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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保罗在五月的小雨里颤抖着。母亲已经不再拽住他,现在走在他的身边,穿过施瓦宾格波希米亚街区,这是慕尼黑的中心。这里从傍晚直到清晨,窃贼和诗人比肩邻座,画家和酒馆里的妓女们打情骂俏。现在一些酒馆已经开门,但保罗和母亲没有走进去,因为他们手里没有一分钱。

“我们去门廊里躲躲雨吧。”保罗说。

“那些巡夜警察已经把我们赶出来三次了。”

“你不能再走了,妈妈,不然你要感染肺炎的。”

他们挤进一个门廊,房顶向前伸出一块来,正好帮他们挡雨。雨已经浸透了那些残破的人行道和坑洼的石板路。街灯发出微弱的光线,照到湿漉漉的地面,映出一个奇怪的影子,保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影子。

他有些害怕,不由得靠近妈妈。

“你还戴着你父亲的手表吧?”

“戴着呢。”保罗忧心忡忡地说。

这个问题刚才母亲已经问过保罗几次了。他的母亲现在浑身湿透,身无分文,就像刚才在男爵家里打了儿子那一下已经用光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其实她也没什么力气,而现在更是丧失殆尽。她的眼睛深陷下去,双手哆嗦着。

“明天我们当了它,事情会好起来的。”

那块手表没什么特别,甚至也不是金子做的。保罗猜想当了手表的钱也就够支付一个晚上的住宿和一顿热晚饭的,这还得看他们是否够运气。

“这计划不错。”他逼着自己这么说。

“我们得找个地方住下。我去以前工作过的兵工厂找工作。”

“可是,妈妈……兵工厂已经没有了,战争结束后他们把它拆了。”

是你告诉我的,保罗想,现在真的担心母亲了。

“太阳马上要出来了。”妈妈说。

保罗没说话。他伸伸脖子,留心听着巡逻警察的靴子发出的节奏声,保罗希望那声音可以离他远一些,这样他就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我真困啊……今晚发生的事……我都不明白。她的举止真奇怪……也许现在她会告诉我真相了吧。

“妈妈,你对爸爸的事知道多少?”

艾丝似乎从她的昏睡中醒过来。一束亮光深埋在她的眼睛里,好像篝火的余烬。她托着儿子的下巴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保罗,请你忘了这件事吧。忘了你今晚听到的一切。你父亲是个好人,在一次沉船中不幸丧生。你发誓——你不要去寻找那些不存在的所谓真相——因为我不能失去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的孩子!”

黎明的第一线光芒在慕尼黑街头投下长长的影子,带走了绵绵细雨。

“答应我。”母亲坚持着,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保罗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好,我答应你,妈妈。”

10

“哦……吱……”

运煤马车在柏林雷斯垂车站尖叫着停了下来,两匹马不停地用马蹄踏着地,马的眼睛用黑布蒙着,后腿和屁股上冒着热气。煤商跳下马车,心不在焉地用手指着马车一边,车上刻着他的名字:克洛斯•格拉夫。只有头两个字母还能认得出。

“把这里弄干净,胡伯特!我希望我的顾客都知道是谁给他们带来的原材料!”他很和蔼地说着。

赶车的人摘下帽子,抽出一条毯子来,那毯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吹着口哨,准备开始工作。吹口哨是他唯一表达自己的方式,因为他是一个哑巴。哨音的旋律很优雅也很快,他看上去很快乐。

这是最佳时机。

保罗已经跟了他们一早上,他们一从格拉夫的马厩出发他就跟上了。前一天他跟了他们一天,知道要让他雇用自己的最佳时机就是下午这个时间——他们午休之后。克罗斯和哑巴两人都吃完了一大块三明治,喝了两大扎啤酒,坏心情和困倦都和清晨一起走远,现在马车上还留着朝露,他们在等着煤店开门。那些烦人的疲劳也在经过一天的辛苦劳动后走远了,当他们默默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之后,灰尘也跟着都压进了他们的喉咙。

要是我勇气不够,上帝,请你帮助我们。保罗有些绝望地想。

保罗和母亲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们到处找工作。当手表的钱让他们可以有两个晚上住在最便宜的旅店里,早餐还吃了一点儿面包,喝了一点儿啤酒。他的母亲坚持去找工作,但是他们很快发现现在这个时期,找工作就像是一个梦。战争时期妇女可以做的职位现在都被那些从前线回来的男人占了,并不是雇主们有意这么做,可是现实就是这样。

