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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就在那个村边浑圆的小山丘,那个靠近村子背后白桦与椴树和枫树的混杂林边那个小山丘顶行走的时候,我还摔了好几跤。每次摔倒,我都没有感到疼痛,只感到身子下面的草地的柔软与阳光的热量,努力把脸仰起来向达瑟傻笑。

我最后的一跤摔在翻过小丘部,山脚下的村子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

这次,达瑟真的伸出手来了。他站在一株大树下,仰起脸来,看着巨大的树冠,说:“到了。”

他把我背在背上,爬上了他的树屋。

在离地十多米高的地方,他在大树粗大的枝桠上搭上了厚实的地板。上面,是杉树皮盖的顶。地板和顶棚之间,是编织紧密的树篱。树篱后面,是油布蒙着的木箱。我的眼睛看着那些木箱,再看看他,分明是问:“书?”

他点点头,说:“对,书。”

使我深深失望的是,他没有慷慨地打开那十几只木箱中的任何一只,他只是从一块油布下面抽出一本又厚又大的书来。

“《百科全书》。”他说。

我抚摸着那本书细布蒙出来的棕色封面和上面黯淡的金字:“《百科全书》。”

这样神圣的事物名字必得用我还不熟练的汉语来念,所以,我学舌学得相当拗口。这样的拗口更增加了我第一次面对一本《百科全书》时新奇与神秘的感觉。

用了好大的力气我才把那本厚书搬起来,如果不是赶快抱在怀里,这本神圣的书就掉在地板上了。几只野画眉在头顶的树冠中发出了沁人心脾的声音,周围的世界显得无边无沿。

“好重啊!”我说。

“这个世界那么多事物都在里边,怎么不重?”

“我可以打开吗?”

达瑟看着我。我的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他在蒙着棕黄的油布的木箱上面,铺开一张柔软暖和的狐皮。这才把书放在狐皮上面。他又用衣襟擦擦我的手,然后才轻声说:“打开吧。”

我就把书打开了。

书上,那么多的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睛涨满了。他说:“找找你认识的字。”

我找了一阵,找到了一个“一”,两个“木”,一个“花”,还有很多个“的”。还有几个字似曾相识,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认得。我还傻乎乎地说了一句:“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也没有万岁。”

他笑了。

我说:“也没有打倒。”

达瑟先是无声地笑,然后就笑出声来了。笑够了,他才伸手翻动书页,说:“我们来看看这个。”书页摊开在眼前的是一幅差不多与整张书页大小的彩色图片。图中是一棵巨大而孤立的树。

“认识吗?”

“就像一个见过很多面,又没有说过话的人。”也就是说,我叫不出这种似曾相识的大树的名字。

“妈的,也许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风一阵阵吹来,吹得头顶的树冠哗哗作响。几只停在树上的鸟飞出去,迎风悬停在空中,奋力地舞动翅膀甚至爪子以便在风中稳住身子。又落在了摇晃的枝头上。

达瑟张开嘴,被一股灌进嘴里的风给噎住了。他转过身子,把背朝向风,把被风吹起的书页用手摁住,大声说:“我们就在书里的这种树上!”

是的,我们就坐在这种树半腰搭出来的小屋里。表皮粗糙的巨大树干在地板下面,从我们和这些书箱置身的地方大树开始层层分杈,层层往上,在广大的空间里尽情伸展,形成了头顶上这个巨大的树冠。风一阵阵吹来,周围的树都在摇晃,但这株树不动,只有我们头顶上的树冠发出瀑布一般的声响。

机村的山野里植物众多,但全村所有人叫得出名字的种类不会到五十种。而且,好些名字还是非常土气的。比如,非常美丽的勺兰,叫做“咕嘟”,只因这花开放时,一种应季而鸣的鸟就开始啼叫了。这种鸟其实就是布谷鸟。五月,满山满谷都回荡着它们悠长的啼声,但人们也没有给它们一个雅致的命名,只是像其鸣声叫做“咕嘟”,然后又把勺兰这种应声而开的花也叫了同样土气的名字。现在,一本《百科全书》在我面前打开了。我置身其上而看不到全貌的树呈现在我面前。同时,还有一些环绕着大图的小图呈现出了这树不同部位的细节,和它在不同季节的情状。书本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轻易地使一件事物的整体与局部,以及流逝于时间深处的状貌同时呈现出来了。

我问:“书上把这种树叫什么名字?”

