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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如果这个聚会到此结束的话,那么一切都会是圆满的。我从厨房端着汤出来,注意到秦四正和另一哥们儿拼酒。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较上劲的。迟到的秦四一直没太说话(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杯中有酒就喝,其他人都是写诗的,本来就认识,说说笑笑,对他有点冷落,也有人觉得他是公安局的,不理为妙。那个哥们儿看秦四过于沉默,坐着闷喝,似乎还有点量,便出于好意说想跟他喝两杯。秦四有点过敏了,以为别人看不起他,坚决要喝——这些情况我是在事后才了解清楚的。我当时看到的是他们正在制造“深水炸弹”。我只为他们准备了一捆啤酒,两瓶西凤是他们带来的。“深水炸弹”是那两年本地拼酒时的一种喝法,将斟满的一小杯白酒(连杯带酒)扣入较大的一杯啤酒之中,扣入时滋滋作响杯中升满气泡,煞是好看。用它拼酒,想必是依据喝混酒更容易醉的原理。十枚“渗水炸弹”已经制好,摆了一排,按规定每人先喝五个,然后再喝第二轮,直到有一方服软或喝倒为止。我知道秦四的洋相出定了,他的酒量比我还不如,而我的这个哥们儿是特能喝的主儿。我和他曾在一家名叫《创世纪》的杂志兼过职,有一次我们去印刷厂校对,厂方执意要请我们喝酒,席间我这哥们儿用二十五枚“深水炸弹”放倒了该厂最能喝的人称“下水道”的一位科长。众人的起哄中,他们各喝了五个,秦四喝得不大干净,他的对手将他的每个杯子中的残液倒在一起,等于又兑了半杯,说:“你先喝干净了。——此举显然属于酒场上的心理战,目的在于激怒对方,秦四果然上套了,双目圆睁,瞪视对手:“喝就喝!有种再来一轮!”那哥们儿二话没说,开始动手制造“深水炸弹”。曲曼拉拉我的毛衣袖子:“别让他们喝了。”走到正在制造“炸弹”的哥们儿身旁,拍拍他的肩,跟他小声说了两句,那哥们儿便放下手中的活儿,说:“不喝了!我认输。”我这么做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选择了一种终止这场无意义游戏的最佳方式。事后秦四问我跟那位哥们儿嘀咕什么,我说当时只说了一句:“打住打住!我这哥们儿(指秦四)的酒量还不及我。”而当时秦四误解了我,转而迁怒于我:“你他妈干吗呀!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自己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这帮鸟文人也太他妈无聊了!凭两首歪诗就吹得天花乱坠!你们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嗯?他陪一个老婊子睡觉好几年了!那婊子老得可以当他妈!看不起我!我光凭号码就可以窃听你的电话!瞧你在电话里跟那婊子的肉麻劲儿!就差喊妈了吧?真他妈让人恶心,想吐!在人前装得跟孙子似的!还骗人家小姑娘!真他妈可耻……”

我完全懵了!

后来,我冲了上去。

一周后秦四缠纱布一瘸一拐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那天晚上我下手有多重,一通恶拳后我把他从楼梯上踹了下去……据说当时谁都拦不住我,据说曲曼吓得面色惨白哭着离开了。秦四请求我原谅,他说:“那天我确实喝多了,管不住我的嘴。”公安局技侦科刚引进一项新的窃听技术,不需要安装窃听器,只需要号码便可随身窃听——我们曾在一些欧美的侦探电影中见识过这种技术——如今它被秦四用在我手头上,我成了他的试验品。我搬入这套房子之后的电话都被他窃听了。我想如果再算上这笔账的话,我打他不重。我跟秦四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说这话时我想的是曲曼,那晚后我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听了是我便挂了。我还写了封信,信中说:“如果你还愿意听我解释的话,就打电话给我,我会一直等着电话。”这个电话直到五年后的今天也没有打来。有意思的是,五年来,那天晚上聚会时的几位朋友先后结婚,有了孩子,当孩子头疼脑热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动用了曲曼这条线。他们说曲曼医生非常热情、周到,偶尔还问起我。他们说曲医生早在三年前就结婚了,她丈夫也是一名军医。最新的消息是还没见到曲医生,同事说她休假了。曲曼这种女孩将“好人一生平安”,她不给我这种东西所骗,也是上帝的安排。我不怪秦四,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扒了我的皮,是上帝为曲曼所做的一种安排。其实我想向曲曼解释的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关于我和那教授夫人的事,她不是什么“婊子”,只是她丈夫不在时才愿意和我上床,当初也是我先勾引她。我对小姑娘则很少来电。我在一本医学杂志上读到一篇论述“恋老癖”的文章,开始怀疑自己就是这方面的毛病,使我非常自卑——这也许正是我那天晚上气急败坏的最隐秘因素。我原谅了自己,我对曲曼、对秦四的歉意开始消散,最后已荡然无存。

秦四面部的纱布除去之后,眼角处留下了很细的一道疤。他说:“这可以添点儿魅力。”这天晚上,都十点多了,他跑来敲门,抱着一瓶西凤,并拉开夹克衫的拉链,掏出一包五香花生米。他说他想喝酒,我说我也想喝。我在冰箱里搜寻了半天,只找到半截火腿肠和几个鸡蛋。我进厨房把肠切好,把鸡蛋炒出来。秦四说:“还挺丰盛。”他已把酒倒好,碰过两杯之后,秦四似有万千感慨:“曲曼是个好女孩,以后恐怕你很难遇到这样的好女孩了,我坏了你的好事……”我说:“咱不提这事儿。就算是我自己暴露的,就算我们俩没有缘分。”沉默。又碰了两杯。我说:“你怎么这么晚跑来?不是住家里吗?”他说:“没有。这两天一直住在局里。我参加了一个专案组,刚接了一个案子……”

