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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黄土色的枣木婚姻杖

老得如白发一样的话题就是婚姻与爱情,这话题并不是如文学所说的常写常青,主题永恒。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及最爱表现婚爱的诗歌,作家、导演、诗人,你如何才华盖世,也已在婚姻与爱情上才华不出一些新鲜来。然这话题之所以经久不衰,无疑问是因一年一年上长的少男少女,总能从古老中获得一些新鲜。他们被其哄骗之后,还要泪如雨注,敬仰作家、诗人对婚姻的赞誉或批判之精美与深刻。作家与诗人的无聊之谈,竟获得了潮涌般的掌声。于是,更加无聊,更加肆无忌惮地制造虚假荒谬的婚爱故事,到了最后,被感动过的少男少女开始对婚爱长天一笑的时候,这些婚爱故事的制造者老了,自己被自己杜撰的婚爱故事感动得哭了。

在中国,“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之深入人心,如当年毛主席语录中的“要斗私批修”,如当今邓小平的“要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句明灯式的伟言。次之,谈到家庭,都知道托翁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谈到婚姻,都知道钱钟书说的“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然而,这些婚爱的感言如何地深得广众,套之农村,衣服却总不合体。中国农村的婚姻,并非爱情之墓,因此,进去的人也并不想出来。组成了家庭,幸福的大都有不同之幸,不幸的却大同小异。伟人的盖世哲言在农村的碰壁,主要是因为伟人多生活于都市,多了解贵族和准贵族,对于农村的熟悉,怕还关着一扇窗户。

乡村的婚姻是和爱情相分离的。大多婚姻之中,塞满了他们人生的依赖,婚前婚后,并不以爱情为婚姻之基础。不见爱情,也就谈不上什么坟墓。而恰恰相反的是,农村无爱的婚姻,是农村男女彼此走完人生之路的倚仗。无爱的婚姻,就像顺手在路边捡起的枣木拐棍,既弯曲,又无模样,但拐杖在手,毕竟帮助走路还是便当,路走得日渐多了,拐杖也磨合得顺手,以为那拐杖在路边扔了千年万年,就是为了等我捡拾依行,再让把这拐杖扔掉,反而有些不舍得。于是,婚姻无爱,倒是磨合得不错。举一简单事例,你如对农村略知皮毛,你就知道农村家庭,至今很少有丈夫不打老婆的。不打老婆的家庭,是很怪的家庭。过个三几月夫妻吵吵,过个一年两年,彼此厮打一场,这是乡村的正常家庭。女方若是软弱,挨了打的,到河边、井边、崖头哭上一场,心里本想死的,可想到孩子还小,自己死了孩子谁养?那男人再娶一房老婆续上,不消说孩子就有了后娘;或者,没有孩子,却一定喂有鸡猪,女人和鸡猪都有了感情,想到该喂时候没人去喂,鸡不上窝,猪在圈里饿得打着转儿哼叫。倘若家里有狗,那狗知道女主人想死,就在田野上找着,眼泪汪汪,悲悲戚戚。这情景让她如何离开尘世?就从死的边缘折身走了回来。家里有点儿势力的女子,挨了打,受了委屈,回到娘家哭一场,住些日子,男的熬不过女的,料定人家不会自己回来,就去找岳父岳母做了保证,媳妇先还恨之在心,可看丈夫一个七尺男人,说出那么不是男人的话儿,心一热跟着男人回了。二人在路上走着,见玉米地深,前后无人,到地里折甜玉秆儿吃时,还在地里做了床上的事情。也有比男人厉害的女人,这女人的厉害多半不在女人,而在她的父亲可能是个村长,或乡里的什么干部,再或,家里有弟兄几个,娘家离婆家只三五几里,男人无能,大小事离不开舅子们。这时候,女人是敢骂骂男人们的。男人们心想,他妈的,受这份窝囊气,有老婆还不如没老婆,但真的离婚,男人是绝不敢说出口的。这就是乡村的家庭。乡村这样的家庭,爱是谈不上的,然日子过了十年、二十几年,男人突然死了,就是女的有再嫁本钱,不定还会撞上一个脾气好的丈夫,那她也是会为男人的死哭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其伤心,比城市有爱的家庭夫死妇悲得更为真切,更为动人。同样,女人死了,男人因为想到自己是个男人,应少有痛哭流涕,但一夜之间,你会发现他头发白了许多。悲伤什么?没了女人,不成年的孩子谁来养活?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单衣,饭时的锅灶,还有忽然松宽不挤了的床铺,这些都是男人解决不了的现实。没了男人,女人更为艰难,谁种地?谁拉煤?农忙时抢收抢种谁能如牛如马?最重要的,没了男人,守空房也许次要,迫在眉睫的是有人争地界了谁站将出来?邻居硬要把活墙说成死墙了谁敢出面对打?离不开哟,谁能离开谁呢?