达瑟握着我的右手,让我伸出食指,一一地摁向画幅左上方的三个大字:“鹅、掌、楸!”

这三个字不是我的舌头所习惯的偏僻乡村的藏语方言,而是我们在小学校刚刚开始学习的汉语。

我嘴里发出的含混而奇怪的音节让他哈哈大笑。

他又念了一遍。

这回我学得好了一些。而且,念完以后还感到最后那个音节在脑门四周留下好听的余音,像一只蜜蜂在左右盘旋。风吹过我置身其间的这株树,而我正在用另外一种语言,郑重其事地念出它的名字。尾巴上带着好听余音的名字。我念得有点过分庄重,好像是我首次为它命名一样。虽然,在机村,是达瑟首先念出了它的名字,然后才是我。而且,我念它的名字的时候,还带着机村人那种浓重的使一切音节听来都有些含糊的口音。

但是,最最重要的是,我叫出了一株树的名字。

我从此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有它们庄重的名字。特别是当它们有了一个书上来的名字的时候。特别是这种事物的名字是由另一种语言念叨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呈现出来一种全新的面貌。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达瑟:“为什么树有了名字就跟没名字时不一样了?”

达瑟用他那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打着我的脑袋,说:“对呀!对呀!这个道理我想了很久,你怎么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哪里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冲他傻笑不止。

“那么,书上会把所有这些树啊草啊的名字,”我的短短的手臂使劲伸出去,好像想把整个山野里的全部事物都揽进怀里一样,“都告诉我吗?”

达瑟使劲点头。

“那么,这些名字都在你的这些书里吗?”

达瑟脸上浮现出忧伤的神情,他慢慢地摇头,说:“我的书太少了。我想多读书,我想自己有很多很多书,但是,已经不能够了。”

“为什么?”

他笑了一下:“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脑子不好,我不知道。”

我还想问点什么,但对一个机村的小屁孩来说,你还能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呢?

达瑟脸上已露出了大人脸上惯有的对小孩子那种不耐烦的神情:“你该回你妈妈那里去了。”

“我还可以来看你的书吗?”

他坚决地摇头。

好猎手达戈爬上树来,他看见了我,看着他的朋友达瑟惊奇地说:“咦?”

达瑟说:“你上来干什么,还是回家去吧。”

达戈把手指向树屋外面:“嘘……嘘!”

那神情,好像树下有什么猎物出现了。

顺着他的手望去,却见美嗓子色嫫哼着歌,湿漉漉的头发上别着一把红色的塑胶梳子正穿过树下的草地。

在那条小路尽头,一片野生的櫻桃树旁边,便是那座猎人的房子。从树上看下去,这座房子比平常看见的要矮小多了。这座有些奇怪的房子,从一层到二层再到三层,由一些曲折的楼梯和并不必要那么复杂的回廊所连接。特别是最高的那一层,完全像是一个堡垒。堡垒的铁皮尖顶亮光闪闪。这个闪着得意洋洋亮光的铁皮屋顶新换上不久。铁皮的来源据说是村子旁边正在新建的伐木场物资仓库。达戈为了每一块铁皮都付出了比之大几倍面积的珍贵皮草:可以做背心与帽子的狐皮;可以做褥子,的熊皮;可以做靴子与手套的鹿皮。但对于机村史无前例的好猎手达戈来说,这些皮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只是这座房子,把美嗓子色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些衣服,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巾与靴子,也都是达戈用猎物交换来的。

很多人估计,这个只穿着两身旧军衣,带着一条猎狗来到机村的家伙,现在可能比过去的地主还要富裕很多了。

达瑟说:“回去吧,人家看你来了。”

达戈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捧着头慢慢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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