“这个国家的政府和领导人都是笨蛋,”一名面包师对他们说,保罗和母亲本来想请他雇用他们,“他们强迫我们雇用老兵,其实女人做这个工作很不错的,而且工资还低。”

“女人真能和男人一样做得好吗?”保罗很认真地问。保罗心情不好,他的肚子在叫,而面前鼻子闻到的是刚出炉的面包香味,这就让他感觉更糟。

“有时候是比男人干得好啊。我曾有一个女工比任何人和面都和得好呢!”

“那你干吗还少付给她们工资?”

“这个吗,显而易见啊,”面包师耸着肩膀说,“她们是女人嘛!”

如果说他这句话有什么逻辑的话,保罗也听不懂,可是他母亲和面包师却似乎很心有灵犀地点着头。

“你长大就明白了。”保罗和母亲离开的时候一个男工人说,然后他们都大笑起来。

保罗的运气不错。一个老板一般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以前有没有做过这项工作的经验,还有就是:你是不是退伍老兵?保罗已经经历了几次这些折磨人的问题,也很令他失望。所以这次他准备直接尽量合理地面对问题。相信命运,他决定跟着煤商,观察他们并在最恰当的时候接近他们。他和母亲设法让旅店老板再让他们住一晚上,并答应第二天一定付房费。房东挺同情他们,就答应了,她甚至还给了他们一碗浓汤,上面漂着几块土豆片,还有一块黑面包。

于是保罗就穿过柏林的雷斯垂来到这里,这里熙熙攘攘,热闹欢快。到处都是小商贩,卖报纸的,还有磨刀的。卖报的吆喝着最新消息,磨刀的夸赞自己刀的锋利。烤面包的香味夹杂着马粪的味道,因为马车在施瓦宾格比汽车更普遍。

煤商的助手走开去找销售商,让他打开地窖的门他们好卸货。这时候煤商自己在准备篮子,那些篮子是用白桦木做的,用来运煤。保罗看准这个机会向他走去。

也许他一个人的时候会更友善些,人们在他们手下人面前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和反应不一样。保罗一边想着一边走向格拉夫。

“下午好,先生。”

“你要干吗,小子?”

“我需要一份工作。”

“找错人了,我不需要人手。”

“我很壮的,先生。我可以非常快地帮你从马车上卸货。”

煤商这才凑过来看了保罗一眼,上下打量着他。保罗穿着黑色的裤子,白衬衣和一件套头衫,看起来还像个晚会上的服务生。和他眼前这个又胖又大的人比起来,保罗觉得自己像个弱小的动物。

“你多大了,小子?”

“十七了,先生。”保罗撒谎道。

“就是我的贝莎姨妈也能猜出你的年纪,可怜的东西,你不会超过十五岁。再说你也太瘦,走吧。”

“我五月二十二日就十六岁了。”保罗说,觉得受到了侮辱。

“不管怎么说,你对我没用,我不会要你的。”

“我完全可以抬得动一筐煤,先生!”

保罗敏捷地爬上马车,拿起铁锹装满一筐。然后假装没有很用力,他把筐子绳背到肩上。明知这五十公斤的重量会摧毁他的背和肩膀,但是他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看?”他说,用尽全力不让他的双腿打战。

“孩子,这活儿可不只是光抬抬筐而已。”煤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土点燃他的烟斗。“我的罗塔老姨妈都能抬起那筐子,比你轻松得多。你得扛着它们走在潮滑的路上,我们要运到地窖里,那里几乎从来没什么光线,要是我们磕破了头,大楼管理员不会付一分钱,也许你可以抬下一筐或者两筐煤,但不会抬下第三筐……”

保罗的膝盖和肩膀已经无法再承受重量,他脸朝前摔在煤堆上。

“你会累残的,就像现在这样。而要是你在那些狭窄的楼梯上摔倒了,就不只是头破血流,也许更糟。”

保罗用僵硬的腿站起来。

“可是……”

“没有‘可是’。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孩子。离开我的马车。”

“我……可以告诉你个办法让你赚更多的钱。”

