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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贡布仁钦的舌头(二)

尔依回来,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贡布仁钦讲了。

喇嘛一直在牢里练习说话,行刑人没有把舌头连根割去。他对尔依说,不是说你父亲手艺不好,而是我怕痛拼命把舌头往里头缩,留下一段,加上祷告和练习,又可以像一个大舌头一样说话了。他问:“听我说话像什么?”

尔依没有说话。

——喇嘛说:“说老实话。”

尔依就说:“像个傻子。”

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说:“请你给土司带话,说是贡布喇嘛求见,你就说,那个喇嘛没有舌头也能说话,要向他进言。”

土司对喇嘛说:“是什么力量叫你说话了?”

喇嘛说:“请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经不是喇嘛。”

“那是没有问题的。当初,就该叫他们杀你的头,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想救你。”

“土司,我说话不好听。”

“没有舌头能说话,就是奇迹,好不好听有什么要紧!我看还是去剃头,换了衣服,我们再谈吧。”

喇嘛说:“那可不行,万一我又不能讲话了呢。”

土司叹口气说,好吧,好吧。结果,土司却和自己以前保下来的人谈崩了。因为喇嘛说他那样倚重于罂粟带来的财富和武力,是把自己变成了一种东西的奴隶。喇嘛又有了人们当初说他发疯时的狂热,他说,银子,水,麦子,罂粟,枪,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里的刀,哪一样是真正的美丽和真正的强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这一切之上的。他说,你为什么要靠那么多人流血来巩固你的地位?土司说,那你告诉我一个好的办法,我也不想打仗。没有舌头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说,世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这块本来该比香巴拉还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堕落了。而他在发现了宗喀巴大师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义后就知道,那是唯一可以救度这片土地的灵药了。土司说,这些你都写在了你的文章里,不用再说了。那时,我叫你活下来,是知道你是个不会叫土司高兴的人物。现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刚刚给你一个机会你就来教训我,我相信你会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听了你的,谁还听我说话?

土司又问:“你敢说这样的情形不会出现?”

贡布仁钦想了想,这回没有用他那半截舌头,而是摇了摇头。

土司说:“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从来没有人叫我感到这么难办。你一定要当一个你自己想的那种教派的传布者吗,如果我把家庙交到你手里的话?”

贡布仁钦点点头。

——“叫我拿你怎么办?有一句谤语你没有听过吗?”

“听过,有真正的土司就没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没有真正的土司,请你杀了我吧。”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但你再次张口说话是个错误,一个要命的错误。你的错误在于认为只要是新东西我就会喜欢。”

喇嘛仰头长叹,说:“把我交给尔依吧。”

土司说:“以前岗托家有专门的书记官,因为记了土司认为不该记的事情,丟了脑袋,连这个职位也消失了,弄得我们现在不知道中间几百年土司都干了些什么。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写行刑人的。看看吧,现在是个比以前多出来许多事情的时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记下来,将来的人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的。”

贡布仁钦同意了。

土司又说:“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说话,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给我的行刑人了。父亲的活做得不好,儿子就要弥补一下。”

土司击击掌,下人躬腰进来。土司吩咐说:“准备好吃的东西。”

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挂在墙上的索子,楼下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梯子鼓点似的响过一阵,一个家丁把枪竖在门边,躬了身子进来。土司说:“传行刑人,我要请他喝酒

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说:“你看这个人心里也很好奇,土司请行刑人,请一个家奴喝酒,他很吃惊,但他都不会表示出来,而你什么事情都要穷根究底。”喇嘛说:“没有割掉以前,我还要再用一用我的舌头呢。但你可不要以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

土司说:“请讲,我的决定决不会改变,我也不会被你激怒。”

喇嘛说:“那我就不说了。”

这时,那个时代的好饮食就上来了。

食谱如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

新鲜的羊肋;

和新鲜羊肋同一出处的肠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肠子里,

一圈圈有点像是要人命的绞索;

奶酪;

獐子肝;

羌活花馅的包子;

酒两种,一种加蜂蜜,一种加熊油。

尔依战战兢競上了楼,看到丰盛的食品就把恐惧给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几口酒,幸福的感觉就一阵又一阵向着脑门子冲击。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说了他什么好话,还好,他没有问有什么好运气在前面等着。他甚至想到父亲听到自己的儿子和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会大吃一惊,吃惊得连胡子都竖立起来。他听见土司对喇嘛说:“看看,什么都不想的人有多么幸福。”

尔依本来想说:“我的脑子正在动着呢。”但嘴里实在是堵了太多东西。土司把生肝递到喇嘛面前,贡布说:“不,嚼这东西会叫人觉得是在咬自己的舌头。”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后来,喇嘛对尔依说:“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顾我。”

尔依就晕晕乎乎下楼去了。

喇嘛对土司说:“你能叫岗格来见上一面吗?”

立即,岗格就被人叫来了。贡布仁钦问:“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是因为害怕还是年迈?”

岗格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就说:“我没有把剩下的舌头藏好,刚剛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为一个披袈裟的人,我要对你说我原谅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过的。”

岗格大张开没牙的口,望着土司。土司说:“想看这个家伙的舌头第二次受刑吗?”

老岗格一下就扑到地上,把额头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贡布仁钦说:“看吧,你要这样的喇嘛做什么,多养些狗就是了。”

土司说:“你骂吧,我不会发火的,因为你是正确的,因为以后你就没有机会了。”

贡布仁钦说:“你会害怕我的笔。”

…土司说:“你的笔写下的东西在我死之前不会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

“那我没有话了,我的舌头已经没有了。”

行刑的时候,尔依脸色大变。土司说,尔依动手吧,慈悲的喇嘛不会安慰你,他向我保证过不再说话。贡布仁钦努力地想把舌头吐出来,好叫行刑人动起手来方便一点,可那舌头实在是太短了,怎么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来,反倒弄得自己像骄阳下的狗一样大喘起来。尔依几乎把那舌头用刀搅碎在贡布仁钦嘴里才弄了出来,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块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请他们吃的生肝一样一塌糊涂的东西。行刑人说,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药送到口里。

回到家里,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单。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五个房间的屋子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没事可干,‘他就把那些从受刑人那里得来的东西从外边那个独立的柴房搬到屋里来,他没有想到那里一样一样地就堆了那么多东西。罂粟种下去后,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一下就富裕起来,很少人再来低价买这些东西了。好多年的尘土从那些衣物上飞扬起来,好多年行刑的记忆也一个一个复活了。尔依没有想到自己以为忘记了的那些人一一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体上某一个部位的人的脸,都在面前,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全部出现在面前。尔依并不害怕。搬运完后,他又在屋里把衣服一件件悬挂起来。在这个地方,人们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悬挂上杉树杆子,衣服就挂在上面,和挂干肉是一种方法。尔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好多往事就错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尔依杀的,他并不熟悉他们一不管是行刑人还是受刑的人。这时,这些人却都隐隐约约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颈圈上有一环淡淡血迹的衣服,里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种感觉,可惜那感觉瞬息即逝。

这个夜晚,我们的行刑人是充满灵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脱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我来了。这次,一穿上衣服,感觉就来了。这个人是因杀人而被处死的。这个人死时并不害怕,岂止是不害怕,他的心里还满是愤怒呢。尔依害怕自己的心经不起那样的狂怒冲击,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随便穿的,就退出来把门锁上。他还试了好几次,看锁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己会跑出房间来。好啊,他说,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摆脱了那些衣服,那些过去的亡灵。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热爱的人大张着嘴巴,好让自己把刀伸进去,不是把舌头割掉,而是搅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战抖了,搅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奋力吐出来的。现在,他把手举在眼前,看见它已经不抖了。他想自己当时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惧。手边没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给自己的一串念珠。尔依又到另外一个房间,打开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里就满是腐蚀着的铜啦银子啦略带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饰和珠宝里,尔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时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软布轻轻抹去灰尘,念珠立即就光可鉴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变成好多个了,小,但却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挂上脖子,却没有那些衣服那样愤怒与恐惧,只是一种很清凉的感觉,像是挂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哭声呜呜地穿过房间,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土司给他两匹马,一匹马驮了日用的东西,一匹马耿着昏昏沉沉的贡布仁钦,送到山上的洞里。临行前,土司说:“贡布仁钦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远是他的下人。”

尔依说,是,老爷。贡布仁钦很虚弱地向他笑笑。

土司对再次失去舌头的人说:“或许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见吧。”

