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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感谢祈祷

人大多是在父母、爷奶及所有他们的亲戚、朋友的祈祷中来到这个世上,享受着祈祷,一日日长大。到了懂事之时,成年之间,尤其中年之后,开始为自己的孩子和年迈的父母不断祈祷时,才会深切地感到,祈祷是一种生命的温暖。享受别人的祈祷,是人生莫大的幸福;而为别人祈祷,则是生活中最大的无奈与忧心。

想起父母为我成长的许多祈祷,觉得那都是父母本应该的。天下没有不为自己儿女忧心祈祷的父母,也少有不为父母祈祷的儿女。问:你为什么要为你的儿女祈祷?答:因为他们是我的儿女;问:你为什么要为父母祈祷?答: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情理就这么简单、真切,没有什么可以疑惑、辩驳之处。所以,父母为儿女的祈祷,总是被儿女忘记;儿女为父母的祈祷,也总被父母视作必然、日常。而总是令人铭记在心的,则是父母以外的人,为你付出的那种祈祷,那种真情仪式中的跪拜和祝福。

而我,未曾有一天忘记的,是我的三个姑姑在我入伍之后给我的祈祷。前不久过去的那个世纪,一九七九年二月,是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的开始,也是我军旅生涯的伊初。刚刚入伍的新兵,对射击中“三点一线”的道理还不甚明了,便摊上了一场扑面而来的战争,自己除了偶尔莫名的惊慌,也倒还能吃能睡,然而给家里带来的“灾难性”的不安,却是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每天都如生活在大地震将要到来的前夕。为了祈祷,为了祝福,那段时间,我家整整一个月都住满了亲戚。父母不信迷信,也任由亲戚们四处烧香、求佛,仿佛不如此我便没有保佑似的,直到那年春暖花开之时,政府通过广播向百姓宣布了从越南撤军。

可是,撤军了,战争并没有结束,中越边境的枪声,还亦如淅沥的雨滴。而撤军对我家最大的益处,是三十多口亲戚,不再吃住在那座瓦房小院,集体偷偷地烧香磕头,这就减轻了父母的许多精神负担,使他们除了为儿子的忧心,不必再为家里日日夜夜满地是人而操劳烦乱。也就是这个时候,以为对我的祈祷暂时停下的当儿,在我所在的部队,还有几个团在前线的时候,我有机会出差途经家道回了一趟老家。那是落日时分,我家的那个小镇上,各条街道都沐着初春余晖的温暖,都有扑鼻的清新与香味。那个时候,母亲正在暮日中搅着面糊,准备夜饭,我一脚踏进门槛,大声叫了声妈--母亲猛地回身,突然怔住,半晌无语,碗里的面糊却从她手里流在了地上。

第二天,父母让我抓紧到三个姑姑家里各走一趟,以免她们的牵挂。我首先去了大姑家里,因为距大姑家里最近,路也顺利,是一条沥青公路。我到大姑家时,人们吃过早饭都还未及下地,在大姑家的那个村庄,还有人端着饭碗在村街上晃动。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到大姑家后,她还没有吃饭,没有烧饭。我一脚踏进门里,看见大姑满头白发,正跪在上房正堂的桌下一动不动,嘴里念念有词,面前摆了供品,供品前敬着菩萨。香炉里的三炷草香,让满屋蓄溢着缭绕的青烟。因为姑姑坚信世间有神,人的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所以,我同姑夫一道,在姑姑身后默默站着,没有敢去惊动她的那份虔诚,直至三炷香尽,她最后向菩萨磕了三个响头,姑父才对她说,你起来吧,连科早就到了家里。使我惊异的是,姑姑对我的突然出现丝毫没有惊异,我叫了一声“大姑”,她回头应着,眼角里含着感恩的泪珠,脸上却是应验的笑容,说她自己知道我要从部队回来的,知道我已经回到了家里。说昨夜梦里菩萨曾告诉她说我已到了家中,所以她五更起床上香,烧完三炷,磕了三个头,再续上三炷香,继续磕头,待香又烧完,接着磕头,接着续香。姑夫对我说,大姑在那个月里每天都是五更起床,那样续香八次、九次,头也磕上二三十个,每天都说我要回来,竟也果然回了,果然有了应验。大姑并不向我太多唠叨神的什么,只是望着我,不停地擦着眼泪,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说应验了,剩下的就是以后每年要向菩萨还愿。说除了每天按时给菩萨进香,日后的每个年节,都要向诸神供祭一个猪头,以保我在部队岁岁平安,就是还要打仗,也依旧安然。

这就是大姑的心愿,从一九七九年算到今天,已经有二十几年,因为我那次突然回家给她祈祷带来的应验,她二十几年坚持不断地每天向菩萨进香,每年春节用猪头给诸神奉供还愿。今年大姑已八十多岁,这样的事情,未曾断过一日、一次。

二姑去世很早,在我的记忆中,未曾有过她的身影。三姑住在我家河的对岸,十余里路,每次去除了得趟水过河,还要爬上一段山路。那次回家,到三姑家里是到了大姑家当日的后晌,三姑不像大姑那样信神,可她那幽暗的屋里,也摆有神像和香炉。没有看到三姑像大姑那样烧香磕头,祈祷祝福,但见到三姑家墙下的那张条桌中央,放有一尊老寿星的石膏像,而与老寿星并排立着的,则是我这个晚辈入伍后寄回家的穿军装的照片。十几年后,三姑得了癌病,奄奄一息,我又回家过河探望,她已经基本走完了她那平淡的一生,可到了她生命的最后,我的照片仍然同老寿星一道,立在那张条桌的中央,而她却在见我不久,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姑家离我家有三十余里,不通公共汽车,也不能骑车到达她家。入伍之前,读小学、初中时候,我每年暑假,都爬山步行到小姑家里割草放牛,小姑每天都给我擀绿豆面条,蒸半白半黄的杂馍。之所以去小姑家最多,就是因为到小姑家里吃得最好。可是,那次回家,到小姑家去的脚步我还未及抬起,小姑却先自回到了她的娘家,看见我后未曾说话,却已泪流满面。在几个姑中,小姑是最不信神的,可到我家的第一件事情,她却是首先到照片的牌位面前,虔诚地烧香,虔诚地下跪磕拜,感谢列祖列宗,让她的侄儿连科能安安全全地回了家里……

事情都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到了我中年之后,也开始为自己的儿子和白发的母亲不断地祈祷的时候,也就终于明白,由别人为你祈祷,是你生命中的温暖,而你为别人祈祷,则完全是忧心无奈的求援,是人生中最为孤立无援的祈求。

我的父亲已经谢世了十六七年,三姑也已走了许多春秋,大姑、小姑,都因姑父们先行走离而凄然地孤独生存。他们那一代人,渐次地离去,在一次次地告诉着我,如我的这一代中年,也都正在接近尾声,这愈发使我体会到了祈祷给人心灵的温暖。我祈祷母亲能健康长寿,祈祷姑姑、叔伯们有好的身体和稍微如意的农家日月,祈祷哥姐们在日子中少些烦恼、少些争吵,祈祷我的孩子和所有的侄男侄女,学习中有好些的成绩,长大后能够顺顺当当地成家立业……

明明知道祈祷是一种无奈,但还是祈祷:我的祈祷能给他们带来温暖和安抚,像三个姑姑的祈祷给我带来的安慰一样。如果一个人,连祈祷也不再有了,那就真的是一无所有。幸亏,我有别人给我的祈祷,也有我给别人的祈祷。这就是一种富有和宽余,是一种活着的意义。

感谢命运,也感谢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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