等群鸡喘过气来,上前就迎着靠前的一只狠啄狠摔。鸡群本来被主人赶得头晕目眩,又冷不丁儿遇上强攻,一时都呆着不动,眼睁睁地看着红毛把那只鸡斗败在地。其间,也有醒过神儿的,可刚要上前就被主人抽了一鞭;有要去帮斗的,又被主人拉到后边。就这么,红毛越斗越勇。直到连续斗败三只鸡子,主人才把鸡群赶进围罩,抱着红毛到前院上水喂养。

怪不得方老板的斗鸡都是善躲勇攻,输掉前一场,赢回后两场,原来他有几只陪斗鸡子!他有前败后胜的训练方法!我姥爷恍然大悟,从土楼站起时,差点摔下来。

两天后的相国寺大雄宝殿前那场斗鸡姥爷看了。满蒙后人的鸡子是没说的漂亮,能攻能守,可惜也和别的斗场一样,先胜后败,赢一输二。斗完了,那个满人忽然坐在地上哭起来,抱着头,呜呜得极为悲惨。

“方老板……这可都是我家里人的陪嫁呀……”

方老板差人把红毛抱去洗了,回身站在满人的面前。

“咱是有言在先的,有中人,有字据。”

坐在灰地上哭了一阵,满人只得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兜儿递给方老板。

布兜里全是金银首饰。方老板打开点数时,那满人说:“一个不少……是我从家里人箱子中偷出来的。”

方老板点完了数,捡出一对手镯还给斗败的满人,叫辆马车,气昂昂地上车走了。

知道了方老板的秘密,就会有上好的对策,可惜姥爷手里没有可做赌注的财物,倾家压上,桌椅板凳也不留,方老板也不会出来对阵。且我姥爷又舍不得轻易把手里的秘密卖出去。谁有了这秘密,谁就有了胜方老板的机会。能胜方老板一次,就能发飞天横财。

斗鸡是长远之计,姥爷对付方老板的计谋,是训一只极有耐力的鸡。这只鸡腿功、口功都可以差些,但定要能耐得争斗。方老板的鸡是必输第一局,待这只耐鸡胜了一局,二局、三局就变攻为守,只虚斗,不实啄,把后两局时间消磨掉,这样胜一平二,总局为胜,就可赢得方老板。

我姥爷有了这般计谋,就着手训练鸡子。到来年开春,他去西罩派的鸡把式家又讨来一只小鸡苗,精心喂养些凉开水浸过的芝麻、小米拌鸡蛋、粮食、青菜;再大些,天天到包公湖边捉虫子。一个多月他就开始让小鸡运动;两个来月,鸡便长到了二斤。喂得精到,加上鸡入“拔节期”,骨骼猛长,他又喂了不少硬料和钙质饲料,如土元、蝉等。这样过了八个半月,毛羽都已齐全,也赶上了十月初一的“斗窜”──雏鸡头斗和十一月初一的第二次试斗。一切都还正常,接下去是撵、 跳、盘、抄、蹲、拉、推的八训。在这八训中,姥爷偏训撵、 跳,多训少斗,别的鸡子撵一个时辰,他偏撵上一个半,别的鸡子撵完过,都让鸡回罩歇息,他偏再训些鸡的跳瓢什么的。到下年正月初二,姥爷把斗鸡抱到东京北郊的斗鸡坑,连找三个敌手斗了九局,虽败多胜少,但鸡的耐力果然了得。九局完了,它还依然气力十足,或躲或击,仍很有力度。

万事皆备,单欠东风了。

财物不是玩儿的,没有就是没有。这样拖一年,又一年,终于到了一个新朝代。清王朝像破旧瓦屋一样,说倒就倒,说塌就塌。一天,姥爷在湖边撵鸡,忽然一个鸡把式过来和他并上肩。

“知道吧,清朝倒了。”

姥爷一怔。

“清朝是谁?”

“皇帝溥仪呀。”

“他呀……碍我屁事儿。”

“还听说孙中山当了大总统。”

这下姥爷站住了。

“孙中山又不会替我压个赌注的,你给我说这干啥哩?”

那把式奇怪地瞟我姥爷一眼,就去了。其时,在东京四处都传说皇帝逃走了,孙中山是何等的开明,个头虽小,却读了很多书,连洋书洋字都能读能写。这些话,整个东京城都已传遍,可唯我姥爷不知道。他有他的心事想。耐力鸡他已喂训了两茬三只,几年过去了,却硬是没有赌注下。闲斗是每月都有,可不和方老板赌斗一次,他总觉心里搁着一块病。

这是民国元年末,天冷了,娘还没有给他添置一件新棉袄,一早出去撵鸡时,总冻得嘴脸乌青。

“娘,该给我做袄了。”

一日的午时,日光很温暖,娘缩在门口的阳光里。姥爷斗鸡回来,不耐烦地站在她的面前说。

这个时候,老姥姥看去是真的老了,满脸皱纹,头发几乎全白,身子瘦得如一条劈开的干柴。她望着儿子,想到已经二十有余的姥爷没有成家时,心里一阵苦颤。

“清本……你不能天天斗鸡,该做点正经的事情了……”

姥爷把鸡赶进罩里。

“有啥做?”

