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元雀拉着尹甜菜一直跑到天禧宫最深处的荒园子里，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尹 甜 菜 呆 呆 地 看 着 她 ： “ 公主……你拉着我跑干什么？”

元雀这才反应过来，她跑什么？这是在长禧宫，是她自己的宫殿！她的脸“唰”地红了，尴尬地抬起头，语气硬邦邦地吼道：“我，我只是无聊，所以拉着你跑！”

“……”

这也能作为借口？尹甜菜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不敢笑，直直地看着元雀，元雀也看着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着瞪着，元雀忽然“扑哧”一下笑了，她指着尹甜菜的脑袋，“你头上有条虫子。”

尹甜菜吓得差点儿蹦了起来，连忙拍打着头发把那条蠕动的虫子赶了下去，结果她的头发乱成了鸡窝，惹得元雀哈哈大笑。

“公主，你头上也有一条！”尹甜菜指着元雀大喊。

元雀只是一个小孩儿，听到虫子吓得脸色都青了：“帮，帮我拍下来！快帮我拍下来！”

“哈哈，我骗你的！”尹甜菜恶作剧得逞，脸上也笑开了花。

元雀仍眼泪汪汪的，听到她这么说，气得伸手拍她，“让你吓唬我，让你吓唬我！”

“公主，”尹甜菜与她打闹了一会儿，忽然停了下来，“我今天吓唬你，你会罚我跪天禧宫门口的大理石吗？”

“我要罚你跪三日！”元雀大声吼道，中气十足。

刚说出口，又怕尹甜菜当真，偷偷瞧了尹甜菜一眼，“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就饶恕你这一次！以后不可以再吓唬我了！”

尹甜菜微微一怔，抬头看着她，漾开笑脸，“好。”

自那以后，元雀像是忽然跟尹甜菜熟络了，不再让她继续掌灯，而是让她每天跟在自己身边，偶尔说说话，或者一起玩耍。

很快，宫中迎来了新年。

这是尹甜菜第一次在皇宫中过新年，皇上摆了盛大的宴席，后宫所有有子嗣的妃嫔全部到场，并且邀请了一部分位高权重的大臣。

元雀是皇后之女，所坐的位置自然在最前列，尹甜菜作为她的贴身宫女，也参与了这场盛宴。

宴会果然隆重，红毯一路从园外铺至正殿，两侧均站立着伺候的宫人，手持果盘，高高举在半空。

一个身佩长剑、五官深邃的男子率先踏上地毯，他身后跟随着两排整齐的侍卫，个个笔挺如剑，满脸肃然。边上瞧见那男子的官员立刻纷纷迎上来，向他行礼，“相国大人。”

那男子抬头环顾一周，铁削般的脸上露出不悦，“高洋去什么地方了？”

“回相国大人，高都督一早便到了，刚才还瞧见他的，如今却不知道去哪儿了。相国大人不如先入座，陛下已为您备了位置。”皇帝身边的总领太监一见他便立刻走了上来，低头谄媚道。男子微微皱眉，“真是不懂礼数。”

他径直走到了皇帝身侧的桌几后坐下，正好与尹甜菜遥遥相对。】看见他身上佩着的黑剑，尹甜菜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高澄，高皇后长兄，其父是东魏大丞相高欢，曾控制整个东魏朝政，并在永熙三年逼走孝武帝，立现在的皇帝元善见为孝静帝，迁都邺城。

可以说，东魏能够有今日，全亏了高欢。元善见极恐高欢夺位，便迎娶了高欢之女，也就是现在的高皇后。

高欢死后，高澄掌控了东魏政权，官拜相国，封齐王，并加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指古代帝王给予大臣的一种特殊礼遇，臣子朝拜帝王时，赞礼官不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拜见帝王时可以不疾步行大礼，而且可以带剑、穿鞋直入殿堂），权位已臻顶峰。

尹甜菜并不了解东魏历史，她也是近日跟在元雀身边，才渐渐了解到这些背景。

但这样下去，高澄与他的亲信，最终一定会夺取元氏政权。那时候，元雀和高皇后应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她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坐在位子上的元雀，她似是等得不耐烦了，左右扭动身子，“父皇，怎么还不开始？雀儿脚都麻了。”

主位上的孝静帝暗暗看了一眼旁边的相国高澄，压低声音安慰：“雀儿先吃些东西吧，高都督还没有来，他来了宴会就开始了。”

“难道高都督不来，宴会就一直不开始了吗？”元雀嘟囔了一句，对面的高澄忽然抬起头，一抹冷厉的暗光闪现在瞳仁中。那一瞬间别说是元雀，连尹甜菜都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元雀被吓得不敢动弹，浑身颤抖。尹甜菜心下不忍，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元雀从桌下探出手，紧紧握住尹甜菜的手。

对面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尹甜菜，寒瞳微微眯起，正要开口，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只见一个黑发男子踏着红毯远远走来。

只见他身着红蟒锦袍，左手握着白玉酒壶，披头散发、步履不稳、衣襟大开，行为轻佻慵懒，好似一个刚从馆里出来的浪荡公子。

坐在座位上的高澄寒眸一滞，“不戴发冠就肆意赴宴，真不知礼数。”

