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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姜如蓝睁开眼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扶着床沿摸索半晌,又侧耳倾听房间内外的声响,鼻端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很快判断出此刻自己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医院。手刚触到床边的桌沿,眼前的世界瞬间一片大亮,姜如蓝下意识地伸手挡眼,就听身边有人说:“醒了?怎么不说一声?想喝水吗?”

姜如蓝捂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试着扶床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酥软得厉害,就是从前在格斗场练习一整天,身体也没这般绵软无力过。萧卓然伸手扶了一把,把枕头竖起来垫在她背后,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近前,“喝点儿水。我去叫医生过来。”

手臂酥软,指节僵硬,慌乱中姜如蓝伸出双手一起捧着水杯,水依旧洒出大半,浅色的病号服前襟湿了大片。萧卓然显然也没想到会这样,愣了足有一分钟,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竟是把自己之前脱在一边的西装外套拎过来,遮在姜如蓝身上,而后快步走出病房叫医生。

折回房间,才想起自己应该先帮人拿着水杯才对,而且……床头就有紧急呼救铃。显然低头捧着水杯的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露出半点儿嘲笑的神情,而是抬起头来望着他。两人面面相觑,足有两三分钟,萧卓然还记着自己不久前的失态,一时被看得手足无措;姜如蓝却越看神情越带着笑意,最后医生带着护士赶来时,甚至微微笑出了声。

没用多少时间,医生就检查完了,并微笑着对两人说:“身体没有大碍了,随时可以出院。”说完,医生似有深意地瞥了萧卓然一眼。后者微微颔首,表示明白对方话里的暗示。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医生看了眼腕表:“八点一刻。”

“我想今晚就出院。”姜如蓝看向站在病床前的男人,声音里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软弱,“我想回家。”

萧卓然沉默片刻,才说:“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

九点钟的B市,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姜如蓝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手指轻轻滑过沾染着雾气的车窗,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霓虹夜景。萧卓然轻咳了声,问:“要不要喝点儿水?”

姜如蓝转过脸,就见他手里握着一只保温瓶,双眼依旧看着前方,手却朝着她的方向递过来:“就是白开水。刚才在医院接的。”

“谢谢。”姜如蓝道了声谢,双手接过保温瓶。愣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来,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这次食物过敏把她折腾得不轻,尽管住院当晚就洗过胃也打过点滴,又在床上躺了三天,身体现在依旧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整个人无论躺着还是坐着都跟没骨头一样,好像连思维都跟着迟钝起来,举止行动也都比平常慢了一个节拍。

旁边的人对她迟缓的动作却好像没有觉察,一边打着方向盘转弯,一边说了句:“原定下周一去T市出差,你现在这种状况,还是多休息几天吧。我让罗妃跟进好了。”

姜如蓝捏着杯口的指尖一颤,转头看向他的侧脸:“萧总。”

“你这几天好好休息。不扣你工资。”

姜如蓝凝视着他的侧脸,外面下着雨,车前灯的光亮打在他的面容上,光影更迭之间,萧卓然眉眼舒展,看不出喜怒,却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是很平静的。没有焦虑,没有忧心,更没有不舍和心疼,姜如蓝怔怔地看着,只觉得原本熟悉得闭着眼也能描摹出的五官轮廓,此时此刻竟显出几分让人心生疏远的陌生。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很安静。萧卓然专注开车,姜如蓝则从背包里掏出手机,随意地翻看着什么。车子平稳地驶入住宅区,姜如蓝轻声报出楼牌号,很快,车子绕过一座花坛,在楼门口停妥。姜如蓝轻声道了声谢,打开车门就走了出去。

从车子到楼门口的距离不过十几步,春雨不比秋雨萧瑟,细细绵绵地落在身上,只微微沾湿衣衫,可这却是姜如蓝此生走过的最沉重的十几步。曾经的枪林弹雨,进攻,这个男人永远走在她前面,逃离,他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亚马孙森林的大雨滂沱,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在泥泞中挣扎;昆仑雪山的大雪围困,他牵着她的手,如履薄冰却又沉稳坦然地走过……他们曾经一起走过那么多艰险危难,可如今,同样一个人,却在她大病初愈、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天,无动于衷地看她孤身一人冒雨走过。

他还是记忆里的那个“他”吗?姜如蓝拖着迟钝的步伐走进电梯,望着镜子里自己木然的双眼。是的,那天的食物过敏,烤鱿鱼配米酒,她是故意的。她吃了那两样食物会引发怎样的后果,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就只有魏徵臣最清楚。可他没有阻止。

上次吃这两样食物,也是在一间日式餐厅,也是跟他一起。那时他们两个已经认识半年多了,刚完成上面派下来的任务,从南非直飞北海道度假。魏徵臣一直很喜欢日本菜的清淡口味,对烤鱿鱼更是百啖不厌,她当时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加入SP认识魏徵臣之前,唯一吃过的外国菜就是意面和Pizza,对美食、享受等都是外行,基本就是魏徵臣点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所以当天晚上,魏徵臣点了一大堆刺身和铁板烧,她也跟着吃得欢快,甚至还不知深浅地喝光了两瓶酿米酒。其实烤鱿鱼的味道她并不太喜欢,只吃了两口就放在一边。可就是那几口烤鱿鱼,加上两瓶酿米酒,当晚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记得第二天早晨她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时,魏徵臣的眼睛是红红的,头发乱糟糟的,白色亚麻衬衫也皱成一团,最上面的三颗扣子有两颗不知去向,他看着她的目光几乎想要直接冲上来掐死她。