“东京的人,大小都会做点生意。”

姥爷笑了。

“一天也挣不了几个制钱。”

“大的不会,小的不做……你娘总不能侍候你一辈子。”

姥爷收住笑,站着不动。

“午饭烧好了吧?”

“没……”

“咋哩?”

“上次欠粮庄的面钱还没还……”

“你做成的娃儿衣裳咋不拿去卖?”

凝视着姥爷,老姥姥默了好一会儿。

“清本……娘枉养了你这个儿,守熬十年,你没替你娘想过一件儿事,没替娘干过一下活……”

老姥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姥爷万没料到,他有些生气了,盯着老姥姥。

“不就是说你孩娃不孝吗?过几天我把‘达宏绸行’给你赢回来!”

“赢?”老姥姥呆了一下,突然上去哭求道:“清本,娘求求你……你斗鸡千万别赌斗呀,你爹已经输了绸行,你要再输了咱家这座院子,那你娘就别活了,你这一辈子也就别想成家了……”

一句哀愁的苦话,使姥爷恍然大悟。正值他几年苦思,找不到赌注可压时,娘的话反倒给他提了个醒神。若不是娘抱着腿哭,他准会拍下脑门子:啊呀,怎么会想不起这宅院!不消说,这个时候,姥爷是决然不会这样的。他和其他聪明人一样,只是心里暗喜,脸上是依然孝儿相貌。

“娘呀,你看你……快起来,我怎么也不会赌斗啊。”

事情是就这样敷衍过去了,然姥爷他为有了赌注激动得几番彻夜难眠,私下对鸡子又加紧了调训喂养。到了正月初二,各罩派斗鸡都引鸡到北郊比斗,姥爷抱着鸡去了,等方老板的三鸡九斗,全都获胜时,姥爷站到了方老板面前。

“下月初二我想和你斗一场。”

方老板上下打量了我姥爷,淡笑一下。

“闲斗?”

“压注。”

这下,老板认真了。

“哪罩的?”

“西罩派。咋的,方老板不认识我?我爹把绸行都输给了你。”

震一下,老板翻一下上眼皮,仔仔细细地盯着我姥爷。他知道姥爷和他斗是有缘由的,从内心说,他不想再为上辈的事情和下辈也瓜葛在一块儿,于是,静想一会儿。

“想起来了,你叫倪清本,是各罩派中最年轻的斗家,不知你想压多大的注?”

“我压宅院,你压我家绸行的三间房子!”

方老板心里颤动一下。已经十年没人同他这样疯赌了,这使他为之一振。但想到那三间房子,地处东京黄金宝地时,又有点舍不得,为赢那三间房,他费了多少心思,专门训了半年的鸡子。

“清本,斗鸡本是取乐的,你何苦这样发疯。再说……你又不比你爹,一家之主,万千事情都做得主的。真想斗,可压个小注玩玩。”

老板的话意,姥爷是完全明白的。

“我家你去过,”姥爷说,“房子不比马道街的差,虽不是生意门面房,可有一个大院子,光地皮也抵住了那三间房子……要是方老板信不过我,”姥爷从长袍怀兜中取出折叠好的纸,在手里拍一下,“这是地契文书,咱眼下就可找个中人交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收退的地步。且正月初二,东京斗鸡家几乎都云集北郊,这事不仅是私家纠葛,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罩派向另一个罩派的寻斗,不出迎当然不成。何况,在南派心目中,由于方老板勤斗勤胜,又财源旺盛,实际上已是南派斗鸡的主持人了。而姥爷这里,在西派心中,虽是无名卒辈,但十年来,西派鸡很少胜过南派。再输一局,并不给西派增加多少灰色,若侥幸胜了,那就大增光彩。所以,到了此时,两派鸡客已对阵起来,谁也无法回避。

当下,双方进行了“搬眼”:各把自己斗鸡抱出,相互看了体重、高低、大小、年龄,上下都相差无几,于是定下二月初二在斗鸡坑开斗。

一个月的光阴,说过就过。二月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的人,比往年都多。因为以往疯斗的压注大小,都在暗处,除了斗鸡主双方,只有中人知道。而这次是亮明赌注,当场兑现,自然是斗鸡各派一大盛事,不能不去。此前,双方行家都在训鸡中出谋划策,给斗主计划了很长时间,因为真正到了这天,除了鸡坑主持人有权发言以外,斗场上谁也不能多言。

我姥爷是坐人力车来的,和我老姥爷那次去边村斗鸡一样。

到北郊斗鸡坑时,太阳已升了杆高,光线温柔明亮,空气极为清新,这天气最适合斗鸡。东京斗鸡界说是“好鸡天”。到斗鸡坑时,有人说“清本来了”,众人忙给姥爷让开一条路,姥爷也就英雄一般进去了。