贡布仁钦抬头望望远处青碧的山峰,用脚一踢马的肚子,马就踢踢踏踏迈开步子驮着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满是雕花窗棂的髙大的赭色石墙和寺庙的金色房顶都消失在身后,他才弯下腰,伏在马背上,脸上痛苦万状。尔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这双手给他的,但他对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就对马背上那个摇摇晃晃的人说,你知道我是没有办法的。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艰难地笑笑,尔依突然觉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觉得贡布仁钦是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尔依说,我懂得你想说的话。贡布仁钦脸上换了种表情。尔依说,你是说我们不是一种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尔依还说,我不会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贡布仁钦把眼睛眯起来望着很远的地方。

尔依说,你是说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觉得你是。你说我想讨好你,我不会的。我割了你的舌头,我父亲还割过一次。真有意思。

尔依觉得自己把他要说的话都理解对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把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的。现在,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只用眼睛望着远方。远方,阳光在绿色的山谷里像一层薄薄的雾气,上面是翠绿的树林,再上面是从草甸里升起来的青色岩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头盔一样的千年冰雪。贡布仁钦总是喜欢这样望着远处,好像他能见到比别人更多的什么东西似的。行刑人总觉得两个人应该是比较平等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产生了这样感觉。但两次失去舌头的家伙还是高高在上,虽然被放逐了还是那样高高在上。

在山洞口,尔依像侍奉一个主子的奴才那样,在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下马的梯子,但他却从马的另一边下去了。尔依对他说,从那边下马是没有规矩的,你不知道这样会带走好运气吗?

他的双眼盯着尔依又说话了。他是说,我这样的人还需要守什么规矩?我还害怕什么坏运气吗?

尔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贡布仁钦也想笑笑。但一动嘴,脸上现出的却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尔依听到山洞深处传来流水的声音,悠远而又明亮。他在洞里为喇嘛安顿东西的时候,喇嘛就往洞的深处走去。出来时,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壶水递到尔依手上。尔依喝了一口,立时就觉得口里的舌头和牙齿都不在了,水实在是太冰了。贡布接过水,灌了满口,噙了好久,和着口里的血污都吐了出来。尔依再次从他手里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针刺一般的感觉过去,水慢慢温暖,慢慢的,一种甘甜就充满嘴巴,甚至到身体的别的部位里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两个人都在山洞前的树荫里坐下。贡布又去望远方那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尔依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倾诉的欲望。他说,看吧,我对杀人巳经无所谓了。但唰嘛眼睛里的话却是,看吧,太阳快落山了。

尔依说,那有什么稀奇的,下午了嘛。说完,自己再想想,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没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说他不怕杀人,不怕对人用刑有什么意思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行刑人就是一种令人厌恶但又必需的存在。对现在这个尔依来说,对他周围的人群来说,他们生下来的时候,行刑人就在那里了:阴沉,孤独,坚韧,使人受苦的同时也叫自己受苦,剥夺别人时也使自己被人剥夺。任何时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们的眼中都是和专门肢解死人身体的天葬师一样,行刑人和天葬师却彼此看不起对方。行刑人和天葬师都以各自在实践中获得的解剖学知识,调制出了各有所长的药膏。天葬师的药治风湿,行刑人的药对各种伤口都有奇效。他们表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对方来往。这样,他们就更加孤独。现在,尔依有了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做朋友,日子当然要比天葬师好过一些。大多数时候,贡布仁钦都只是静静倾听。很少时候,他的眼睛才说这样说没有道理。但你要坚持他也并不反对。尔依说,他对杀人巳经无所谓了,立即就受到了反驳。但尔依说,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贡布仁钦就拿出笔来,把尔依的话都记了下来。这下尔依心里轻快多了。当太阳滑向山的背后,山谷里灌满了凉风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恶梦衣裳

兄弟战争一打三年没有什么结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人赘白玛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玛土司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就是说,今后的白玛土司就是岗托土司的大少爷了。帕巴斯甲说,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

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个老婆和两个儿子抓在手里想逼他就范,一直在等对方的求和文书却等来了参加婚礼的邀请。新郎还另外附一封信说,嫂子们和侄儿就托付给你了。弟弟把两个侄儿放了,送过临时边界,作为结婚礼物。也捎去一封信,告诉新郎,原来的三个老婆,大的愿死,二的下嫁给一个新近晋升的带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作区处吧。

那边收到信后,一边结婚,一边就在准备一次猛烈的进攻。

兄弟战争的唯一结果就是把罂粟种子完全扩散出去了。岗托土司每一次进攻要大获全胜的时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种子作为交换,召来了新的队伍。那些生力军武器落后,但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种子,总是拼死战斗。三年战斗的结果,罂粟花已经在所有土司领地上盛开了。现在,岗托土司如果发动新的进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别的人来替他打头阵呢。看到罂粟花火一样在别人领地上燃烧,看到鸦片能够换回的东西越来越少,帕巴斯甲认为这一切都是该死的哥哥造成的,一个有望空前强大的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现在,他该承受三年来首先由对方发起的进攻了。这次,对方的火力明显的强大了。他们的子弹也一样能把这边在岩石旁、在树丛后的枪手们像一个沉重的袋子一样掀翻在地上。尔依就去看看那些人还在不在呼吸。行刑人这次不是带着刑具,而是背着药袋在硝烟里奔走。他给他们的伤口抹上药膏,撒上药粉,给那些叫痛苦拧歪的嘴里塞上一颗药丸。他看见那些得到帮助的人对他露出的笑容和临刑的人的笑容不大一样。有个已不能说话的家伙终于开口时说:“我不叫你尔依了,叫你一个属于医生的名字吧。”尔依说:“那样,你就犯了律条,落在我的手上,我会把你弄得很痛的。还是叫我尔依,我喜欢人家叫我这个名字。”

晚上一个摸黑偷袭的人给活捉了。尔依赶到之前,那个人已经吊在树上,脚尖点着一个巨大的蚁巢。红色的蚂蚁们一串串地在俘虏身上巡行,很快散开到了四面八方。这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蚂蚁包裹着的肉团。土司从帐篷里出来,说:“这个人不劳你动手,要你动手的是她!”

行刑人顺着帕巴斯甲的鞭梢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

土司一直扬言要杀掉大嫂,今天真正要动手了。大少爷的太太梳好了头,一样样往头上戴她的首饰。之后,就掸掸身上其实没有的灰尘,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早上斜射的阳

光从树梢上下来,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她举起手来,遮在有很多皱纹的额头上,这下她就可以看看远处了。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在响着,但那根本不足以打破这山间早晨的宁静。

她转过脸来说:“弟弟,你可以叫尔依动手了。太阳再大,就要把我的脸晒黑,我已经老了,但是不能变得像下人那么黑。”

土司说:“你不要怪我,我哥哥在那边结了婚后,你就不是我的嫂子了,你只是我的敌人的女人。”

“我也不是他的女人,我只是他儿子的母亲。”

这时,风把那个正被蚂蚁吞噬的人身上难闻的气味吹过来。她把脸转向尔依问:“我也会发出这样的气味吗?”

尔依只是叫了一声太太。

女人又问:“就是这里吗?”

土司说:“不,我想给哥哥一个救你的机会。”

女人说:“他想的是报仇,而不是怜惜一个女人。你和他从一个母亲身上出来,是一个男人的种子,你还不知道他吗?”

土司对尔依说:“把她带到河边没有树林的草地上,叫那边的人看见!”

太太往山下走去,边走,边对尔依说:“那边的人会打死你,不害怕吗?”

尔依没有感到对方有什么动静,却知道自已这边的枪口对在后脑勺上。这是尔依第一次对枪有直接的感觉,它不是灼热,而是凉幽幽的,像一大滴中了魔法而无法下坠的露水在那里晃晃荡荡。他也知道,这东西一旦击中你,那可比火还烫。尔依故意走在太太身后,把对准了她脑袋和后背的枪口遮住。太太立即就发觉了,说:“谢谢你。”太太又说,“事情完了,我身上的东西都赏你,够你把一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风不断轻轻地从河谷里往山上吹,尔依感到风不断把太太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吹到自己身上。

到了河边,太太问:“你要把我绑起来?”