婚姻才不是坟墓,而是彼此走完人生的依靠,爱是不消谈的,无所谓的,没有婚姻才是最大的哀伤。

男的二十,该找对象了,父母吃饭时候,走到孩子身边,说你二十一了吧,孩子说二十,父母说虚岁不就是二十一了嘛,该找个媳妇啦,再不找,好的就让人家挑完啦。孩子一听这话,脖子梗了一下,说我还小,我不找。父母该说的已经说了,端碗出了门去,并不管你想找还是不想找的。父母走了,孩子盯着他们的后影,忽然心里有一丝甜味,后悔说了那句我不找的话,生怕父母真的觉得他年龄尚小,又不愿找,再过一年二年不迟。幸亏父母并不计较儿子语言上的过失,几天之后,姑或姨领了一个姑娘来了,已经到了门前,而孩子正在田里做活,差一个邻人到田里唤了,孩子一方面内心激动,一方面措手不及,说出许多对媒人的怨言。其实,他是为来得这么突然,使他没时间打扮自己而着急,在邻人的一阵劝说之后,回到村里。富裕家境或有些乡势的,知道女的求着自己,也就一身泥土地回了家里,正好借一身泥土之貌,考验一下女的是否有些所谓的眼力,知情达理。家境贫寒的,信心不足,就在村里借了人家一套新的衣服穿了,扛着他的家什进了院门,把锄耙挂在檐下,不看上房,先进厢房,他爹娘或姑姨正在厢房等他,替他拉了身上的衣服,整了头发,他就端着一碗刚好烧成的荷包蛋进了上房。

姑娘在上房屋里低头坐着,他进来,彼此看了一眼,他说着什么口吃的话儿,把荷包蛋递到了她的手里,再一抬头,家里所有的人都出了门去。大门轻轻掩了。家里就仅仅剩下他和姑娘两个--这也就是几十年一成不变的婚姻自由的序曲。男女双方在屋里闷闷坐了半晌,男的胆大,主动说了房子你都见了,人也在你面前,家里的责任田是几亩几分,有多少水地,多少旱地,又说眼下改革开放,也做生意,我逢集日都去做些买卖,基本情况就是这些,同意了你就同意,不同意了也不要勉强,人往高处走哩,也许你能找个比我好的。女的本来同意,或者不那么同意,但大多说的都是那么一句,我本人没啥意见,婚姻大事,我得回去给爹娘商量商量。这就算见了面的,彼此了解已过,回到家三日内女方没有退回红纸包的见面礼钱,春节男的就该提上礼篮去瞧他的对象了。

有一个姑娘,原本是不同意自己的婚事,可那男的热情,说我有用不完的力气,结了婚你压根儿不用下地,在家给我烧烧饭、洗洗衣服,别的啥活儿也不要你干。女的听听也是,不要自己下田干活,风不吹,雨不淋,有吃有喝,人一辈子还图什么?不就是吃不忧,穿不愁,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人生境界吗?于是,心动了,又狮子大开口地向男的要了许多彩礼,如衣服、箱桌、现金,甚至自己父或母的棺材。一方面,要了这就是自己名下的财物;另一方面,也借以考验男方。男方觉得连她父母的棺材都要,委实过了,在床上气着睡了一天。来日一咬牙,借去。十天半月之后,竟真的把东西凑了起来,装一副笑脸呈了过去,女的望着衣物一片欢心,又觉男的为娶自己,能跑能借,可见一片诚心,也就定了终身,看中一个好日,旧时是一台花轿或一头大马,就娶了这个女子。新时,一辆自行车,骑上也就迎接来了。现在,改革开放之后,多是拖拉机或者汽车,再或是势力人家和新富人家使用的轿车。