所谓斗鸡坑,其实是一片广场,只不过场子低于四周。高处围满了观望闲人,还有一些卖小吃小玩的小客商,景况俨然一个庙会。在斗鸡坑中间,站着主持斗鸡的“鸡头家”,约有六十来岁,短发短衣。在斗鸡坑斗鸡,他有很高权力,不仅要为斗鸡双方拉号配对,介绍说合,还要负责斗后赌账的讨要偿还,职微责大。更重要的,鸡头家是胜负输赢的裁决人,因此,斗家对他都十分尊敬。姥爷一入斗鸡坑,就首先朝他鞠了深躬。

方老板自然有大斗家的风度,姥爷等了很久,他才坐一辆豪华的快骡马车,入了斗鸡坑。

方老板和鸡头家打了招呼,让鸡头家把姥爷叫去,双方叫明赌注,写上字据。等都作好准备,鸡头家把围上来观望者朝后赶了赶,用棍子在坑场中划了界线,令闲人不得入界。界内是一块圆形土地,平整干净,坚松适当,大圈中有一直径三尺的小圆。鸡头家走回来站在最中,唤了一声“预备──”姥爷就入场把鸡放在圈界以东,用手扶着;方老板把鸡放在圈界以西,一样地用手扶着。斗鸡坑里十分肃静,人们都悄没声息地盯着鸡头家。这样过有片刻,鸡头家退出圈子,扬手落话:“放鸡!”

双方松手退后三尺有余。

鸡斗开始了。

鸡头家燃了一支细香,香上每隔一寸画一记线,分出三寸,每寸记时为一局。他把香插在正前方六尺处,转身站在鸡边。

姥爷的鸡子七斤有余,骨骼很大。毛色依旧不纯,红中杂白,是只花鸡,两岁,看去并不十分显眼。而方老板的鸡就不同,青色毛羽,底为白绒,背上闪着绿亮,尾是白沙尾,东京典型的“乌云盖雪”鸡。且头小耳环微,面皮紧薄,脑门宽厚,眼窝深大,冠小正直,五官十分协调。嘴是黄色,像金铸似的,在日光里灼灼发光。东京斗鸡,各罩派对眼也十分讲究。鸡眼一般分白黄红三种。白为上品。而方老板的乌云盖雪,鸡眼不仅是白,其中还有青亮,眶大珠小,目光锐利有神。鸡腿是“大腿弯”,极有弹跳力。这样的鸡子,在东京鸡界,百里挑一,几年难遇一个。它从老板手里一出,就聪明地扎了后蹲守势,稳稳站着,不退不攻。乌云盖雪每次下场初局都是如此。

我姥爷的鸡,貌无惊人之处,离开手后,虽攻势站定,然却一动不动,并不真的攻取。这花鸡虎视眈眈,双目暴突,就那么站了很久,似攻非攻,非攻似攻。这是一种招式,听我姥爷说,叫“空攻”,是在斗鸡时,连续不断地等鸡进攻了,忙收回,让它呆站,等它又进攻了,再收回,再让它呆站,每斗必此,持续不断,鸡就学得聪明,不“空攻”一阵,不会真的下口。东京斗鸡,第一局多是“勇阵”,从来还没出现过这样的对峙不斗。各罩派的鸡把式对乌云盖雪的“守攻”都清楚,但没见过花鸡的“空攻”,以为是被乌云盖雪的镇定吓住了,不敢上前,于是,都为姥爷担着一份心思,毕竟压注是一所宅院呀。时间久了,连方老板也有些泄气。他本来对姥爷的鸡貌都不看进眼去,一见花鸡只摆出一个架势,不敢上前,心想,看来今儿要三斗三胜了。

香在一点一点地烧着,一缕青烟,离开香火,艰难地升到尺高时,变得金黄,一丝一丝化在明亮的日光里。

鸡头家有点耐不住,朝姥爷身边靠了靠。

“清本,咋回事?”

姥爷不吭,一脸平静。

他又看了看方老板。

老板浅浅一笑。

就这个时候,第一段香快烧尽了,我姥爷轻推了一下鸡屁股,花鸡如得了号令,突然跳起,来了个“高头大咬”,腿重嘴狠。乌云盖雪等它进攻久了,许是有了麻痹,花鸡真地攻了,它竟不及躲闪,被花鸡正准咬着冠子,一下就鲜血直流,恰又流进眼窝,糊了左眼。花鸡乘势高空一跳,从乌云盖雪身上翻过,下落时,来了个“海下腿”,把乌云盖雪摔在地上,风急火快在鸡头、鸡脸上又猛啄了几口。方老板一看这阵势,生怕伤了乌云盖雪的锐气,灭了后勇,误了下两局,慌忙上前一步,把乌云盖雪抱了过来,并向鸡头家伸出了一根食指,示意认输。