尔依说:“不绑的话,你会很难受的。”

当尔依把那个装满行刑工具的袋子打开时,太太再也不能镇定了。她低声嗷泣起来,她说:“我害怕痛,我害怕身子叫蛆虫吃光。”

尔依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这个尊贵的女人。行刑人知道自己不能叫她死得痛快和漂亮,跪下来说:“太太我要开始了,开始按主子的吩咐干我的活了。”刀子首先对准了太太的膝盖。他必须按同时犯了很多种罪的人来对待这个人,土司说,给她“最好的享受”。尔依知道这个女人是没有罪的。二太太嫁给了带兵官,三太太和自己丈夫的弟弟睡觉,她们活着,而这个人要死了。太太现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尔依撩起她的长裙,刀尖带着寒气逼向她的膝盖时,她竟然尖声大叫起来。

尔依站起身来,说:“太太,这样我们会没有完的。”

她歇斯底里地说:“我的裙子,奴才动了我的裙子!”

尔依想这倒好,这样就不怕下不了手了。于是,他说:“我不想看你的什么,我是要按土司的吩咐取下你的膝盖。”

太太哭道:“我是在为谁而受罪?!”

想来还没有哪一个尔依在这样的安静美丽的地方对这样一个女人用过刑吧。更为奇妙的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但却又能感到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太太又哭着问:“我是为什么受这个罪?!”

尔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知道再不动手,刚刚激起的那点愤怒就要消失了。手里有点像一弯新月的刀钩住光滑的膝盖,轻轻往上一提,连响声都没有听到一点,那东西就落到地上。叫得那么厉害的太太反倒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一歪头昏了过去。那张歪在肩头上的脸更加苍白,因此显得动人起来。刚才,这脸还泛着一点因为愤怒而起的潮红,叫人不得不敬重;现在,却又引起人深深的怜惜。尔依就在这一瞬间下定决心不要女人再受折磨,就是土司因此杀了他也在所不惜。他的刀移到太太胸口那里。尔依非常清楚那致命的一刀该从哪里下去,但那刀尖还是想要把衣服挑开,不知道是要把地方找得更准一点还是想看看贵妇人的胸脯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这样,行刑人失去了实现他一生里唯一一次为受刑人牺牲的机会。对面山上的树丛里一声枪响。尔依看到女人的脸一下炸开,血肉飞濺起来的一瞬间,就像是罂粟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然开放。枪声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回荡一阵才慢慢消失,而女人的脸已经不复存在,她的丈夫叫她免受了更多痛苦和侮辱。有好一阵子,尔依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第二声枪响。突然,枪声响起,不是一枪,而是像风暴一样刮了起来。行刑人想,死,我要死,我要死了。却没有子弹打在自己身上,叫自己脑袋开花。他这才听出来,是自己这一方对暗算了太太的家伙们开枪了。尔依这才爬到了树丛里,两只手抖得像两只相互调情的鸟的翅膀,拿着刀的那只把没有刀的那只划伤了。在密集的枪声里,他看着血滴在草上。枪声停下时,血已经凝固了。

晚上,风吹动着森林,帐篷就像在水中漂浮。

行刑人梦见了太太长裙下的膝盖。白皙,光洁,而且渐渐地如在手中,渐渐地叫他的手感到了温暖。先是非常舒服的肉的温暖,但立即就是又热又黏的血了。

在两三条山谷里虚耗了几个月枪弹,到了罂粟收获的季节,大家不约而同退兵了。等到鸦片换回来茶,盐,枪弹,冬天就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那些彼此发动进攻的山口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兄弟战争又一次暂时停顿下来。

大片大片的雪从天空深处落下来,尔依终于打开锁,走进了头一次上了锁就没有开过的房间。看到那些死人留下的衣服,他的孤独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大群人中间。人死了,留在衣服里的东西和在人心头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那些表情,那些心头的隐痛,那些必须有的骄傲,都还在衣服上面,在上面闪烁不定。人们快死的时候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这些衣服的质地反射着窗外积雪的幽幽光芒。雪停的时候,尔依已经穿上了一件衣服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了。是这件衣服叫他浑身发热,雪一停他就出去了,他宁愿出去也不想把衣服脱下来。衣服叫他觉得除了行刑人还有一个受刑人在,这就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 个行刑人,一个受刑人,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正敞开口吮吸着飞雪的世界多么广大。天上下着雪,尔依却感到自己的脸像火烤着一样,雪花飘到上面立即就融化了。尔依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他知道那个人是突然一下就死了,不然不会有这样的一身轻松。这么一来,他就是个自由自在的猎人了。尔依在这个夜晚,穿着闪闪发光的锦锻衣服,口里吹出了许多种鸟语。

回到家里,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不知道他的口哨在半夜里把好多人都惊醒了,醒来的人都看见雪中一个步伐轻盈的幽灵。

第二天,他听那么多人在议论一个幽灵,心里感到十分的快乐。

这个晚上,尔依又穿上了一个狂暴万分的家伙的衣服。

衣服一上身,他就像被谁诅咒过一样,心中一下就腾起了熊熊的火焰。他跑到广场上用了大力气摇晃行刑柱,想把这个东西连根拔起。这也是一个痛快的夜晚,他像熊一样在广场上咆哮,但没有人来理他。土司在这个夜晚有他从哥哥那里抢过来的女人,困倦得连骨头里都充满了泡沫。何况,对一个幽灵,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对付人的挑战,而对幽灵保持足够敬畏。白天,尔依又到广场上来,听到人们对幽灵的种种议论。使他失望的是,没有人想到把幽灵和行刑人联系在一起。人们说,岗格喇嘛逼走了敌手后,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佛法昌盛时,魔鬼是不会如此嚣张的。还有人进一步发挥说,是战争持续得太久,冤魂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是行刑人穿上那些受刑人的衣服。尔依找来工具,把昨天晚上摇松动了的行刑柱加固。人们议论时,他忍不住在背后笑了一声。人们回过头来,他就大笑起来。本来,他想那些人也会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想不到那些人回过头来看见是行刑人扶着行刑柱在那里大笑,脸上都浮出了困惑的表情,尔依没有适时收住笑声,弄得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由惊愕而变得恐怖。尔依并不想使他们害怕,就从广场上离开了。风卷动着一些沙子,跑在他的前面。

尔依不知不觉就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在萧索的林中行走时,听到自己脚步嚓嚓作响,感到自己真是一个幽灵。多少辈以来,行刑人其实就像是幽灵的。他们驯服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们需要的只是与过分的慈悲或仇恨作斗争。每一个尔依从小就听上一个尔依说一个行刑人对世界不要希望过多。每一个尔依都被告知,人们总是在背后叫人谈论,大庭广众之中,却要做出好像你不存在的样子。只是这个尔依因为一次战争,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土司,一两件比较特别的事情,产生了错觉。他总是在想,我是和土司一起吃过饭的,我是和大少爷的太太在行刑时交谈过的,就觉得他可以和所有人吃饭,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所有的人交谈。现在,他走在上山的路上,不是要提出疑问,而是要告诉贡布仁钦一个决定。

贡布仁钦在山洞里烧了一堆很旺的火。

他那一头长发结成了许多小小的辫子。尔依说,山下在闹幽灵。贡布仁钦端一碗茶给他,行刑人一口气喝干了,说:“你相信有幽灵吗?”

贡布摇摇头。他的眼睛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幽灵,也没有什么魔鬼,如果有,那就是人的别名。

尔依说:“早知道你明白这么多事情,说什么我也不会把你的舌头割掉。”

贡布仁钦笑了。

尔依又说:“我是一个行刑人,不是医生,不想给人治伤了。行刑人从来就是像幽灵一样,幽灵是不会给人治伤的。”

贡布仁钦的眼睛说,我也是一个幽灵。

尔依从怀里掏出酒来,大喝了一口,趁那热辣劲还没有过去,提髙了声音说:“我们做个朋友吧!”

贡布仁钦没有说话,拿过他的酒壶大喝了一口。喇嘛立即就给呛住了,把头埋在裆里猛烈地咳嗽。他直起腰来时,尔依看到他的眼眶都有些湿了。行刑人就说:“告诉你个秘密,他们真的看见了,那个幽灵就是我。”尔依讲到死人衣服给人的奇异感觉时,贡布仁钦示意他等等,从洞里取来纸笔,这才叫他开讲。他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记在纸上。贡布仁钦打开一个黄绸包袱,里面好几叠纸,示意行刑人里面有一卷记的是他的事情。这时,天放晴了,一轮圆圆的月亮晃晃荡荡挂在天上。从山洞里望去,月亮上像是有和他们心里一样的东西,凄清然而激烈地动荡着。尔依说,我知道狼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夜里嗥叫了。贡布仁钦就像狼一样长叫了一声,声音远远地传到了下面的山谷。于是,远远近近的狼跟着嗥叫了。

临行的时候,贡布仁钦写下一张纸条叫他带给土司。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说:“好啊,他要食人间烟火了嘛。”

信里说,酒是一种很好的东西,他想不断得到这种东西。尔依听了,知道自己真正有了一个朋友。尔依说:“那我明天就给他送去。”

土司对管家说:“告诉他,我和他说过话,不等于他就有了和老爷随便说话的权利。”

管家说:“还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时,会有人叫你!”

