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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又见她在雪里罚站了。

细细的白雪漫了一身,又是一身白衣,若不是那头青丝,整个人几乎要与这雪天融为一体了。这矮小瘦弱的身材一看便知是谁。

十三岁的陆子修带着十八岁的侍读于墨挥在简家的回廊里滞了步子,随口问引路的丫鬟:“你们二小姐又做错什么了?”

“先生布置的功课没有完成,二小姐却扯着谎说是功课不见了。这功课好好的怎么会不见?分明是扯谎。大夫人罚她在这里站两个时辰。”

陆子修轻哼道:“既然她不爱读书,又何苦白费了心思。”

“陆少爷说得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何尝不是这么想,偏是大小姐心肠软,为了二小姐能读书的事,央了大夫人几回了,后来又去求老爷,变着法子说自己读书耐不住寂寞,要找个人陪着一起读才好,大小姐是最爱读书的,哪会耐不住寂寞呢?”

陆子修点点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雪宛妹妹倒真是好心肠。”他一心就想着快快见上雪宛,与雪宛妹妹品品诗书,谈几则趣闻。

身边的墨挥道:“既然如此,你们大小姐怎么不多求求,你们二小姐这般年纪恐怕耐不住冻。”

丫鬟还未答话,陆子修抢先道:“自己的错事本就该由自己担当,年纪越小,越是要让她知对错懂担当。”他年纪小小,说出话来的气势却大。

丫鬟笑笑:“陆少爷真是是非分明,大小姐也是因着这个理。”转而对墨挥道,“这位小哥这时候就懂得怜香惜玉了?二小姐雪天里被罚也不是头一回了,你看她裹着过年刚做的袄子,脚下还穿着大夫人给的新棉鞋,冻不坏。大夫人不过略施薄惩。”

陆子修先是去拜见了陆家的长辈,又去瞧他的雪宛妹妹。不巧她正随姑子在学绣工,与他闲话了一会儿,便埋头于绣架前。陆子修自觉没趣,小坐一会儿后便到园子里逛逛,沿着长廊一路走,只见简丹砂还站在园子里。

陆子修想了想,举步向廊外走去。

走得极近时,陆子修才瞧出简丹砂裹在棉袄下的小小身躯在不停发抖,瑟缩着肩头,小小的拳头藏在衣袖里隔着衣料揽着双臂,一双小脚在雪里受不住冻,不停地挪动着。

“很冷吗?”

她僵硬地抬起头,连眨眼睛的动作也有些迟缓,沾染在长长眼睫上的几粒雪霰也不曾落下,一张小嘴泛出微微的青紫色。

陆子修皱了皱眉,忍不住动手替她拂掉脸上、头发上和肩膀上的雪。

“既然你怕冻,又为什么要犯错呢?”

小丹砂的头又落了下去。

“不想受苦就不做错事,不做错事自然也就不会受苦。”

陆子修越过她低垂的刘海,隐约看见她的唇颤了颤。

“你说什么?”

“少爷,她怕真是冻僵了,才说不上话来。”墨挥在一旁提醒道。

陆子修的眉皱得更紧:“两个时辰还没到吗?”

小丹砂缩缩脖子,算是点头。

“我看也差不了多少了,也没人瞧见,你今日的罚也算够了。”陆子修抓住她的手,往廊下走去,才觉着她身上的袄子不是想象中厚实。

墨挥也捻起小丹砂的衣袖摸了摸,再看那双被雪水浸湿的绣鞋,跟着皱了皱眉头。

顺着墨挥的视线,陆子修低头往绣鞋上瞅了好一会儿。那当真是双很漂亮的绣鞋,小巧玲珑的鞋面上绣着一团团的海棠花,鞋面光滑,丝线绵密,鞋头微微翘起,看着就让人欢喜。虽被雪水浸得微微发胀,但可见棉絮的充足,只是……

他直接撩开她的裙角,目光定在她的脚踝上。这样的动作,由一个十三岁的男童来做,也是无礼轻佻的。

但小丹砂没有尖叫也没有慌张,只是缩着脚尖垂着头,无所遁形的样子。

那鞋里竟是袜子都没有,只有一双纤细光裸的脚。

陆子修的心微微一颤,也顾不上什么直接拉开她的鞋子。她的双足握在他的手里倒真成了实实在在的冰肌玉骨,冷得不行。

陆子修只觉心头有一股气在积聚着,越结越大,胀得他好生难受。再瞧小丹砂,难怪没有反应,原来早就冻得神志昏茫,一双冰冷的小手拽住他的袖口。陆子修想也没想就要解下自己的青狐毛斗篷,被墨挥按住。

“少爷,还是我来吧。这事你不宜做。”墨挥解下自己的银灰斗篷,裹住小丹砂,将她抱了起来,直接将人抱回了小院。

江氏感激连连,眼中噙着泪水为小丹砂裹实了棉被。接下来还要热敷暖脚什么的,可就不是陆子修和墨挥能瞧的了。

走出屋子时,陆子修忍不住四处环顾。他第一次来到江氏母女的小院,如同进了另一个世界。谁能想到处处雍容的简府里会藏着这样一处破落阴冷的小院?连半个伺候的人影也没有。阅尽美景之后再看此院,如见着了美人脸皮上有一块欲坠未坠的疮痂,让人想除之而后快。

“墨挥,我觉得心里面好不舒服。”

“墨挥?”