第一局,方老板认输。但一局的寸香还未燃尽,他借这个机会,用蘸水毛巾擦了鸡冠鸡眼,又在水里涮了毛巾,冷敷了乌云盖雪的前胸、翅下气眼和后档各处,最后口含清水喷入鸡口。

姥爷没有这样繁琐,他只捏了捏鸡腿各处,让鸡腿上的筋肉松活松活。

细香烧到了第二寸。

鸡头家唤:“拢鸡──”

双方又把鸡抱进了圈子,各占一端。

“放鸡──”

又开斗了。

这一局极精彩,完全不同第一局。乌云盖雪一出场,似乎被上局激怒,不飞就跳,嘴勤腿快,招式也变化多端。路数有扛脯拉尾、下刷头、四平头、插花头和跑调等;招数有掐冠门腿、海下腿、脑后腿、斜腿、干脚腿、接腿。观望的行家,一向没有在一个鸡身上见过这么齐全的路招。一般说来,一只鸡都有自己的几路几招,不可能啥儿都会。然乌云盖雪多招多路,让东京鸡客着实开眼。观望的人,一个一个伸长脖子,明睁双目,生怕少瞧了一个招式。连方老板都为自己的鸡惊讶了。有的招式,他并没有教过,完全是急中所出。可惜斗鸡坑有一严规:为了免生纠纷,无论哪方鸡打得如何精彩绝伦,观者皆不准拍手叫好。不然,坑沿的人此时会为方老板和他的乌云盖雪吼得山呼海啸。这样一个招式又一个招式,一道路数又一道路数,正在高潮之处,鸡头家却跳进斗圈,把双方鸡分开,朝方老板轻笑一下。

“香烧到了,方老板──平局。”

方老板呆一下,脸上有了白。他看看细香,不仅烧到了记线,还略微过了一点儿。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花鸡在这一盘中除了“里外磨”的路数,别的什么路数也没有。它以一应百,你千变万化,它却始终如一,只转动身子,或退或进,无论乌云盖雪如何攻击,它都用脖子迎上去。乌云盖雪啄到了脖子上的鸡毛,它就用头在乌云盖雪的脖上一扭,使乌云盖雪不能用嘴再咬,这样搅着脖子在圈中左转右转,结果也只被啄掉几根鸡毛。

从局势看,花鸡显然被动。然而它却没有自动退出斗鸡圈,且乌云盖雪也确真没有将花鸡斗败──无可奈何,平局。

形势很明白,结局最好是方老板赢了第三局,总的斗个平场,赌注各归各有。

然而第三局仍然是平。局中乌云盖雪斗得更加快捷嘴狠,可花鸡依旧不变里外磨的路。直到香将尽时,花鸡都未还攻一下。鸡头家是偏了方老板的,香烧到记线处,他本想唤“三局──平!”可方老板一脸死相,像得了危病,他终于没有唤,直到西罩派的一个把式上来说:“斗家,香过线半寸了,”他才上前将斗鸡分开,却不说谁胜谁负。

三局结束了。

东、西、南、北各派的头面人物,都围近了斗鸡圈。乌云盖雪气昂昂地站在圈中;花鸡的头微微低着,站在圈边。它从头到脖子,没有一根鸡毛,全被咬掉了,露出红血血的一个小锤头,似乎极其疲惫。但它到底没有倒下过,没有退出斗圈。

鸡头家没法说花鸡败了第三局,他望着一直呆坐不动的方老板。

方老板当然不会丢了男人的脸面。他上前从中人手里要过首饰店的房子契约,亲手递给我姥爷。

“清本,我想输个明白,你这花鸡是不是不会别的招数?”

把房子契约捏在手里,姥爷放心了。

“我这鸡除了高头大咬和里外磨,别的什么也不会……不瞒你方老板,它是赢在腿爪上。”

抱起花鸡,方老板仔细掰着鸡爪鸡腿看了又看,发现花鸡是“明腿”,皮包骨头,没有一丝腿肉。腿间距离宽,爪片大,爪趾又干又细又长,趾间大角空心,这是有名的“十字大爬爪”。

方老板明白了,自己是输在第一局的“守攻”。如果乌云盖雪习惯一局起攻,即使耐力抵不过花鸡的十字大爬爪,至少也会打个平场。

“三天内我搬完首饰店,”放下鸡子,方老板说,“明年二月初二,我训下鸡子,咱在这儿接着斗。”

话毕,抱起乌云盖雪,方老板顶着明净的日光,去叫快骡马车了……

败于鸡,盛于鸡,鸡关人命。我姥爷家的境况就是如此。收回了马道街的门面房子,老姥姥在其二弟辅助下,先经营乡下特产,如核桃、板栗、木耳、花生、干菜什么的。弟送货,她出手。因为占据的是马道街正中,不远又是大相国寺的东门,客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生意竟如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加之,东京四处传讲,说姥爷一场斗鸡赢了三间金屋,人们都想看个究竟,这下更使生意门庭若市。来年,老姥姥一算计,索性请人书了金字匾额:“达宏杂店”。这样入了正行生意,由其乡下弟弟掌办,按月交钱,母子俩干脆坐享其成。