土司又对管家说:“告诉他,他以为对他的一个女主子动了刀,就可以随便对主子说话,那他就错了。哪个地方不自在,他就会丢掉哪个地方的!”

尔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几个头,才倒退着回到门夕卜。这天晚上,他没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说:“其实我并不想穿。”声音在空空的屋子里回荡。第二天,他又给叫到广场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说幽灵是因为战争老不结束才出现的那两个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厉害。他不断对受刑人说:“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幽灵。告诉我幽灵是什么东西。”

用完刑,受刑人说:“怎么没有,有。”

“告诉我是什么样子”。

“穿着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湖里的水一样。”

尔依说:“哈!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情愿去当幽灵。这样活着,没有好衣服,有了也舍不得穿。”

他们说:“喇嘛们念了经,土司动了怒,幽灵不会出来了。”

尔依这次行刑没有用到五分气力,两个家伙才有力气跟他饶舌。回去时,看见两个小喇嘛端着木斗,四处走动,把斗里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阴湿的角落。尔依说:“两位在干什么哪?”

回答说,他们的师父在这些粮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灵的子弹。

尔依笑着说:“天啊,要是幽灵是躲在那样的地方,这么冷的天,冻都冻死了,还要麻烦你们来驱赶吗?”尔依说,依他的看法,幽灵们正在哪个向阳的地方晒太阳呢。两个小喇嘛就端着斗到有太阳的地方去了。

尔依想在满月没有起来时就出门,但还是晚了,因为找不出一件称心的衣服。他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数受死的都有点麻木,到那时,已经没有足够的愤怒、足够的浄狩和足够的恐惧,都有,但都不够。最后总算找出来一件,里边还有着真正的足够的凄楚。这是一个女人的遗物。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没有杀过,也没有协助父亲杀过一个穿着这样夸张的衣服的女人。在屋子里,尔依还在想,她为了什么要这样悲伤?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凉的光华水一样泻在身上。尔依就连步态也改变了。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一个唱戏的女子。至于为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两天,在山上看见月亮时贡布仁钦学了狼叫。这天的尔依却叫那件衣服弄得在走路时也用了戏台上的步子。他(她?〉穿过月光里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穿过了土司官寨,最后到寺庙后面那个小山包上坐下来,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融雪的天气总是给人一种春天正在到来的印象,那是空气里的水分给人造成的错觉。春天里的人们总是不大想待在房子里,在有点像春天的天气里也是一样,何况是喇嘛们已经作了法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幽灵。尔依走近一个又一个正在议论幽灵的人群,也许其中哪一个会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的话,他们的语气,他们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的惊奇和对不断凑近的行刑人的厌恶。尔依想,原来你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嘛。尔依没有想到的是,人们开始唱起晚上从他口里唱出来的那首歌来了。头一两天,只有几个姑娘在唱,后来好多人都唱起来了。尔依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唱的是什么。当然,那些人说,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人们记住并且传唱的那段歌词是这样的:

啊嗦嗦-在地狱

我受了肉体之苦三百遍在人间

我受了心灵之苦三千遍啊嗦嗦啊嗦嗦没有母亲的女儿多么可怜。

尔依想,这么一首奇怪的歌。都说她(他?〕的歌声非常美妙。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那个戏班里的女人是谁,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在对方营垒中的行刑人。老尔依总是有些故事想要告诉儿子。过去,小尔依觉得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现在,他知道一个人需要知道许多这样的事情。

尔依想起这样的冬天,父亲,还有母亲都不是住在房子里,心里就难过起来。跟了大少爷的人们,都在边界的帐篷里苦熬着日子。新年到来时,岗格土司恩准这边的人给那边的人一些过年的东西,统一送去。尔依给父亲捎去了皮祆和一些珠宝,冷天里可以换些酒喝。听着从屋顶吹过的凌厉北风,尔依忘了屋里那些带来欢乐的衣服。早上出门,他想,要不要去问问贡布仁钦呢。后来,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从上山的路口上折回来,大胆地走近了土司官寨,还没有上楼,就听见土司说,行刑人看到天气冷,来要酒给他的喇嘛送去呢。尔依奔上楼,在土司面前跪下,说:“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房子,会死在那边的。”

土司说:“如果他们死了,那是他们的主子的罪过!”

尔依说:“不,那就是我这个儿子的罪过。”他对土司说,自己愿意去边界那边,把父亲换回来。

土司说:“那样的话,你就是他们的行刑人,我却要用一个老头,一个连儿子也做不出来了的老头,一个老得尿尿都怕冷的老头!”土司勃然大怒。他说,这个早上老子刚刚有点开心,赏他脸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来气我了!土司叫道:“这个刽子手是在诅咒我呢。我稳固的江山,万世的基业就只有用一个老头子的命吗?”

行刑人被绑在了自己祖先竖立的行刑柱上。

尔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为自已的父亲母亲而死,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杀头时他们是用自己的刀还是行刑人专门的家伙。尔依愿意他们用行刑人的东西,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东西,就像一个骑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样。从早上直到太阳下山,没有人来杀他,也没有人来放他。冷风一起,围观的人兴趣索然,四散开去。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尔依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为那句怕父亲冻死在边界上的话,土司要冻死自己。尔依就说:“太蠢了,太蠢了。”嘴里这么念着,尔依感到这样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里连那些衣服里残留的那么一点仇恨都不会有。这时,姑娘们开始歌唱了。她们的歌声从那些有着红红火光的窗子里飘出来,她们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来的那一首。歌声里,月亮升起来,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里都睡不着的尔依居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他想,我已经死了。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连自己的鼻子都感觉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过程,而是快不起来,脑子里飘满了雾气尔依真的死了。只有灵魂了,没有了肉体,灵魂是像雾一样的。他想自己可以飞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死去,还是给绑在祖先竖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来,说:“没有冻死就继续活吧。”

尔依回到家里,扒开冷灰,下面还有火种埋着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里慢慢暖和过来,尔依也不弄点吃的,顺着墙边躺下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几乎是连骨头里面都结了冻了,只有血还是热的,把热气带到身体的每个地方,泪水哗一下子流得满脸都是。直到天黑,他还在那里痛痛快怏地哭着呢。本来,尔依还打算哭出点声音的,声音却就堵在嗓子里不肯出来。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个晚上,他就睡在火塘边上,不断往火里加上干柴。

干柴终于没有了。尔依走进那个房间,早晨灰蒙蒙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坏掉了月光下那种特别的效果,显得暗淡,而且还有些破败了,尔依对那些衣服说:“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了。”

从此,有好长时间,人们没有看到幽灵出现。

春天一到,从化冻到可以下种的半个月空隙里,岗格土司又发动了一次小小的进攻,夺到手里两个小小的寨子。俘虏们一致表示,他们愿意做岗格土司的农奴,为他种植罂粟,而没有像过去一样要做英雄的样子,一个也没有。他们说,这仗实在是打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说,也是,还有什么意思呢,舉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迟早也会当上的,他的下面又没有了我这样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虏做自己的农奴,草草结束了他的春季攻势。

尔依自然也就没有事干。他想,这是无所谓的。大家都在忙着耕种,尔依不时上山给贡布仁钦送点东西,带去点山下的消息。

故事里的春天

春天来得很快。

播种季节的情爱气氛总是相当浓烈。和着刚刚翻耕出来的沃土气息四处流荡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时情不自禁的欢叫。刚刚降临到行刑人心里的平静给打破了。冰雪刚刚融化时的湖泊也是这样,很安静,像是什么都已忘记,什么都无心无意的样子。只要饮水的动物一出现,那平静立即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破碎了。

尔依带着难以克制的欲望穿过春情荡漾的田野。土司正骑了匹红色的牡马在地里巡察。他身上的披风在飘扬,他把鞭子倒拿在手里,不时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个姑娘饱满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们做梦都在想着能和土司睡在一起,虽然她们生来就出身低贱,又没有#望成为贵妇人,但她们还是想和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效云雨之乐。尔依看见那个从前在河边从自己身边跑开的姑娘,那样壮硕,却从嗓子里逼出那样叫人难以名状的声音,那声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土司一提缰绳向她走过去。尔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抓住马的缰绳,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咽了口唾沫说:“主子,赏我一个女人吧。”

土司在空中很响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问他为什么这时提出要求。尔依回答说:“她们唱歌,她们叫唤。”

岗托土司说:“你的话很可笑,但你没有说谎。我会给你一个女人的。岗托家还要有新的尔依。开口吧,你要哪个姑娘。”

尔依的手指向了那个原来拒绝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对尔依说:“你要叫人大吃一惊的,你的想法是对的,就是想起的时候不大对头土司对那个姑娘招招手,姑娘很夸张地尖叫一声,提起裙子跑了过来。土司问姑娘说:“劳动的时候你穿着这样的衣服,不像是播种倒像是要出嫁一样,是不是有人今天要来娶你?”