一转身,却见墨挥又回了小屋。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墨挥的背影,却瞧不见江氏的面容,只听墨挥轻声道:“夫人能隐忍至此,墨挥感到非常佩服,只是夫人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吗?既能忍旁人不能忍,为何不能为了这孩子争自己所能争的?”

尚年幼的陆子修听得费思量,正咀嚼墨挥这话时,墨挥已走了出来。

“墨挥,你刚才的话……”

墨挥却拉着陆子修一刻不停地走出小院,等走到够远了墨挥才说:“少爷可别想着要向简老爷简夫人求情,更不要去质问他们,只说是我自作主张将简二小姐带走的,你尚在院里闲逛,并不知情。”

陆子修不解地眨眨眼。

“在这个家里,以少爷你的身份,你待简二小姐越好,她的处境就越难堪。你待她冷然不屑,才是最好的态度。除非有一天,时移世易。”

陆子修怔怔仰头相望,道:“我好像能懂一些—一些并不十分好的道理。”

墨挥点点头:“既是道理,自然都是好的。少爷现下不全懂也不要紧,以后自然会明白。只要记着今日的事情,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听不得人言,看不得表面。少爷若不想做昏茫愚钝的庸人,就一定要记好了。”

见墨挥说得如此郑重其事,陆子修也郑重地点点头。

忽然,沉沉的一片黑如墨泼下,墨挥的声音渐渐远去,另一个声音替了上来:“少……爷……少爷……”由远及近,由轻及响。

陆子修迷瞪着睁开了眼睛,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立在案头,却不是当年的墨挥,而是现如今的木叶,圆圆润润一张脸,比起当年的墨挥青涩有余,沉稳不足。

“少爷怎么睡着了?可是累着了?”

“无妨,就是看账看累了,打个小盹。”

“哎,是木叶不长记性,少爷这几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竟还吵醒少爷,给少爷悄悄披件外衣就是。”

“反正也睡得不安稳。”

“我看少爷睡梦中还皱着眉头,少爷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算不得好梦……”陆子修顿一顿,按按眉骨,“但也不是什么噩梦。”

木叶扮个鬼脸:“不好也不坏,那就是无趣了。跟少爷的人一样呀。果然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梦。”

陆子修拿一卷账册敲敲木叶:“我看你年岁渐长,反倒越来越没规没矩了。”

木叶讪讪一笑:“木叶只是想博少爷一笑,最近府里的霉事一桩接着一桩,一件接着一件,少爷怎么可能会做好梦。又何止是少爷,府里上下有哪个睡得安稳?可恨二老爷的事情刚过去,好好的喜事又成了丧事,还横生出这么件糟心事,闹得府里鸡犬不宁,眼看着这祸害就要祸害到陆家来了。老爷夫人现还在唉声叹气,为此发愁。”

“你现如今马屁拍不对,牛皮倒吹得响。爹娘岂是迷信之人,答应这门亲事是为了不失信于人。”

“失什么信?”

“你不知道,两家之所以有婚约是因为简家的祖辈有恩于我们陆家。那时简家两位小姐都尚未出生,只说简家何时生了女娃就嫁给我为妻,所以,这亲事并非雪宛不可。只是于内于外,只有一人被当成小姐,自然而然就把我与雪宛看作一对。如今雪宛已逝,简家转而让丹砂嫁我承下婚约,也不算错。”

木叶皱起眉,哇哇乱叫:“可是还是觉得好不甘心,雪宛姑娘那样的才貌,那样的德行,方配得上少爷,丹砂姑娘即便与流言无关,到底是庶出,又无什么才学,至于这貌嘛……”

“这貌怎么了?”这最后一句陆子修倒是听进去了。

木叶原也没见过简丹砂几回,对她的样貌倒是印象深刻,只是付诸言语却是不易,木叶搜肠刮肚一番,连比画带说:“总记得丹砂姑娘穿得单一粗简,还冷冰冰的,一点都不亲近人,可是……可是,那眉眼里啊,总有一股……怎么说呢……”木叶犹疑了一下,“应该说是股媚态吧。美是美的,但总不如故去的雪宛姑娘正气,让人看得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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