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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失乐园

坐在轰鸣的地铁里,叶子感觉狼狈极了。她的周遭尽是些面孔、影子和声音。对面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似乎一直盯着她。她突然感到好害怕。她把头低了下来,摸出手机。

“喂——”听到安德烈熟悉的声音,叶子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好委屈,好心酸,想哭。电话那头的安德烈似乎觉察到什么,声音急促起来:“叶子,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一开口,便哽咽。

安德烈更着急了,“叶子,你在哪儿,快告诉我。”

“在回家的地铁里……”

“我来接你,我马上就来。”

“ 不用了,我没事,真的……”

“什么也别说,叶子,下了车站在有光的地方,我马上就来。”

安德烈说着挂了电话。叶子能想象到他的着急。我真的好没用,好端端地打什么电话,白白叫他担心!她一路自责,地铁到站了,一出车门,一眼就看见他在那里张望。从他家里出来,至少要十几分钟,不知他是怎样一路狂奔。叶子心头一热,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他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脏因为奔跑而有力快速撞击胸膛的咚咚声。

他的双臂有力地搂住她,柔声问:“叶子,你害怕?”

她的嘴唇在颤动。

“别怕,亲爱的——”

他叫她亲爱的,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她。猛然间,她的恐慌,她的坏心情全抛向九霄云外,铺天盖地的幸福紧紧包裹着她。她点点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没什么,刚才我像做了个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下子支撑不住。仿佛一只手从黑暗里伸来,要把我拉走似的——”她更紧地偎向他。“别让它把我拉走——”

安德烈紧紧地拥抱她。“不——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

她又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有你才能让我不再害怕——”

“是么!”一股悲愁蓦然袭来,妻子卡琳娜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安德烈的心缩了一下。

她在他胳膊里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撒娇似的说:“是的,是的,我相信!”

他沉默了,突然间,什么东西幻灭了。他觉得自己好稚气。可这稚气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他就这样搂着她出了站台。经过一家正要关门的花店,他跑了进去,买了一株金黄色的向日葵。其实他本想买束玫瑰送给叶子,但进花店看见这株向日葵,就鬼使神差地改了主意。他把葵花抱在怀里,一手拉着叶子,向前走。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叶子随口念出这句诗。

安德烈心里一动。他把那双晶莹的大眼睛转过来注视着她的脸,眼光中流露着爱恋的神色。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送叶子只送到门口。他把向日葵抱进了房间,放在窗下。刹那间,向日葵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把整间小屋照得亮堂温馨。

“去洗个澡吧,会舒服些。”他对叶子说。

她听话地走进浴室,放着水。

安德烈坐在窗边,望着那株阳光花束,它有金黄色的花,绿色的芯。向日葵是俄罗斯的国花,俄罗斯人相信这向往光明之花,能带来美好的希望。

希望!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粗壮的枝干。

希望,他心里想。我多么希望就这样不假思索地生活,就这样不假思索地接受眼前这一切。可是,我的上帝,我能这样吗?

这些年来,他像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把真心埋得很深很深。一个逃亡的人,一个没有纸张、没有合法身份的人,除了理智,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可是现在,他看见自己正跑在一条通向疯狂的道路上,他想把自己拉回来,却又使不上劲。他越想缩回来,脚步跑得远。难道,他真的要抛开理智,屈从于这种疯狂吗?

叶子尽量把水调小,侧耳听门外的声音,可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走了吗?

她胡乱洗了一下,顾不上擦干身子,套上浴衣就开门出来。见他还坐在那里,心里一喜。

“想什么呢?”

她蹲下来,把手臂搁在他的膝盖上。他感觉到她的温暖透过了衣服。这是她的温暖,也是他自己的温度,仿佛他的生命一下子又从什么地方回来了。

他抓住她的手,“叶子——”

“嗯。”她快活地应着,仰起了头。

他看见她凑过来的两片樱唇那么鲜红,那么动人地颤抖。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但他还是狠心地闪开了眼,半晌,才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吧。”

叶子心里隐隐有点失望,他为什么不主动留下?素素与Michel的分手,没有坚持几天,最后以Michel的鲜花和道歉宣告结束,于是素素又欢欢喜喜地上了Michel那辆黄色的老爷车。这里仍是她一个人的家。

“不要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儿,只是今天晚上。也许明天我就会有勇气,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我又困倦,又虚弱,已经筋疲力尽,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不要走,不要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叶子真想对他这样说,可少女的矜持和自尊不允许她把这些话说出来。是呀,她没有理由和借口让他留下。她把发烫的脸埋进他的手心。

“能,能等我睡着了再走吗?”她轻轻地问。

“好。”他抬起右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她柔顺的长发上。她随着他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下去。他移过一把凳子,坐下。

“讲个故事,关于你的故事。”

“闭上眼睛——”

他向她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最简单的会心的微笑。她把这微笑刻在心里,慢慢合上了眼睛。他凝视着她,看见她的长睫毛在微微颤动,他的心也不禁随之颤动。

“在格罗兹尼,祖父有一所幽静的老宅,还有个花园。小时候我是个捣蛋鬼,一避开祖父,就拿着铁铲子在花园里挖土,把祖父漂亮平整的花园挖得东一个坑西一个洞,祖父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种坏毛病,气得叫我刺毛鼠。我从来没有见过刺毛鼠,觉得祖父那样生气,一定不是个好东西。一个早春的中午,天上有宁静的太阳,南墙上爬着早出现的蜥蜴。我把土和成泥,造了一个花园城堡。祖父惊呆了,不再叫我刺毛鼠,把我搂到怀里,说那是件艺术品,而我则是个天才。我很得意,对祖父说,那是我的城堡,在大片的杉树林里。晚上杉树背后还镶嵌着月亮和星星。城堡里藏着很多的书,还有个石制的大火炉,四周围着木制的圈椅。火炉的薪架,做成一个座子,可以安放酒杯。这样,伏特加可以温热了……”

真美呀!

他醇厚的男中音就似一首悠扬的小曲,顺着这小曲,她安然走进了那个美梦。她看见了他,那个拿着铁铲挖土的小男孩……

安德烈站了起来,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她,心里想,“幽静,一个火炉,书,还有安宁。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已成了失乐园的美梦。”

他叹了口气,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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