姑娘说:“我还没有看见他呢。”

土司说:“我看你是个只有胸脯没有脑子的女人,自己的命运来到了都不知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姑娘以为土司说的那个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没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个生气勃勃的姑娘还要看见别的男人那实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贱的吐舌头的习惯,把她那该死的粉红色的舌头吐了出来,像怕把一个美梦惊醒一样小声说:“我叫勒尔金措。”

土司说:“好吧,勒尔金措,看看这个人是谁,我想你等的就是他。”

姑娘转过脸来,看见行刑人尔依正望着自己,那舌头又掉出来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里。她跪在地上哭了起来,眼泪从指缝里源源而出。她说:“主子,我犯了什么过错,你就叫这个人用他那双手杀了我吧。”

土司对尔依说:“看看吧,人们都讨厌你,喜欢我。”

尔依说:“我喜欢这个姑娘。我喜欢这个勒尔金措。”

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尔依任那有着春天味道的口水挂在脸上,对姑娘说:“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

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着跑向远处。风吹动她的头发,吹动她的衣裙。尔依觉得奔跑着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说:“要是哪个女人要你,你不愿意,我就把你绑起来送去,但是你要的这个姑娘,我不想把她绑来给你。慢慢的,她也许会成为你的人的。”行刑人知道,在自己得到这个姑娘以前,土司会去尽情享用。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来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进了雨雾里,这个晚上肯定没有人看见幽灵。看来这件衣服原来的主人是个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家伙,他听见牙齿在嘴里嗒嗒作响。没有人暗中观看,加上遇到这么一个怕冷的家伙,尔依只好回到家里。脱下衣服,他见每一件刑具都在闪闪发光,每一样东西都散发出自己的气味。这时,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灵了。一个女人从门口走进来,雨水打湿的衣服闪着幽幽的微光。她脱去衣服,尔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齿也在闪光。立即,雨水的声音,正在萌发的那些树叶的略略有些苦涩的气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尔依还没有说话,不速之客就说:“我没有吓着你吧。”

行刑人说:“你是谁?”

来人说:“我不是你想的那个女人,但也是女人。”

行刑人说:“叫我看看你。”

女人说:“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么办,我可不要你爱上我。想想你杀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来吃东西会叫我恶心的。”

行刑人说:“我有好久没有摸过刀了。”

女人说:“所以,有人告诉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还有上好的首饰,我就来了。我是女人,你把东西给我吧。”

尔依打开一个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么,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了。原来,这时的女人像只很松软的口袋一样。女人说:“这个房子不行,叫我害怕。”尔依就把她抱起来,刚出这个屋子,她的呼吸就像上坡的牝马一样粗重起来。行刑人还没来得及完全脱去女人身上的衣服,听到风暴般的隆隆声充满了耳朵的里面而不是外面,然后世界和身体就没有了。过了好久,行刑人听到自己呻吟的声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说:“可怜的人,你还没有要到我呢。”然后就打开门,消失在雨夜里了。

第二天,尔依每看到一个姑娘就想,会不会是她。每一个人都有那样的气息,每一个人都没有应该有的神情。这天,他的心情很好,遇到那个没有男人却巳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女人他还给了她一块散碎的银子。这个女人连脸都难得洗一次,却有了三个孩子。这天,官寨前的拴马桩上拴满了好马。行刑人没有想这应该是一件重要事情的前奏,他只是在想那个女人是谁。晚上那个女人又来了,这次她耐心地抚慰着他,叫他真正尝到了女人的味道。

他赶到山上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贡布仁钦。还不等他开口,贡布仁钦就用眼睛问:“山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尔依说:“看你着急的,是发生了事情,我尔依也有了女人了!”

贡布仁钦的眼睛说:“是比这个还重要的事情。”

尔依就想,还会有什么事情?和天葬师交朋友,衣服把自己变成幽灵,这些都告诉他了。尔依说:“那个女人是自己上门来的。我给她东西,给她从那些受刑人身上取下的东西,她给我女人的身子。”

贡布仁钦的眼睛还是固执地说:“不是这件事情。”

尔依就坐在山洞口想啊想啊,终于想起来官寨前那么多的马匹。

贡布仁钦说,对了,对了,岗托又要打仗了。之后,他不再说话,望着远方的眼睛里流露出忧伤的神情。

尔依问他,是不是自己用这种方式得到了女人叫他不高兴了。这回,贡布仁钦眼里说的话行刑人没有看懂。前喇嘛说'人都是软弱的,你又没有宣布过要放弃什么,这种方式和那种方式有什么区别?尔依说,你的话我不懂。贡布仁钦说,总还是有一两句你听不懂的话的,不然我就不像是个想树立一个纯洁的教派的人了。他从山洞深处取下那个黄绸包揪,打开其中的一卷,尔依知道那是行刑人的事迹。没有了舌头只有眼睛和手的贡布仁钦把书一页页打开,后面只有两三个空页了。尔依说,嘿,再添些纸,还有好多事情呢。贡布仁钦说,不会有太多事情了。他觉得一个故事已经到了尾声了。除了土司的故事之外,下一个又会是什么'故事呢,但这个故事是到了写下最后几页的时候了。又坐了一会儿,贡布仁钦用眼睛看着行刑人,想,他其实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行刑人,正在变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职责中间那个应该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学会了在这个空隙里享受人所要享受的,学会不逃避任何情感而又能举起行刑人的屠刀,但故事好像是要结束了。贡布仁钦抬起头来望着尔依,你想问我什么?行刑人说,我是想问你故事的结局。贡布仁钦没有说话。行刑人说,你说要打仗了,那我说不定又能见到父亲了!

就像一道劈开黑夜的闪电一样,贡布仁钦一下就看到了那个故事的结局。

行刑人告别时,他也没有怎么在意,就像他明天还会再来一样。然后,趁黑夜还没有降临,一口气把那个结局写了下来。他觉得没有必要等到事情真正发生时再来写。现在,他听见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很快,故事就完成了,一个行刑人和他的家世的故事。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巫师,而不是佛教徒了。于是,躺在山洞的深处,大声地哭了起来,贡布仁钦用一只眼睛流泪,一只眼睛看着头上的洞顶挂满了黑色的蝙蝠。

要命的是,他还不想死去。记叙历史的时候,比之于过去沉迷于宗教的玄想里,更能让他看到未来的影子。写下一个人的故事时,他更是提前看到了结局。他静静地躺在山洞的深处,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快乐充满。后来,蝙蝠们飞翔起来,贡布仁钦知道天已经黑了。他来到洞口,对着星光下那条小路说,对不起了,朋友,我怎么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小路在星光下闪烁着暗淡白光,蜿蜒着到山下去了。

行刑人刚到山下就接到通知,明天马上出发。

土司家的下人把马牵到门口,说,带上所有的刑具,明天天一亮听见有人行动就立即出发。土司家的下人晃晃他那从来没有揍过人的拳头,说,要给那个家伙最后的一击。尔依就知道,这一次是真正要打一仗了。而他的工具都在一个个牛皮袋子里装得好好的,并不需要怎么收拾。只要装进褡裢,到时候放在马背上就是了。

官寨那边人喊马嘶,火把熊熊的光芒把一角天空都映红了。

尔依看到土司站在官寨前面的平台上,看着自己会叫任何力量土崩瓦解的队伍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行刑人看着站在高处的主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进行又一次进攻。罂粟已经不可避免地扩散到了每个土司的领地。土司的位子他也得到了。行刑人实在想不出来,那个脑袋里还有什么可想的。行刑人总是对人体的部位有着特别的兴趣,这个兴趣使他走到土司面前,去看他那有着那么多想法的脑袋。这在下人是极不应该的。

土司一声怒喝,行刑人才清醒过来,赶紧说:“贡布仁钦已经写完一本书了。”

土司说:“他是个聪明人的话,写我哥哥的那一本是到结束的时候了。”土司说:“看看吧,你服侍的人都是比你有脑子的人。”

行刑人说:“还是老爷你最有脑子。”

土司说:“天哪,我可不要行刑人来谈论我有没有脑子,他会想到取下来看看里面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行刑人就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土司说:“对了,那个姑娘可不大喜欢你,不过你的眼力不错,我会把她给我的行刑人的,不过,只有等回来以后了。”土司又问:“你真正是想要她吗?”