“那是我需要的……是什么办法?”煤商问,脸上带着不信任的嘲讽。

“你在装完一车运到地点,再去装下一车之间要浪费很长时间,因为你要去仓库装更多的煤。如果你再买一辆马车的话……”

“主意不错啊,一辆有钢轴的好马车至少需要七千马克,还不算马具和马匹。你裤兜里有七千马克吗?我想不会有吧。”

“但是你……”

“我现在挣的煤钱养活我的家也够了,你不会想我还会去买一辆马车吧?对不起,孩子,”他说着,语气缓和下来,因为他看到保罗眼里的沮丧,“可是我帮不了你。”

保罗鞠了个躬,很失望。他得去别的地方找工作,而且要快,因为房东的耐心是有限的。保罗从马车上下来,这时有几个人朝他们走过来。

“他是谁,克洛斯?你新招的?”

克洛斯的助手从门卫那里回来了。但此时是另外一个人在和煤商打招呼,这个人上了年纪,矮小,秃顶,戴着圆眼镜,手里提着一个皮箱。

“不是,芬肯先生,是个在找工作的小孩,他现在要走了。”

“可是我在他脸上看到你和他好像有交易呢。”

“他想证明自己而已,先生,我能为您做什么?”

“你看克洛斯,我还有一单生意,所以我想跟你把这个月的煤钱结一下账。这是所有的了吧?”

“是的先生,您定了两吨整。都在这儿了。”

“我完全相信你,克洛斯。”

保罗听到这些谈话。他现在知道了煤商的钱是从哪来的了。

信任。要是他不能把煤换成钱他就完了,你要是听我的多好!保罗想着,走到他们身边。

“哦,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克洛斯想挡住保罗。

“我就一分钟!”

“你这孩子到底要干什么啊,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需要你。”

“你要是再有一辆马车你就需要我了。”

“你傻啊?我没有另外一辆车!对不起,芬肯先生,我不能把这个疯子轰走。”

煤商的助手已经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保罗半天了,现在他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他的老板示意他退回去。克洛斯不想让自己的顾客看到这一幕。

“要是我可以帮你买一辆马车的话,”保罗说,小心避开哑巴助手又不失去尊严,“你会雇我吗?”

克洛斯挠着头皮。

“哦,那会啊,我想会。”他承认。

“好吧,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一车的盈利是多少?”

“和其他人一样,百分之八的利润,很不错了。”

保罗在脑子里迅速做了一个计算。

“芬肯先生,您愿不愿意预付克洛斯先生一千马克的佣金,那么您每年付的煤款可以打百分之四的折扣?”

“这可是不少钱啊。”芬肯说。

“您觉得如何呢?我可以先从客户那里得到钱不是吗?”

“事实上这是很诱人的提议,克洛斯。对我来说可是省了不少钱。”芬肯说。

“你看到了吧?”保罗问克洛斯,“你只要这么再说服六个客户,他们都会同意的。先生,我看出来人们都信任你。”

“这没错,克洛斯。”

克洛斯的胸口鼓得像一只火鸡,但立刻他又有了担心。

“但是如果我们降低利润,”克洛斯还是没看清这个计划的好处,“我怎么活呢?”

“有了第二辆马车,你的工作效率就会提高两倍。你的钱很快就可以赚回来。而且,在慕尼黑的街头,会有两辆车上写着你的名字啊!”

“两辆车上有我的名字……”

“当然啦,开始会有些吃紧,因为你必须再付给我一份工资。”

煤商看着芬肯,芬肯微笑着。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雇这个孩子吧,不然我就雇他啦。他可是很有经济头脑的。”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保罗跟在克洛斯的身边,和芬肯说话。在前十名客户中,有七名同意了这个报价。而且只有四位坚持要写一个保证书。

“我看你是有了新马车了,克洛斯。”

“现在我们可有的干了。你得给我找到新客户才行。”

“可是我以为你自己……”

“不可能,孩子。你很会和人打交道,虽然还有些害羞,就像我的老艾斯卡姨妈。但我想你会干得很好的。”

保罗沉默了一会儿,对今天的胜利他很满意,然后他跟煤商说:“在我接受您的工作之前,我想问您个问题。”

“你还想问什么?”克洛斯不耐烦地问。

“您真有这么多姨妈吗?”

煤商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妈妈有十四个姐妹,孩子,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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