说我姥爷,一场斗鸡,声望鹊起,名震东京鸡界。西罩派和南罩派是京城鸡派中两大派别,自老姥爷走失,西派就威信扫地,实际上,南派已成了东京斗鸡主流,方老板是实际的鸡皇。如今情况不同了,以民国初始为界,南派昌盛的时代已告近尾,西派又开始了新的崛起。姥爷的鸡不是西派的代表,但姥爷斗败了南派鸡皇,自然也就成了有脸面的鸡界人物。

老姥姥靠着儿子的一场斗鸡,重又获得了她年轻时的太太一般的生活,不消说,对儿子终日斗鸡,再也不说什么。儿子斗鸡去了,冬天她要让他多穿衣裳,夏天她要让他戴上阳帽,回来时例必把可口饭菜端在桌上。有了家中这等援助,姥爷喂鸡、调理、斗养更加专注,由实践而理论,姥爷索性精心探究起斗鸡学问,一年不到,其道行深了许多。

下年,袁世凯在北京,立洪宪年号,当了皇帝,其四子袁四少爷在东京也有了地位。袁四少爷有一特性:少从政,多玩斗。对栽花、喂鸟、养鱼、驯狗、放鸽子、玩斗鸡、拨鹌鹑、斗蟋蟀都有兴致。尤对斗鸡,嗜之如命,曾雇了好几个鸡把式为其调教。把式中的柳中元最为行手,是东京鸡界的名人。

一日,柳中元在 鸡中碰到了我姥爷。

问:“听说你斗败了方老板?”

答:“方老板的鸡……好鸡!有智有勇,腿稳嘴狠,攻快守牢。”

“袁四少爷曾被方老板斗败过,输了十两银子……你要想见他,我可引荐。”

如此,姥爷择了一日,随柳把式进了袁府。偏巧,那天袁四少爷到黄河渡口出游,不在府里,姥爷在柳中元处吃了便饭。同时,柳中元看姥爷也是鸡界一杰,送了姥爷一筒茶叶,并叫了马车。

到家已是日暮时分,很多鸡界朋友,都在摇扇坐等,见了姥爷,一个个忙起身迎着,自然都新添了几分恭敬和羡慕。

我姥爷满面光彩,和大家一一打了客套招呼:“都坐都坐──娘,给叔、伯、师傅们泡上水。”

“不要了不要了,刚喝过。”

姥爷从口袋取出一个精制竹筒,摇了摇。

“这是袁四少爷送给我的茶,都尝尝──皇上专门派人从北京给四少爷送来的。”

这下,把朋友吓着了。谁能想到,斗鸡走狗,竟也能喝到皇帝送的茶。换到几年前,清朝不垮,这就是御茶呀,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娘提来了一壶水。

姥爷狠心从竹筒盒中撮出半撮红黑茶叶,犹豫一下,手一抖,又抖进了筒中几根,正要往开水壶中放,北罩派的斗鸡主持上前拦住了。

“清本,少放点儿,大伙尝尝就行。”

往壶中放了一点儿,手中留几丝又放进了竹筒里。姥爷说:“这个竹筒是皇上用过的,送给四少爷,四少爷送给了我。”

鸡界朋友们把竹筒传看了一遍,见竹筒古香古色,上边刻着芙蓉花和“清心”二字,别无特色,但是还议论了一番。

“这怕是袁大人十几、几十年前用过的。”

“皇帝的东西都是宝。”

“听说乾隆用过的一个牙签,一千两黄金还不卖。”

……

姥爷十分乐意听这些,中间又插了些奉承袁四少爷的话,就说到斗鸡的正题。

“见了袁四少爷,那是太子呀,谁能想到,袁四少爷竟就不见架子,一张嘴就问咱们东京斗鸡的几个罩派,各派都有哪些主持。东派我说了张二爷你,南派说了三伯你和方老伯。汪叔,说到北派,我把你介绍给了袁四少爷。西派呢,袁四少爷问我是主持吧?我说哪能呢,有前辈高爷和汪爷。袁四少爷就笑了笑,问了我各派的异同,还有喂养。最后让柳中元抱来一只纯青公鸡,和我的花鸡斗。玩儿的呀,袁四少爷能和咱斗鸡,就是施了皇恩的,咱能赢?赢不得!我让花鸡连斗三局都输了。袁四少爷也看出来西派鸡的‘单招迎百招’,‘不变应万变’的特性,不是轻易可以斗败的,当时就问我要只西派鸡,我立马把花鸡送给了四少爷。后来,我说走,四少爷又请我和把式们吃了午饭,炒了十八个菜,那菜有色有味,我连见也没见过,都是皇宫菜,一下吃到后半晌,走时袁四少爷送给我一个茶筒,半把茶叶,我就坐着他的马车回来了。”

姥爷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堆话,连个嗝儿也不打,把鸡界长辈们都听得入耳入脑。到话末了,他上前打开壶盖看看,给每位倒了一杯。

“尝尝,品品御茶味儿。”

长辈们纷纷端起钧瓷杯子,每人都先用舌尖沾了一下,就一同歇嘴,相互看看,各个皆满脸兴奋光彩。

“果然好茶!”