尔依说:“想

土司说:“哦,她会觉得自己是最苦命的女人。”围着主子的下人们就一齐大笑起来。这时,队伍在不断聚集。火把熊熊燃烧,寺庙那边传来沉沉的鼓声和悠长的号声,那是喇嘛们在为土司的胜利而祈祷。尔依好不容易才穿过拥挤的广场,回到了家里,而且直接就走进了那有很多衣服的房间。正在想要不要穿上时,就觉得有人走进房子里来了。他说:“我的耳朵看见你了。”

不速之客并不做声,就那样向自己走了过来。尔依感到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同那个雨夜相比淡了一些,但对他来说,也是十分强烈的了。他说:“我要打仗去了。”话还没有说完,女人的气息连着女人身子的温软全都喂到了他的口里,行刑人一下就喘不过气来了。外面的鼓声还在咚咚地响着,尔依已经有了几次经历,就像骑过了一次马就知道怎样能叫马奔跑,懂得了怎样踩着汹涌的波浪跃人那美妙的深渊。很快,鼓声和喧嚣都远去了。行刑人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在没有光线的明亮里飞翔。后来,他大叫起来:“我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女人说:“我也掉下去了。”然后翻过身,伏在了尔依的胸口上。

尔依就说:“叫我看看你吧。”

女人说:“那又何必呢?就把我想成一个你想要的女人,你最想要的那一个。”

尔依说:“我只对土司说过。”

女人笑笑,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想要的人的,你还是给我报酬吧。”

尔依说:“拿去吧,称的首饰。”他又说:“我再给你加一件衣服吧。”女人说她想要一件披风。尔依果然就找到了一件披风,还是细羊毛织的。尔依说,要是土司再不给我女人,你会叫我变成一个穷人的。女人笑笑。一阵风声,尔依知道她已经把那东西披到身上了,她已经是受刑的人了。果然女人说,我本来是不怕你的,可现在我害怕你。尔依就用很凶的口吻说,照我话做,行刑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女人就换了声音说,好吧,我听你的吩咐。行刑人说,我要点上灯看看你,人家说我家的灯是用人油点的,你不害怕吗?那个女人肯定害怕极了,但还是说,我不害怕,你点灯吧。行刑人点灯的手在这会儿倒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一个得到过的女人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了。灯的光晕颤动着慢慢扩大,女人的身影在光影里颤动着显现出来。她的身体,她那还暴露在外的丰满的乳房,接着就是脸了。那脸和那对乳房是不能配对的。她不是行刑

人想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而是从没想到过的。那天的事情发生过后,尔依白天去找那个想象里的脸时,从她身边走过时,还扔给她一点碎银子叫她给自己那三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换一点吃的东西。那几个崽子长得很壮,但都是从来没有吃饱的样子。行刑人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干净过一天的脸,说不出话来。而那件衣服叫她在行刑人面前不断地颤抖。尔依劈手扯下那件漂亮的披风。女人清醒过来,一下就蹲在地上了。尔依还是无话可说,那女人先哭起来了。她说,我人是不好的,我的身子好,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尔依说,再到箱子里拿点东西就走吧,我不要你再来了。女人没拿什么就走了。尔依听到她一出房子就开始奔跑,然后,声音就消失在黑夜里了。行刑人睡下后,却又开始想女人。这回,他想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他又想,明天我要早点醒来,我要去打仗了。

果然,就睡着了。

果然,在自己原来想醒来的那个时候准时醒来。

战争迅速地开始。.这一次,没有谁能阻止这支凶猛的队伍奋勇前进。尔依的刀从第一天就没有闲着,对方大小头领被俘获后都受到更重的刑罚。土司说,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没有用处的。短短一段时间,尔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岗托还叫他做了些难以想象的刑罚,要是在过去,他的心里会有不好的滋味,手也会发抖的。比如一个带兵官,土司叫尔依把他的皮剥了。行刑人就照着吩咐去做,只是这活很不好干,剥到颈子那里,刀子稍深了一点,血就像箭一样射出来。那么威武的一个人把地上踢出了一个大坑,挣松了绳子往里一蹲就死了。土司说,你的手艺不好。尔依知道是自己的手艺不好,他见到过整张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挂在土司官寨密室里的墙上,稍稍见点风就像蝉翼一样振动。那是过去时代里某个尔依的杰作,可惜那时没有贡布仁钦那样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弄疯了的喇嘛把这个尔依记下来。官寨里的那间密室是有镇邪作用的,除了那张人皮,还有别的奇怪的东西,好像妖魔们总是害怕奇怪的东西,或者是平凡的东西构成一种奇妙的组合。比如乌鸦做梦时流的血,鹦鹉死后长出来的艳丽羽毛。想想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吧。尔依确实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没有祖先有过的手艺。土司说,不过这不怪你,现在,我给了你机会,不是随便哪个尔依都能赶上这样的好时候。行刑人想对主子说,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欢。但战线又要往前推进了。

战争第一次停顿是在一个晚上,无力招架的白玛土司送来了投降书,岗托土司下令叫进攻暂时停顿一下。枪声一停,空气中的火药味随风飘散,山谷里满是幽幽的流水声响。一个晚上,他都坐在一块迎风的岩石上,望着土司帐篷里的灯光。他知道,主子的脑子是在想战争要不要停下来,要不要为自己的将来留下敌手。很多故事里都说,每到这样的时候,土司们都要给必定失败的对手一线生机。因为,故事里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敌手一旦完蛋,自己在这一大片土地上就会十分孤独了。一个人生活在一大群漂亮的女人中间,一大群梦里也不会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隶们中间,过去的土司都认为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是没有多大意思的,所以,从来不把敌手彻底消灭。但这个土司不一样,他去过别的土司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所以,他决定要不要继续发动进攻就是想将来要不要向着更远的没有土司的地方东边汉人将军控制的地方和西边藏人的喇嘛们控制的地方发起进攻。到天快亮的时候,林子里所有的鸟儿都欢叫起来,这样的早晨叫人对前途充满信心。土司从帐篷里走出来。雾气渐渐散开,林中草地上马队都披上了鞍具,马的主人们荷枪实弹,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了。土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叫道:“你们懂得我的心!”

人们齐声喊:“万岁!”

土司又喊:“行刑人!”

尔依提着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单腿跪下。人群里就爆出一声好来,他们是为了行刑人也有着士兵一样的动作。

土司又叫:“带人!”

送降书的两个人给推上前来。

土司在薄雾中对尔依点点头,刀子在空中划出一圈闪光,一个脑袋飞到空中,落下时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脚一样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人的身子没有立即倒下,而是从颈子那里升起一个血的喷泉,汩汩作响,等到血流尽了,颈口里升起一缕白烟,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脑袋,他就是那个曾经放过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没有落下,那人却努力笑了一下,说,我们失败了,是该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尔依的刀子就下去了。这次,那个脑袋跳跳蹦蹦到了很远的地方。土司说,你是个不错的家伙,来人,带他到女人们那里去。尔依知道,队伍里总是有女人,有点容貌的女俘虏都用来作为对勇敢者的奖赏。作为行刑人,他大

概是被像战士一样看待而受此奖赏的第一个。那是一个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进

来,就自己躺下了。这个早上,尔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女人就像这个早上一样平静。尔依还是很快就激动起来了。这时,林子里的马队突然开始奔跑的声音像风暴陡然降临一样,一直刮向了很远的地方。尔依等到那声音远去,才从女人身上起来,跨上自己驮着刑具的马上路了。遇到绑在树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虏,是该他干的活,连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只耳朵,说,朋友,我们的土司要看俘虏的数目,这才一刀挥向脑袋。他对每一个临死的人都作了说明。把耳朵收进袋子里,一刀砍下他们的脑袋,却连马都不用下,一路杀去,心里充满胜利的感觉。他说,我们胜利了。再遇到要杀的人,他就说,朋友,我们胜利了。一刀,脑袋就骨碌碌地滚下山坡。行刑人回回头,看见那些没有了头颅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桩。一只又一只的乌鸦从高处落下来,歇在了那些没有头颅的身子上了。那些乌鸦的叫声令人感到心烦意乱。时间一长,尔依老是觉得那些黑家伙是落在自己头上了,越到下午这种感觉就越是厉害。他想这并不是说自己害怕。但那些乌鸦确实太疯狂了。到后来,它们干脆就等在那些绑着人的树上,在那里用它们难听的嗓门歌唱。行刑人刚刚扯一把树叶擦擦刀,马还没有走出那棵树的阴凉,那些黑家伙就哇哇欢叫着从树上扑了下来。

