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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格拉母子在前年的夏天离开,第二年夏天,没有回来,第三年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他们不在的差不多两年时间里,机村的日子虽然一如往常,但给人的感觉是变得缓慢了。特别是对恩波一家,事实更是如此。如果你不去感觉,日子依然白天黑夜地转换,但你一去感觉它,它就突然咯噔一下,像一台运转中的机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黄昏时分,恩波一想到突然消失的桑丹母子两个,心里就会这么咯噔一下难过起来,这种说不出的难过弥漫在黄昏时分淡蓝色的山岚里,弥漫在灰蒙蒙的村庄上。日子就像一条绳子套住的腿一样,再也不肯前进了。

格拉母子回来了,恩波家笼罩在一派节日的气氛。

里。他们备好了从别人家用两斗粮食换来的一坛酒,锅里煮好了肉,肉汤里烹煮的豌豆和觉玛发出诱人的香气。肉煮熟了,额席江把切成大块的肉垛在盘子里,嘘嘘地往手上吹着凉气,眉开眼笑地吩咐:“该去请我们的客人了。”

恩波两口子走到楼梯口,兔子叫起来:“我也要去,我要去请格拉哥哥。”

勒尔金措有些担心地看着丈夫,恩波痛快地一招手,说:“来吧,来吧,就是因为你把人家吓走的,你去把他们请回来吧。”兔子一声欢呼,跑到父亲跟前。父亲一下就把儿子提起来,架在了肩头上。兔子先是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即又格格地笑了。

一家人穿过广场,快走到格拉家门口时,兔子在他父亲肩头上挣扎一下,恩波就把他放了下来。

那扇新修好的门关着,门板的缝隙里,透出通红的火光。恩波抬手准备叩门,看到妻子与儿子都躲到他身后去了。他心里暖暖的,冲他的两个亲人笑笑,笃笃地敲门了。

桑丹前来应门,火塘里的火苗欢笑一般呼呼抽动着,通红的火光照亮了门前这个光头宽脸的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桑丹脸上显出惊恐的神情。这个男人又咽了一口唾沫,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但桑丹脸上已迅速换上了惊喜的神情,她欢叫一声:“格拉,有邻居来看我们了。”话音未落,她的吻就落在了恩波脸上。恩波还没回过神,她的吻又依次落到了恩波家每一个人的脸上。恩波有些尴尬,擦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口水,这时,桑丹已经吻到了最后一个,吻到兔子那里了。她弯下腰,哆嗦着嘴唇,去够矮小的脸色苍白的孩子。她的嘴唇就要碰到孩子额头了,兔子怯怯一笑,躲开了。桑丹再次去够,兔子又让她扑了个空。

额席江拉住了她:“桑丹啦,孩子害怕,算了吧。”

兔子看着走出屋门的格拉笑了,桑丹的脸上却布满了害怕的神情,她喃喃地说:“害怕,他害怕什么 他是害怕我吗 ”

说话问,她的身体就有些摇晃了,恩波一家人看见这情形,都僵站在原地,失去了反应。还是格拉上前来把母亲扶住了,说:“阿妈,你不要害怕,没有人需要害怕我们,你也不要担心别人害怕我们。”

格拉这个孩子的声音沙哑、沉闷,甚至有点凶狠,非常接近成人的嗓音。这声音,对桑丹很有抚慰作用,她的脸色又变得正常了:“儿子,快请客人到家里坐吧。”

格拉眼光凶狠地瞪着恩波:“阿妈,我们家又破又小,没有人想去坐的,那只是配我们这样的人呆的地方。”

恩波这才走到了格拉面前,他的眼光里混合着恼怒与羞惭:“格拉,格拉妈妈,你们回来,我,还有我们一家都太高兴了,我们就是害怕你们不再回来了,害怕永远也不晓得你们两个去了什么地方。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对,我们一家专门赔礼来了。”

说完这句话,恩波像一个卸下重负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的神情又和缓下来,他伸出手抚摸着格拉的脑袋,嗓音也有些沙哑了:“孩子,你们娘俩在路上肯定受过很多罪,我来赔礼了。”

恩波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在他身后,他的一家几口,都把腰深深弯下去。当他们直起腰来时,格拉的气一下泄光了,红着眼圈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干点什么了。

还是兔子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跟着,怯怯地叫了一声:“格拉哥哥。”

格拉这个野孩子,眼中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把兔子紧紧抱在了怀里。但当他去吻兔子时,兔子把脸别开了:“不,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说了,谁都不可以亲我。”

“兔子,医生把你的病看好了 ”

“医生说,我没有病,就是身体不好,机村的人都不讲卫生,亲吻会把病传染给我。”

“兔子,你怎么没有长高 ”

“我的身体不好,医生说等我身体好了,就可以长高。”

“那就快点长高吧。长高了跟人打架就不害怕。”

“我不打架,打累了对身体不好。”

格拉挺挺胸脯:“好,以后我帮你打。”

兔子格格地笑了,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红晕。

江村贡布挺挺胸脯:“呃,我说,现在该把客人请到家里去了吧。”

“对,对,”恩波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格拉,还有桑丹,家里做了一些吃的,你们务必要赏光啊! ”

兔子已经拉着格拉走在前面了。

额席江走到桑丹面前,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桑丹也施施然回了礼。额席江伸出手来,但她用手敛起衣服的下摆,躬躬身,示意主人走到前面,然后才挪动步子跟了上去。江村贡布和恩波夫妇三个人走到最后面。勒尔金措说:“她那衣服还用牵起来吗 下面的镶边都没有,连脚脖子都遮不住,不牵也不会拖到地上嘛。”

恩波皱了皱眉头:“人家爱牵就牵呗。”

勒尔金措意犹未尽:“命贱得像畜生,还摆贵妇的架子。”

江村贡布说:“别说,这个女人,这做派真还像是贵妇出身呢。”

走在前面的桑丹好像听到了这句话,她的身体抖索了一下,显出立即就要委顿下来的样子,但她只是稍稍住了下脚,又挺直软下来的脖子,脸上浮出浅浅的笑容,提着并不需要提起的衣裾,施施然往前走了。

从此以后,机村就流传开一个说法:桑丹是一个逃亡中的贵族千金。同时,人们还注意到一个过去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的细节,这个女人身上有一个包是从不离身的。人们想起来,她刚到机村的时候,这个包四周是柔软的麂皮,中间是五彩的锦缎。但今天,皮子上的颜色磨掉了,锦缎也褪尽了色彩,整个包都变成了土灰色,有个角上还打上了蓝布补丁。人们都说,那个包里尽是上等的珠宝。不止一个人声称,看到过夜半三更的时候,那破房子的窗户上放射出了五彩的珍宝的光芒——是珍珠、玛瑙、珊瑚、猫眼石和海蓝宝石交织放出的光芒。

从此,桑丹再从人们面前走过,人们的眼睛就都落在这个包上了。

桑丹对此浑然不觉,依然那样脸上带着茫然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施施然从人群中走过。只有少数几个过于好色的男人还能把眼睛停留在她漂亮的脸上,停留在她那好像从来没有黑过的光亮的白发上。其他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个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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