免不了又是好一阵赞叹。最后长辈们问了袁四少爷统共喂了多少鸡,有几个鸡把式,天就彻底暗黑下来。蚊子成团在头顶嗡叫撕扭,风也时有时无。这种时候,往日人们早奔到龙亭湖边纳凉去了,今天却没一个有要走的意思。老姥姥点上灯,挂上熏蚊的艾绳,大家在灯下,直谈到深更三时,才慢慢散去。

姥爷是个慷慨人,临走时,给每人捏了一撮“袁四少爷送的御用茶叶”……

自此,姥爷在鸡界威望日高,在整个东京成了头面人物,富豪巨商见了,都点头搭话,喜迎笑送。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后来竟连警察署的人,途中见了姥爷,也要慌忙跳下马车寒暄一二。

再说南派主持方老板,输了房子,生意折损三分之一。回到家,把各个店铺分给儿们掌管,自己只是抽空过问,把其余时间都用在养鸡调理上。自己亲自选蛋,寻母鸡孵出。赶上两次嫩鸡相斗的初试,从十二只公鸡中,定养两只,七只母鸡中,定养一只。三只鸡子,都是纯色,性格、体型、骨架、身重、头部、腰背、腿爪,务必可意尽心。除了赶鸡,方老板依旧把这三只鸡子关在后院暗训,加上十几只陪训鸡子,日用开支都在八百制钱到一贯之间。

说话间,又过新春,初二就是斗鸡日子。初一那天,方老板到我姥爷家,先给老姥姥拜了早年,回头把姥爷叫到一边。

“清本,二年过了,明天斗鸡坑里玩玩?”

“压注?”

“当然了。”

“多大?”

“还用问呀。”

这时候,无论姥爷的斗鸡如何,声望已是东京鸡皇,他当然不能不应。

到了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不消说,人是多极。都知道南派、西派是明合暗离,有着死结。姥爷和方老板的斗鸡,是这两派的关键,谁输谁赢都关系到两派声誉。方老板对此次斗鸡是成竹在胸,要雪一年前的一败之耻,所以早早来了。

此次,姥爷到的迟,他坐的是上等马车,穿的是黑绸袍子,抱的是紫毛纯鸡,一入场,气度就同一年前迥然不同,一副轩昂神态。后边跟了全部的西罩鸡客,前护后卫,很有点袁四少爷的派头。这阵势,先就伤了与方老板间的和气,自然,方老板一开口便省了往日相斗的客气话。

“清本,我是来赢那三间金屋的。”

“知──道。方老板,你压啥注?”

“钱庄的房子。”

姥爷笑了笑。

“抵住了。”

“那就写个字据──头家,你过来。”

鸡头家来了。

姥爷不看鸡头家,把眼上吊着。

“方老板,今儿你输了倒没啥,可我怕你赢了,房子不敢要,还要闯大祸。”

方老板冷眼盯着我姥爷。

姥爷又笑笑。

“你大概不知道,我前几天被袁四少爷招去做了把式。专给袁四少爷训西派斗鸡。今天抱来的鸡,就是袁四少爷的。袁家无论如何是皇家,这鸡也是皇鸡,你想斗败了,袁四少爷会咋样?好歹他也算太子呀!”

话是仅有这样几句,姥爷也说得慢条斯理。完了,方老板不接腔,默了好一阵,脸上渐渐就给气白了。最后,他斜我姥爷一眼,满目蔑视地抱起斗鸡,叫来马车就坐上回家了。

人群立马乱了阵势,相互询问起来。

姥爷朝闲人们望望,扬手招了一下西派鸡客,也坐上马车走了。有人问说不斗了?姥爷说:“方老板嫌赌注太大,上了年纪,不敢这样疯斗。”

结局出人意料,方老板回到家中,竟因此得了病。认真想想,犯不上的。不斗鸡又如何?然东京斗鸡界就有这等豪义之气。当然,方老板病重还有别的原因。

事情发展就是这样,完全被斗鸡左右。人就是这个德行儿。

北罩派的斗鸡元老汪庆德,自那晚听姥爷说把他介绍给了袁四少爷,顿生感激之情,把姥爷送他的皇家茶叶拿回家,让一家老少品尝,一番盛赞又是自不必说。单讲那天他一见姥爷的斗鸡气派,硬是把方老板活活压了下去,对姥爷的钦佩立马升华成了敬重,他当下决定:把小女儿嫁给姥爷。