乌鸦越来越多,跟在正在胜利前进的队伍后面。它们确实一天比一天多,失败的那一方,还没有看到进攻的队伍,就看见那不祥的鸟群从天上飘过来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给杀死了。

岗托土司说,这下白玛土司该知道他犯下的是什么样的错误了吧。

白玛土司确实知道自己不该和一个斗不过自己兄弟的人纠合在一起,于是把在绝望中享受鸦片的女婿绑起来,连夜送到岗托土司那里去了。这一招,岗托土司没有想到。他没有出来见见自己的兄长,只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说,杀。岗托家从前的大少爷说,我知道他要杀我,但我只要见一见他。土司还是只传话出来,还是牙疼病人似的从牙缝里咝咝地吐着冷气,还是那一个字,杀!

尔依没有想到自己从前的主子就这样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里一阵阵发虚,说:“大少爷你不要恨我。”

大少爷用很虚弱的声音说:“我累得很,给我几口烟抽,不然我会死得没有一点精神的。岗托家的人像这样死去,对你们的新主子也是没有好处的。”

尔依暂停动手,服侍着从前的主子吸足了鸦片。

大少爷黯然的眼睛里有了活泼的亮光,他对尔依说:“你父亲刀法娴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

尔依说:“快如闪电。”

“那请你把我的手解开,我不会怕死的。”

尔依用刀尖一挑,绳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爷抬起头来还想说什么,尔依的刀已经挥动了。大少爷却把手举起来,尔依想收住刀巳不可能了。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鸟一样飞向了天空,减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生来高贵的少爷颈子上,头没能干净利落地和身体分开。本来该是岗托土司的人,在一个远离自己领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他的一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行刑人顺着他的眼睛看去,才知道是他那只飞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树枝上,伸出手指紧紧地攀在了上面,随着树枝的摇晃在左右摆荡。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岗托土司从帐篷里钻出来,他用喑哑的声音对行刑人说:“你的活干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该干得特别漂亮。”

尔依只感到冷气一股股蹿到背上,前主子的血还在草丛里汩汩地流淌。那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弄得他的脑袋像是一个装酒的羊胃一样不断膨胀着,就要炸开了。他想这个人是在怜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树上的那只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见了。土司从牙缝里说:“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吗?”

行刑人无话可说,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来。他知道土司十分愤怒,不然不会像牙疼一样从牙缝里咝咝地挤出话来。他闭着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过程中那个地方像是有火烤着一样阵阵发烫。但土司没有用刀子卸下他的头颅,而是悄声细语地说:“去,把哥哥的手从树上取下来。”

那棵桦树的躯干那样的笔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挣上去一段又滑了下来。人们都静静地看着他像一头想要变成猴子的熊一样在那一小段树干上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尔依怕人们嘲笑,但现在,他们固执的沉默使空气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们笑一笑了,但他们就是不笑。这样行刑人就不是一个出丑的家伙,而是一个罪人了。这些人他们用沉默,固执的沉默增强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觉。行刑人的汗水把树干都打湿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这时,是土司举起枪来,一枪就把那段挂着断手的树枝打了下来。尔依看到,断手一落地,大少爷的眼睛就闭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枪本来是该射向自己的。于是,就等待着下一声枪响,结果却是土司说:“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边吧。”那声音有着十分疲惫而对什么都厌倦至极的味道。尔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树枝的手指分开,除非把它们全部弄断才行。于是,那只手就拿着一段青青的树枝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旁边,那些树叶中间还有着细细的花蕾。这样的一段树枝就这样攥在一只和身体失去了联系的手里,手巳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了,而那树枝依然生气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难堪的是,死去的人头朝着一个方向,身子向着另一个方向。中间只留下很少的一点联系。行刑人知道这都是自己解开了那绳子才造成的,才让杀了自己兄长的岗托土司把愤怒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说,你看你叫一个上等人死得一点都不漂亮。土司还说,我看你不是有意这样干的吧。尔依还发现,这一年春天里的苍蜗都在这一天复活了,突然间就从藏身过冬的地方扑了出来,落满了尸体上巨大的伤口。行刑人就像对人体的构造没有一点了解一样,徒然地要叫那断手再长到正在僵硬的身体上去,结果却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一直流进他的嘴里。土司说:“你是该想个什么办法叫主子落下个完整的尸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长身首异处的。

土司说完这话,就到前面有枪响的地方去了。

太阳越来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是那些吸饱了血的苍蝇在里面筑巢一样。尔依还坐在烈日下,捧着脑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连那些嗡嗡歌唱的苍蝇都飞走了。还是天葬师朋友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难题。行刑人看着递到手里的针线,这些东西是士兵们缝补靴子用的,针有锥子那么粗,线是牛筋制成的。天葬师告诉行刑人有些身首异处的人在他手里都是缝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开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脑袋缝拢来,然后是手,虽然计脚歪歪扭扭的,但用领子和袖口一遮看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营地就没有再说什么。

但这并不能使行刑人没有犯罪的感觉。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杀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杀主子的太太,还是眼下杀了做丈夫的,都没有负罪之感,倒是下令杀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话就叫他有了。心里有了疑问,以前都是去问被自己割了舌头的贡布仁钦的。

现在,战事使他们相距遥远。尔依又想起过去父亲总是想告诉他些什么的,但自己总是不听。现在,父亲可能正在对面不远的那一条山沟的营地里吧。夜色和风把什么界限都掩藏起来,叫行刑人觉得过去找父亲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关于行刑人命运的秘密如果有个答案的话,就只能是在父亲那里。行刑时,他总是慢慢吞吞地,但活总是干得干净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时候,又总是在什么地方坐着研磨草药。

尔依就从营帐里出来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从树上落向头顶,仿佛一颗颗星星从天上落到下界来。走不多远,就给游动的哨兵挡回来了。

行刑人望着天边已经露出脸来的启明星,从枕头下抽出来一件死人衣服,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第一件不对,刚穿上一阵冷气就袭上身来,尔依知道这人临刑时已经给恐惧完全压倒了。尔依赶紧脱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裤子里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愤怒又是绝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里,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孤独。尔依从树丛里走出来,星光刚刚洒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觉得身体变得轻盈,沿着林中隐秘的小路向前,双脚也像是未曾点地一样。现在,他看事情和没有穿上这件衣服时是大不一样了。星光下树木花草是那么的生动,而那些游动的哨兵却变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飘忽的影子。他们在路口上飘来飘去的,却没有人上前来阻挡他。行刑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涉过一条又一条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这件衣服的功劳。于是,他问道,朋友,你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辈手上?问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么可能回答问题呢?但他马上就听到自己的嘴巴说,我是一个流浪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亲死时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们热巴是边走边唱,到了你们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尔依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并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还是知道这个人是父亲杀死的,知道这个歌者死前还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会太害怕就开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个段子时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里了。人就挣脱了绳子的束缚,走在有着露水、云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时候,灵魂已经不在躯体里了。

尔依穿着这个人的衣服,飘飘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亲时要告诉他有一个人不是他杀死的,因为在行刑人动手的时候,那个人巳经灵魂出窍了。就在这个时候,尔依

尔依现在充分体会到了做一个行刑人是多么幸福,至少是比做一个流浪的歌者要幸福。在这条倾洒着熠熠星光的路上,在流浪艺术家的衣服下面,尔依感到歌者永远要奔向前方,却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等着自己。这样的人是没有幸福的,所以就把奔波本身当成了一种幸福。那种幸福的感觉对行刑人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对一个流浪艺术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种感觉叫奔走的双脚感到了无比的轻松。

尔依在这件衣服的帮助下越过了再次前移的边界。

刚刚从山谷里涉水上岸,尔依就落到陷马坑里了。人还没有到坑底,就牵响了挂在树上的铃铛,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就这样落在了白玛土司手里。尔依看到围着陷讲出现了一圈熊熊的火把。人们并没有像对付猛兽那样把刀枪投下,而是用一个大铁钩把他从陷阱里提出来。尔依看见这些人的脸在熊熊的火把下和那些临刑的人有些相似,担惊受怕,充满仇恨,迷乱,而且疯狂。尔依知道自己不应该落到这些人的手上,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他们把他当成了探子。这是一群必然走向灭亡的家伙,他们能捉住对方一个探子,并且叫他饱受折磨,就是他们苟活的日子里最后的欢乐。尔依被钩子从陷阱里拉上来,立即就被告知,不要幻想自己可以痛快地去死。

尔依说:“我是来看我的父亲的。我不是探子,是你们营里行刑人的儿子,是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

那些人说:“你当然不是行刑人,而是一个探子。”更有人说:“就算是行刑人吧,我们都快完蛋了,不必守着那么多该死的规矩。”

好在白玛土司知道了,叫人把岗托家的行刑人带进自己的帐篷。

这个白玛土司是个瘦瘦的家伙。隔着老远说话,酒气还是冲到了尔依脸上。白玛土司说:“我眼前的家伙真是杀了自己从前主子的那个尔依?我这里的那个老尔依的儿子?”