上座的孝静帝连忙打圆场，“高都督必是耐不住寂寞，独自躲去喝酒了。他一知你已到，便立刻赶来，果然都是好兄弟。”

高澄冷哼一声，不再作答。

高洋一到，宴会便开始了。尹甜菜一直陪在元雀身边，偶尔抬头看向对面，发现高洋的神色有些怪异，桌上的菜一直没有动过，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坐着一动不动。

尹甜菜正不解地打量，高澄忽然开了口：“陛下，昨日我梦见一怪事，想请您给我分析一下。”

孝静帝不知其意，立刻高兴地说道：“相国说与朕听听。”

“我梦见有一奴才拿着刀在身后追砍我，还扬言要灭我高氏全族。”

高澄的话音一落，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孝静帝浑身僵硬，脸色苍白地干笑几声：“相国为东魏鞠躬尽瘁，有哪个不要命的奴才敢伤您的性命？”

高澄冷眸深邃，嘴角微扬，“想要我死的人可多了去了。”

尹甜菜浑身一颤，高澄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句话，他的谋逆之心已昭然若揭了！

满堂大臣没有人敢说半句话，一时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落到地上都可以听见。

就在这时，坐在高澄身侧的高洋忽然起了身，“陛下，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回了。”

他这句话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孝静帝额间早已布满了汗珠，“既然高都督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高洋弯腰作揖致礼罢，便转过身，迈开步子踏上红毯。

尹甜菜看着他渐渐消失在红毯尽头，红色的宫灯照着他红色的衣襟，一直行至拱门转角处。

恍惚有一瞬间，那宫灯的光芒熄灭，尹甜菜竟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笼罩在高洋身上，再用力揉揉眼睛，那黑影却消失了，仿佛都是自己的错觉。

【五】

春宴结束后，皇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宫中没有一个人提起宴会上发生的事，仿佛那一切都已随风而逝，烟消云散。偶尔在陪伴元雀的时候，元雀会小心翼翼地说起高澄：“母后也怕他们……宫人们说，他们是会吃人的老虎，以后会将我们全部抓起来杀掉。你说，会吗？”

尹甜菜无法回答她，如果她能够回到自己的世界，翻阅关于东魏的历史，或许能够知道元雀的结局。

只是，她何时可以离开这里？或许，她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十年、二十年；或许，她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春宴已过，空中却依然飘着纷飞的红纸。偌大的东魏皇宫，每一个角落都挂满了红艳艳的宫灯，尹甜菜捧着暖炉一路走，忽然听见远处的高山上传来沉重的古钟声。她抬起头，看到宫中唯一一座直入云端的山，那山间的宫庙，仍环绕着袅袅青烟。

尹甜菜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待回过神来，竟已踏上了绵延漫长的石级。

一直走到山顶，钟声早已停止。

她看见一个身形背对着她，手边放着一只白玉酒壶，坐在悬崖边看着远处的东魏大地。

“ 高洋？”尹甜菜试探性地唤道，高洋缓缓转过身子，眼瞳中竟有一股浓浓的黑雾，仿佛缠住了他的神

志，看不见他心中的清明。

“看，”忽然，他站起了身，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扬，“那是世间最美的颜色……父亲一直想抓住它，直到

他离去那一天，也如此对我说。”

——君为君，臣为臣，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君臣臣，切不可废。

——洋儿，你大哥心性放纵、野心颇大，对权势名利过分贪恋，若有一日元氏一族无力驾驭，他定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到那时候，你莫要手下留情。

“为何光是明，而夜却是黑？”

他看着她，“为何君为君，臣却为臣？”若有一日高澄谋逆，他真的要手刃亲兄吗？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尹甜菜刚要上前制止他，忽然一个侍卫急匆匆从远处跑来，“扑通”一声扑跪在地上，面如土色，“都督，相国大人已去了！”

尹甜菜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侍卫。侍卫双手垂地，满面泪水：“陛下密谋诛杀相国，他派人在宫内花园造土山，秘密挖掘地道通向相国大人住处，并派了三千禁卫军，将他诛杀在府中。小人的弟弟原在相国府中当差，他待那些禁卫军离去，便一早赶来通报！”

尹甜菜惊觉不妙，孝静帝在这个时候派人杀了高澄，高洋怎会善罢甘休！

“通知所有人，准备动手。” 高洋如同一尊金塑雕像，一动不动地听完下人的汇报，然后一松手，指间所勾的白玉酒壶顷刻落地，碎成无数片，“就让我偷了这东魏之天，混淆世间黑白。”

“她怎么处理？”那侍卫抬头看了一眼尹甜菜，刚才尹甜菜就站在旁边，将他们的所有秘密都听了个遍。

高洋轻瞥了她一眼：“关起来。”

武定七年（公元549年）八月辛卯日，高洋率八千士兵和数百刀斧手入宫，以护驾之名囚禁了孝静帝。

武定八年（公元550年）五月，在十万精兵的逼迫下，孝静帝被迫禅位于高洋，高洋即位，国号齐，史称北齐国。即位后，其封孝静帝为中山王，食邑一万户，并允许孝静帝在封地悬挂天子旌旗，用天子年号，文书可以不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