汪老家的小女儿,就是我姥姥,长相确实东京少见,特点主要是个水灵,嫩得叫你不敢碰,生怕一碰就会流出血来。一天,汪老托人上门提亲,怕姥爷不同意,开口推托,还备了厚礼带着。其实,老姥姥和姥爷都求之不得,哪有不应之理。接下,媒人就问了乾方属相,说了坤方属相,用手掐着指头,念道了一首歌:

自古白马犯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

猛虎见蛇如刀斩,青龙遇兔不到头。

鸡犬不能成婚配,猪儿生来怕猿猴。

最后,媒人说:“乾方属龙,坤方属鸡,龙凤相配,天下第一。”属相合了,老姥姥又讨来坤方出生年月日和生辰八字,拿五十文制钱,到大相国寺请算命先生中的卦摊名手,用相生相克的金生水,水克火,火生土、土生金等详批六十花甲流年大运,推出双方一生中祸少福多,且祸又均可躲过,就定了这门亲事。其间另有许多手续仪式。因为彼此家熟,相亲过程免了,但定亲还是郑重其事。第一步是择日换帖。乾坤双方,各写一庚帖,一拜帖。庚帖是用大红色纸折叠成十二幅的帖子,首页印有金色龙凤交舞图案。第一幅的正中偏上写“庚书”二字。二至六幅,上、中、下隔有空隙,第二幅写“乾造”;女方回帖写“坤造”。三、四、五、六幅,各写男女双方生年、生月、生日、生时及八字。以下各幅,均写吉祥字话,二字或四字,书双不书单。如:长命富贵、金玉满堂、鸿福裕厚之类。各幅字体,都是硬柳正楷。拜帖用六幅写成,格式极其复杂,按俗规写了“敬恳”、“台答”、“敬允”、“金诺”、“庶不庄启”、“文定厥祥”、“姻眷某某某拜,顿首拜”,等等。换了帖儿,下步就是纳礼,东京人叫“过定”。即乾家择一吉日,具拜帖、备礼物章服送往坤家。女方受聘物,复拜帖和庚书。礼物是老姥姥亲自到闹市置办的金银首饰,单棉衣料,一切皆成双成对。这么多的事情,都是在正月办的。那年,姥姥也已十八周岁。定了亲,下了聘礼,就过门成亲了。姥爷的婚配,也是东京鸡界一大盛事,况且一个是鸡皇,一个是北派元老之女。婚日时,几乎东京的斗鸡家、爱好者,都来送礼道喜。礼物很大。制钱最少的送了四百文,多是六百文,有的还送了整贯。迎亲前一日,姥姥家雇了轿子,在门前搭了彩棚,用杉杆作架,红布缠裹,缀满柏枝,挂了数百朵黄紫各色纸花。大门上,写了七言联语:“喜今日三星在户;卜他年五世其昌。”姥爷家的联语是八言:“好鸟双栖,嘉鱼比目;仙葩并蒂,瑞木交枝。”洞房联是:“人倚玉楼花及第;春藏金屋草宜男”。到了迎新那日,阳光分外明亮,景象异常壮观。东京娶媳,民间都用两轿,乡郊多用一轿,而到了民国初年,大杠头大光棍鲁耀,倡议富家改用四乘轿子,前三轿均为蓝布轿帏。第一轿坐“陪骏”,也就是知名尊辈或懂得婚礼的兄长;第二轿坐新郎,其帽簪金花,身披红绸,一派喜庆;三轿仍为“陪骏”,四轿则为新娘花轿。从姥爷家往姥姥家去时,花轿中坐十岁的压轿男孩,沿途唢呐吹奏,击鼓鸣锣。到姥姥家门口,“陪骏”陪同姥爷下轿,姥姥家放燃五千头鞭炮一挂,足足响了半个时辰,黄色炮纸雪片般厚厚落了一层。过后,压轿男孩,接过姥姥家送的一个绣花钱包,跳下轿子,就有一个年老妇女,执铜镜一片,对准轿门,照了半晌,觉得已把作祟鬼怪照了出来,才有人挽着姥姥上轿。姥姥的头发盘在脑后,像一个黑盘子,插了一根银簪,身穿蟒衣,头戴凤冠,脚套黄鞋,面蒙红巾,手抱宝瓶。起先姥姥是坐在太师椅上,由姥爷朝她行了揖礼,然后姥爷先行和“陪骏”上了轿子,她起身向父母哭一场,才在鞭炮的催逼下,登轿起行。因为四乘轿子是刚刚倡行的,很多人家还雇不起,所以,那天就格外热闹。又是正月,人都闲暇,观看的人围得道塞路断,把响器班累得一个一个汗流浃背。如今想来,那喜庆的盛况,着实少见少有,单请亲戚、朋友和各鸡罩派贺者吃饭,便整整摆了四十余桌,从日出吃到日落。

回头说方老板,本来病也不大。我姥爷娶亲那日午时,他正端一碗荷包鸡蛋吃着,忽然儿子进屋,递上一个红纸请柬,说姥爷请他去喝喜酒,不想那鸡蛋在方老板一愣时,整个滑到喉中搁住了。方老板伸了一下脖子,硬把荷包蛋咽了下去。

“倪清本……娶谁家闺女?”