年轻的行刑人说:“我就是那个人。老爷只要看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

白玛土司说:“我的人知道我们不行了,完蛋之前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行刑人说:“这个我知道。来的时候没有想到,现在知道了。我只是要来看看父亲。两弟兄打仗把我们分开了。我也知道你们要完了,在这之前,我想看看父亲,还想带母亲跟我走。这次得胜回去,我的主子就要给我一个女人,母亲可能高兴看到孙子出世。”

可你落在陷阱里了白玛土司说,“开战这么久,我的人挖了那么多陷阱,没有岗托家的一个人一匹马掉进去。如果我把你放了,就是因为失败而嘲讽忠于我的士兵。”听了这话,尔依感到了真切的恐惧。好在帐篷里比较阴暗,那件衣服在那样的光线下能够给他一些别样的感觉,叫他不去想自己突然就要面对的死亡。白玛土司说:

“当然,要是今天你得胜的主子不发起新的进攻,我会叫你见到父亲。”

尔依低声说:“谢谢你。”

白玛土司说:“听哪,你的声音都叫你自己吞到肚子里去了。你真有那么害怕吗?”

土司说,作为一个行刑人,作为一个生活在这样时代的人,他都不该表现得这样差劲,想想站在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想想你的死可以给这些绝望了的人一点力量,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尔依就笑了起来,说:“天哪,真是的,想想我都杀了你多少人了。”

白玛土司说:“对了,男子汉就该这样。在往阴间去的路上,你要是走慢一点,我会赶上来,那时你就可以做我的行刑人,我保证岗托家的兵马在那个地方绝对没有我白‘玛家的那么强大。为了这个,”白玛土司说,“你可以选择,一个是叫我们的行刑人,也就是你的父亲杀死你,那样就是按照规矩,你不会有很多的痛苦。如果把你交到士兵们手里,肯定是十分悲惨的。”

尔依对白玛土司说:“你这样做,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做你的行刑人。”

尔依又说:“先叫我见见父亲。那时,我才知道该是个什么死法。”

尔依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他被人从土司帐篷里粗暴地推出来。他觉得这些人太好笑了,于是就回头对那个人说:“不要这样,我杀过很多人,要是我记下数目,总有好几百个吧,可我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们,我父亲教会我不像你这个样子。”那人的脸一下扭歪了,狠狠一拳砸在尔依脸上。尔依想揩揩脸上的血,但手是绑着的。这时,父亲从一顶帐篷里出来了。尔依看到他明显地老了,腰比过去更深地弯向大地,显示出对命运更加真诚的谦恭。刚刚从昏暗中来到强烈的太阳下面,老行刑人的双眼眯着,好久才看到人们要叫他看的人是自己的儿子。作为失败一方的行刑人,根本没有机会动动他的刀子,倒是药膏调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不敷使用,他抱怨自己都成了医生了。他说,在死去之前,可能连再做一次行刑人的机会都没有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告知抓到俘虏了,他就说:“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俘虏有运气活下来。”但当他看清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身子禁不住还是摇晃了一下。他努力站稳脚跟,看着儿子走到面前,问:“真的是你尔依说:“我是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尔依,也是你的儿子。”

老尔依说:“你来干什么?”

尔依说:“我想在你们最后的时刻没有到来之前,来向我的父亲讨教,要是那时我的主子叫我杀死敌方的行刑人,也就是你,我该怎么办。我还想把我的母亲接回去,土司巳经同意赐给我自己相中的女人了。”

父亲说:“你没有机会了,儿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儿子说:“我还没有得到自己的女人,这下,尔依家要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了。”儿子突然在父亲面前跪下了,说,“我愿意死在父亲手上,我落在那个该死的陷阱里了,我害怕那些人,我愿意死在老尔依的手上。”

父亲说:“当然,儿子,不这样的话,那些家伙连骨油都要给你挤出来。但我要你原谅我不叫你和母亲告别,她也没有多长时间了,叫她不必像我们行刑人尔依一样地伤心吧。”父亲又说,感谢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把母亲送到自己身边来,他说他知道儿子是一个好人,也就是一个好行刑人。因为行刑人没有找到一个尺度时,做人也没有办法做好。父亲说,我去告诉我的主子,这件活叫我来干。

尔依在这时完全镇静下来了。他对着父亲的背影大声说:“你对他说,不然你就没有机会当行刑人了!”

老尔依去准备刑具。白玛土司又把尔依叫进了帐篷。他要赐给这个人一顿丰盛的食物,尔依坚定地拒绝了。他告诉土司说:“你已经没有了赐予人什么的资格。”白玛土司没有发火,他问岗托的行刑人理由何在。尔依说:“你杀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一点贵族的风度吗?你已经没有了王者的气象。”

白玛土司说,是没有了,但你就要没命了。白玛土司还说,没有了风度的贵族还是贵族,等那天到来时,他不想岗托土司叫行刑人来结果自己的性命,他说,我要你的主子亲自动手,起码也是贵族杀死贵族,就像现在行刑人杀死行刑人一样。尔依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他说,对一个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他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转过身来就往河岸上走去,他想在这个地方告别世界。尔依想了想自己还有些什么事情,结果想到的却是在山洞里的贡布仁钦喇嘛。他会知道尔依最后是如何了断的吗?行刑人这时有一种感觉,自己完全像是为那个没有舌头的人写一个像样点的故事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他没有想到贡布仁钦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就突然一下看到了现在这个结局,并且当即就写了下来。故事写完,行刑人在那个没有舌头的人那里就已经是遥远的回忆了。尔依走下河岸的时候,贡布仁钦正在山洞口的阳光里安坐。战争推进到很远的地方,一群猴子从不安宁的地方来到山洞门前,喇嘛面对着它们粲然微笑。好多天了,时间就这个样子在寂静中悄然流逝。这天,尔依走向自己选定的刑场的时候,一只猴子把一枝山花献到了没有舌头的贡布仁钦面前。

这时,岗托土司家的最后一个行刑人正在走向死亡。

尔依想起自己该把那件帮助他来到这里的有魔力的衣服脱下来。他要死的时候是自己,要看看没有了那件艺术家的衣服自己是不是还能这么镇定自若,但那些人不给他松绑。还是父亲用刀一下一下把衣服挑成碎布条,从绳子下面抽了出来。父亲举起了刀,儿子突然说:“屋里那些老衣服都是有魔力的。”

父亲说“这个我知道。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我老了,你不要叫我的手举起来又放下。”

儿子说“贡布仁钦在写我们尔依家行刑的事呢。”

“我想他的书该写完了。”刀子又举起来了。

尔依说“阿爸啦,我的嘴里净是血和蜂蜜的味道。”这是一句悄声细语,最后一个字像叹息一样刚出口,刀子又一次举起来。但这次是父亲停下了,他说:“对不起儿子,我该告诉你,你阿妈已经先我们走了。”说完刀子辉映着阳光像一道闪电降落了。父亲看见儿子的头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身体,那头还没有落地之前,老行刑人又是一刀,自己的脑袋也落下去了。

两个头顺着缓坡往下滚,一前一后,在一片没有给人践踏的草地上停住,虽然中间隔了些花草什么的,但两个头还是脸对着脸,彼此能够看见,而且是彼此看见了才慢慢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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