变化的不是婚姻,而是交通工具。

一盘响器依旧,鞭炮声声依旧,新桃旧符,新瓶老醋。民间乐器的欢乐吹奏,依然没有爱情的成分,只是婚姻,家庭和日子在乐器声中愈加膨胀了起来。

就结婚了。

有了一个新的乡村家庭。

日子从他们中间开始了。

洞房里那种渴望已久的奇艳过去之后,一切都归回到原位,就像终于吃了一顿好饭,饭后打上一个饱嗝,该锄地还要锄地,该割草还是要割草,该挑粪也依旧要挑粪。男女的体验,并没有改变人和生活的什么,唯一,就是到了夜晚,不再像先前一样寂寞,可以搂住女人睡觉,可以对女人骂上几句什么。反之,女人可以向男人唠叨倾诉,也可以躲着男人,裹紧被子,缩在床里不动。总之,欢乐像涟漪一样荡漾过去了,爱情在欢乐中闪了一下,随着涟漪的消失潜到了深处,剩下的是:

喂猪。

种菜。

养鸡。

放牛。

收麦。

种秋。

盼雨。

防涝。

积肥。

买煤。

烧柴。

洗衣。

打醋。

传闲。

听古。

孝敬。

争吵。

打闹。

如此等等。繁华的琐碎丰富得十二分可以,说忙,男的可以端上一碗饭到村口的饭场吃上两个小时;说闲,却找不出半天时间到十几里的温泉或者村后河边净一次身子,找不出时间夫妇两个平心静气地坐下商量一些什么。这样混混沌沌,孩子就来到了世上,他们防不胜防地做了孩子的爹娘。孩子的到来,带来了洗尿布、刷锅碗等一系列的琐碎,礼物一样奉送给了男人,男人接过这些礼物,白天下地干活儿或到镇上、城里做些生意,晚上心里烦乱,又不能不端尿盆,不能不洗尿布,好不容易静在床上,想和女人亲热一下房事,那女的因为有了孩子,或有了一个新的孩子,心就从男人身上转移得不近情理,把男人丢在一边不理不睬了。

男的说:“过来吗。”

女的说:“我生了孩子,你咋还是这样。”

男的说:“来吧,就一会儿。”

女的说:“你只知道你自己高兴,从来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男的忍耐不住,去拉扯女的,或是碰醒了孩子,或是女人暗自摇醒了孩子,再或孩子刚巧醒了,惊天动地的哭闹,使男人不得不从女人身边离开,还落下女人许多埋怨。第二天,女的让男的把尿布搭到太阳底下,男的说你看你懒的,女的委屈地望着男人,男人却头也不扭地走了,出门时搁下一句话来,说生了孩子你就不是你了。

从此,女的在月子中不得不洗孩子的尿布。

因为月子中还要洗晒尿布,还要哄抱孩子,还要风里雨里,就用一块红的方巾裹在头上防病,以示她的辛劳。也因此,白天对男人的侍奉还马马虎虎,夜间对男人的侍奉,是再也不会尽心尽力。终于,因为夜里的不悦,白天男人下地回来,没吃到应时应胃的饭,把铁锨或镰摔在了地上,说你在家干啥,连一顿饭也不能按时烧出来。

女的说,我闲了吗?孩子哭闹半天,我抱得胳膊都肿了,孩子不睡我能烧饭嘛。

男的受了抢白,说你还敢对嘴,一个耳光便掴了上去。

女的把拿在手里的面杖一丢,和男人讲理、对骂,于是挨了更重的痛打。又于是,夜晚她更加尽力不让他愉悦。这样,才算最终开始了他们婚姻中的重要一页,为家庭注入了不该没有的内容。他们打着、闹着,过着日子,打发着人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就急忙忙地来到了人世,就又开始重复了还没见结束的老内容。有一天,她在门口梳头时候,忽然发现了头上些许白发,想自己年龄才三十几岁,要养的孩子还没养大,想翻盖的房子还没有翻盖起来,心里有了一丝一丝的苍凉。她的男人,正在田里翻地,或正在外地帮人打工,干的并不是十分体重的活儿,比如抬一筐沙子,去年抬一筐沙子走路还悠悠然然,可以哼着曲儿,今年竟差一点儿抬不起来,走路腿上哆嗦,一用力又扭伤了腰,独自坐下歇着,用一草棒在地上胡画,心里却想,我这就老了吗?力弱于人了吗?回到家,听媳妇说她头发上有了白头发,他并不理她,可她说人都老了,房子还没有翻新,这就说到了他的疼处,默默地无言着,躺到床上去了。

这一夜他们夫妻也许说了许多话。也许,各自无端地叹口长气,都沉默着睡了。从此,她很少再怨他什么,他也几乎没有再动手打她骂她。日子在岁月中磨合得有了几分不是默契而是配套,渐渐地开始了一切都想着孩子成人,和孩子成人后的住处及替孩子们寻找婆家和张罗媳妇。