而他当时也确实这么做了。不过手劲儿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大而已。

姜如蓝记得他当时紧紧扯着自己的衣领,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站在床前,凶神恶煞地死死瞪着自己,却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有那么一阵子,姜如蓝以为他要哭出来了。不过这种感性念想很快就被他掐着自己脖子的行径以及随后吐出的一连串的欠抽话语悉数冲淡。她记得他当时说的话是:“出国之前你没接受过组织给你做的专门体检吗?过敏事项那一页上第一行写的是什么?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被门夹了,鱿鱼加上酒精会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一字不差。到现在姜如蓝还可以轻轻松松复述出来。

姜如蓝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却发现自己此刻苍白着一张脸微笑的样子,简直比恐怖片里的女鬼还要狰狞。

她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那时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听魏徵臣这样说她,直接忽略了对方眼睛里闪耀的水光以及明显一夜未眠的狼狈模样,拍掉他抓着自己脖颈的手,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回去:“烤鱿鱼是你点的,米酒是你灌我喝的,我的全部资料你那里都有备份,你是我的领导,又是我的前辈,出来做什么我不是听你的,你还怪我!还凶我!”说完,就抓着他的手哇哇大哭了起来。

真是任性得要命。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二十三楼,姜如蓝被那声异响吓得一颤,回过神才发现到了自己所住的楼层。她对着镜子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失魂落魄地拿出钥匙进了房间,愣愣地站在房间正中,这才发现自己从下车时居然连保温瓶一起拿上来了。

门铃声伴随着敲门的声响一同响起。姜如蓝打开门的时候,还没有回过神来。看到站在门外的男人,更是不知所措。呆呆地捧着保温瓶站在门口,连话都忘了说。

萧卓然看到她眼睫、脸颊上沾的泪水,微微皱起眉头,举了举手上提着的袋子:“医院开的药,你刚才忘记拿。还有,我刚开车到半路,想起你从医院出来什么都没吃,顺道买了些粥。”

说了几句话,都不见对方回应,萧卓然干脆绕过她,径自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记得按时吃药,粥要趁热吃。”

走到门口时,萧卓然被人一把揪住袖子。低下头,正对上那双被泪水浸得湿润润的眼睛。姜如蓝先是一个劲儿地把保温瓶往他怀里塞,接着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最终目的,哽咽着结巴了好几句,才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别,别走……求你别走……”

萧卓然微微一怔:“我明天还要上班。”

姜如蓝一把拥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脱了骨头一样往对方怀里贴,什么廉耻、什么矜持、什么徐徐图之计划策略全都抛在脑后,冰凉的指尖紧紧揪着萧卓然的衬衫领子:“别走……我难受……求求你……”

大概所有男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萧卓然留了下来。

抱起跟年糕一样紧贴在自己怀里的女人,回到房间里的沙发上,萧卓然刚要站起身,领口连同领带再次被人一齐揪住。萧卓然挑了挑眉毛,意有所指地一偏头:“门还没关。”

再回到沙发前,前一刻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已经基本平静下来。头发蓬乱,脸色苍白,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嘴里塞着半个烧卖,手上捧着他刚刚开车在半路买的红枣赤豆粥。萧卓然嘴角微挑,一边打开饮水机烧水,一边挑了张离她最近的椅子坐了下来。

姜如蓝又吞下一只烧卖,喝了口粥,抬起头才注意到对方居然什么都没做,就坐在一尺之隔的椅子上,盯着自己。脸颊有些发烫,姜如蓝想都没想,就吐出一句:“看什么看,比这难看的吃相你也不是没见过……”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又把他当成了那个人了。

萧卓然看着她说完话惊恐睁圆眼睛的模样,“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放心,我没那么小气。你这种等级的,对我构不成什么打击。”

姜如蓝咬着烧卖细细嚼着,喝了两口粥之后,才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心里已经叮嘱过自己无数遍,不要再在他面前提起“魏徵臣”这个名字,也不要再拿过去那个他跟现在的萧卓然作比较,可每次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许多话不知不觉地就会脱口而出。

萧卓然静默片刻,才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知道你吃那两样食物会过敏。”

姜如蓝低着头喝粥,听到这两句话,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纸巾:“没关系。也不怨你,是我自己傻。”

萧卓然接了两杯热水,放一杯在她面前的茶几,另一杯端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

没多久一碗粥便见了底。姜如蓝捧着粥碗,低着头坐在那里,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脸色苍白依旧,唯独唇色添了一点浅浅的红。从萧卓然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缓缓低垂的眼睫,以及嘴角紧抿的弧度,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懵懂孩童,眉眼间的迷茫神色,携带着一抹让人心软的天真。他这么看着,不知怎的就觉得心里某个陌生已久的地方,有些微的塌陷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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