“北罩派主持汪庆德。”

“不去!”

事若至此,也许就算了。谁知方老板家儿子偏偏还极为详尽地述说了一遍我姥爷娶媳的非凡场面,说鸡界名人、熟人倾巢而去恭贺作客,算来也只方老板一人没有露面。这儿子着实不聪明,说在半路上父亲脸已变色,可他自管自地滔滔不绝,直到父亲“啪”地把鸡蛋碗半摔半搁地撂在桌上,他才灵醒住口。

“出去!没有出息的东西……”

儿子出去了。

此后,方老板开始觉得每每吃饭,无论什么,都在肚中不肯消化。郎中请了十几个,中药吃了几十剂,终是无效,竟就这样一日一日消瘦下去。过了一年时间,姥爷家添生我大表哥的时候,方老板已病入膏肓。就这样,非常的不值得。老姥爷因为一场斗鸡,永远走失了;方老板也因为一场斗鸡,得了难医之症。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床前说了大彻大悟的话,劝儿子要斗鸡就专心地斗,生意请人撑着,在东京鸡界斗出头来;要不斗就安心经商,决不要边商边斗,既不能斗出名堂,又误了生意大事。有了遗话,方老板便憾憾地告别了人世,辞别了东京,给儿子留下了两份事业,斗鸡和钱庄……

人世沧桑,变故颇多。民国五年袁世凯下台,赢得了一片国骂。接下,袁四少爷在东京斗鸡界,也没了往日威风,不久他就离开了东京。请的鸡把式们,也都各自寻了新的营生。在我姥爷这边,离开袁四少爷,并无实质损失。有了“达宏杂货行”,财源如一股泉水,汩汩地终日不断,只要不求皇宫日子,在东京吃喝是用不着多愁多思。经营杂行的又是自家亲舅,不消担心会被坑蒙拐骗。因而,姥爷只有每日斗鸡,不斗鸡则无事可做。虽说袁四少爷走了,人们对他也减去一些尊敬,但我姥爷似乎并不在意。方老板已经死了,没有人再在斗鸡界与他抗衡。且我姥爷喂养斗鸡,十分钻研,有很深的道行。他养的西派斗鸡,个个耐得死拼,就是眼被啄瞎,也不退出斗场。斗鸡人的威望,靠别的,更靠能养出好的斗鸡来。所以,姥爷尽管不是斗鸡泰斗,但斗史极长,依然还在鸡界享有盛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吃饭,玩斗;玩斗,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岁月打发得堪称流畅。不能不说,姥爷是过日子的好手,他的生活里,很少发生磕磕绊绊的灾难事情,就是民国十九年,冯玉祥大将军力反蒋介石,发生了中原大战,陇海线、津浦线、京汉线,都是生死地界,尤其主战场陇海线上的民权县离东京很近,把个东京城吓得日日发抖时,姥爷也没有为此多操一份心思。那时候,东京人对民权之战的关心,远比袁世凯下台要忧虑得多。时时有很多伤员,缺胳膊断腿,不知从哪运来,血还在一滴一滴洒落,把个东京女人唬得天天都有人半死过去。

驯鸡时,有人议论。

“见了吧,火车又拉了一车彩号,血把铁道上的石渣都给染红了。”

“听说冯玉祥亲自到前线指挥,张治中的师全都没了。死个人和玩儿似的。”

“这些人真是,”姥爷说,“有吃有喝有玩的,多自在的日子……偏爱打闲仗。”

就在这一天,姥爷在几个斗鸡朋友那儿闲聊到天黑,家去时,忽然从街边槐树的暗影里闪出一个人来。

“老哥,求你借个宿吧。”

姥爷盯着那人。

“东京多的是旅店。”

“我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家里有老母,有妻小。”

明白了,这是个打仗的人。那时候,有很多兵,一离开队伍,就千方百计往家走。蒋介石的部下,冯玉祥的部下都是如此。对这种人,姥爷难说自己有什么感情,他觉得犯不上和这些操枪弄炮之人有瓜葛,就乜斜了那人一眼,快步进了自家宅院,把门掩了。

回到屋里,姥爷点灯往鸡罩送水,回来时,却见那人站在院当央。

“我只求住一夜,明天一早家里就有人在城南门接我。”

姥爷掏出一元银币,掷到那人怀里。

“外边去吧,我家一向不留兵宿。”

“我是冯玉祥的部下,不比别的队伍,上司知道我逃了……要命的。”

“你这不是牵连了安分人家嘛。”

那人犹豫了,似乎想走,转过身时,看见斗鸡围罩,说:“大哥爱斗鸡?……我爷也喜爱,在世时,每年正月、二月都要进东京比斗的。”

瞟一眼那人,姥爷和蔼了。

“你家……哪里的?”

“朱仙镇。”

“不远。”

“我伤了腿……”

“你爷哪个罩派?”

“他喂的是西派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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