终于,孩子到了年龄,他们也像他们的父母找他们一样,找机会到了孩子的面前,说你二十一了吧,孩子说二十,他们说虚岁就是二十一了,现在人家十八都开始订婚找对象了,再不找,好的都让人家拣完了。说了这话,并不管孩子有什么反应,就去找了孩子的姑或姨,央她们做孩子的媒人了。

一生就这么过去了,相互的爱是不曾想过。一九九四年组织上派我去河南栾川县“体验生活”,住到一个连队,混熟的却是连队营区边上住的一个当着村长的中年人 ,近四十岁,初中文化,很精明的农民,曾几次被县上表彰。熟了以后,他领我到山下林场的风光地区走动,见一女子俊秀,和他说话时脸红绯绯的。那女子单瘦,穿红衣,在山里小路上走着,如一只仲春的蝶儿。我盯着蝶儿远去,问村长她的景况,村长说她是林场的临时工,本村人,因家境贫寒,他就安排她来林场干活。说完了这些,村长很神秘地望我,把我当作一个知己,说他见了这女子心就狂跳,女子见了他就脸红,说他和他老婆中间,从来没有过这心跳脸红的感觉。又问说老阎,你走南闯北,著书立说,你说我和这女子这样,算不算爱情?我说若为了这女子,你敢和你老婆离婚吗?他说离啥儿婚呀,我头疼脑热的时候,老婆对我好哩。我说不和你老婆离婚,那女子最多肯让你如何?他说不知道哩,两个人从来没有单独说过几句私话,但她知道我对她好,所以说话了才脸红。

谁能说这是爱情?谁能说这不是爱情?沈从文一定能从中看出爱情之美,但我们真的把它美化为爱情,实际上太有了几分违心。

亲自在乡村的小镇上目睹了一对老年夫妇打架,双方皆七十余岁,男的一拐杖打在女的腿上,她便坐在了街上,他便一棍一棍敲打她的肩膀,骂了她许多不是。镇上的人望着那对老年夫妇,置若罔闻,挑水的照旧挑水,下地的依旧下地,竟没人去拉上一把。我过去拉那老婆起来,说老汉你这么大了年纪,不该这样脾气不好。不意老婆竟劝我说,你忙你的事情去吧,我们从结婚就是这样的日子,他要三天不打不骂,准是他生了病儿,或有了别的心思,三五天让他打打骂骂,我们日子过得顺顺当当。

我倒讨了没趣。

这小镇就是我故乡的田湖镇,这对夫妇老人论辈分我得称谓他们爷奶。他们打打闹闹一生,无儿无女,均活到八十岁以上。男的先故,他离开人世时,她痛哭不止,说日子再也没法过了,再也没人打她一下骂她一句了,她实在不知道以后自己该如何地活过今后的日子。果然,男的死后,女的不愿吃不愿喝,终日坐在门口不动,三个月未到,女的也就故了。临死时她交代邻人不用为她再做棺材,说他们活着时候,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间屋子,从来没有分开床睡过一夜,她死了还求村人把她和他放进一口棺材。

农村没有把男女二尸放入一棺的先例,又不是同时死的,又不是兵荒马乱年月。只好一边向她点头承应,一边依照乡俗把她装入了另外一棺。但下葬时,风俗之规得让两个棺材有一定距离,村人们却把他们的两口棺材紧而又紧地靠在了一起。

有一个现象极值思味。在都市,老夫老妻倘若死了一个,另一个会仍然如旧地活在都市。痛苦之后,她或他去打太极拳或养鸟,把孤寂排遣在生活之外,从而使一个的去世,并不十分地影响另一个的生存。而乡村却有些异样,有一个先行一步,留下的另一个没有去打太极拳的条件,没有退离休工资,不知婚姻是家庭的躯壳是爱之坟墓的都市病的道理。在乡村,一个死了,便迎面而来了孩子的赡养问题,自己不能耕作、不能提水烧饭又无能力理解爱、婚姻、家庭之间的奥妙,总想到一个死了,拐杖丢了,自己还如何活啊?于是,一般不要三五几年,另一个也就仙逝了。而都市,一个死过之后,另一个再活十年八年以上者比比皆是,可乡村,一个死过之后,另一个活不到三年五载者比比皆是。

乡村无爱的婚姻是悲哀的;乡村婚姻的拐杖是有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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