秦四的这个案子是这样的:西郊某厂子弟小学的一位中年女教师失踪了。这发生在她丈夫出差期间。她丈夫是厂里的推销员,回来后发现妻子不在并且多日没上班便报了案。去亲戚、朋友家的可能性也已经排除,自杀的可能性也不大。女教师的丈夫有个侄子在本市一所技工学校读书,常来他们家。他家在农村,没有孩子的夫妇俩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据邻居反映,推销员出差期间,他们在楼梯上碰到过他的侄子。公安局传讯了他的侄子。小伙子承认他曾来过一次,摁了很长时间门铃但没人开,打过两次电话也没人接。案子便在此僵住了。秦四说他本人认为这小伙子杀害他婶婶的可能性并不大。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很难理解他的动机。图财害命?推销员的经济状况不错,小学教师的工资也不低,几千元的现金就在没上锁的抽屉里里搁着,竟没动过。专案组也正准备另觅线索。这位女教师年轻时颇为风骚,现在仍算风韵犹存,似有婚外隐情,据反映与本校的一位体育教师有些暧昧。与其夫感情一般。他们一直没有孩子的原因在女方。他们还在她的私人相册中看到许多男士在不同时期的赠照,这些男士中有好几人的身份、背景及现状,她的丈夫也说不清楚。她的往来信件较少,价值不高。她不写日记……

秦四说:“这案子因为涉及教师,上面抓得特别紧,连续作战,弄得很累。我得找地方喝喝酒,思来想去,这么大的一座城,除了你这儿我没有更好的去处,就打的过来了,坐在车上我还在想,但愿你别在今晚有另外的安排……但假如碰到的是曲曼,我会高高兴兴地回公安局……”

到两点多,酒喝完了。秦四躺在沙发上说了两句话便开始鼾声大作。我说:“秦四,到里边睡去。”他支吾了一声,翻了个身,用更猛烈的鼾声回答我。我拿了条毯子给他盖上,关了灯,便进屋睡去了。

我睡前有再抽一支烟的习惯,这天晚上却懒得动了。喝了酒,头很晕,倒头便晕到梦境中去了……

我梦到小学五年级的杨老师。她是我们班主任兼语文课老师,当时大概有四十岁左右。她饱满的胸部在我眼前晃动,那个年代十分流行的白色的确良衬衣,里面乳罩的轮廓清晰可见。就在那一年,我意识到了女人的存在。我因为作文出色,是她器重的学生之一。我在全市小学生作文比赛中得了头名,站在区委礼堂外的光荣榜前,杨老师高兴地拍着我的头。她当时说了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白色的确良衬衣裹着的饱满胸部离我那么近,我心跳得很快。梦中的杨老师带着一脸难以琢磨的微笑,走到我前面,拍拍我的头说:“下课后在操场西侧的沙坑边等我,记住了吗?”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被秦四称作“老婊子”的教授夫人。学校里一下子空了,呈暮色降临时分的景色。操场、孤零零的篮球架、一棵老槐树下跳远和跳高用的沙坑,再往西去是一排教室,教室后面有一个锅炉房,煤堆上躺着一把铁锹。我坐在沙坑边等着。在我三年级时,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当时进驻学校工宣队有位姓金的队长,特别魁伟,他喜欢让学生给他跑腿买烟,我也曾有此荣幸。他更喜欢的是课外活动时间到操场出风头。他在体育方面确实有两手:可以在单杠上一口气做50个引体向上和十多个双臂大回环。那天下午我们班正在跳高,金队长来了,说要给大家示范背越式。老师只要求我们学会跨越式,部分同学自己掌握了俯卧式。一听背越式大家都围过来。金队长把横杆升到一米六左右,然后脱去长裤,活动了两下,助跑、一跃而过,动作很漂亮,引来一阵欢呼。可他却再也没有起来,从此再也没有。沙坑里一块尖利的瓦块击中了他的尾椎,在落地的刹那。那时杨老师也在场,现在回想起来,金队长绝不是给我们这帮学生在示范什么,他致残的背越式是跳给杨老师看的,我曾听到过一位长得酷似巫婆的老师在背后说他们是“一对狗男女”。梦中的我在沙坑边等,杨老师始终没有出现,夜幕般的黑暗已经笼罩了整座校园,我感到冷,起风了……梦醒了。

翻身下来,来到客厅,发现沙发上秦四已经不在,我一惊!厕所里有灯光,继而传来冲马桶的水声。我喊道:“秦四!”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干吗呀?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梦呢?”“我说梦话了?”“可不!声音大得吓死人,我就是让你给吵醒的。以前没发现你这毛病。”我把这套房子里的所有灯都打开了,看看表:四点半。我到厨房水龙头上仰脖猛灌了一口凉水,回到客厅,点了支烟:“秦四,我给你讲讲刚才的梦吧。”听完我的讲述,裹着毛毯缩在沙发里的秦四说:“我他妈觉得冷!”

三天还是四天之后的夜里,我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醒,惊醒的还有身边的教授夫人——他的丈夫又出国了,这一回去的是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她问:“谁这么晚还打电话?”

“喂,哪位?”

“是我!秦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案子破了!尸体在那所小学的沙坑里挖出来的,被掐死的!她丈夫的那个侄子干的,小子已经招认,啊哈!哥们儿!这个案子等于你破的!真他妈牛B!还有——经法医鉴定,被害人曾被强奸,在她咽气之后,属于奸尸,这小子不是人!”

“……”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我想马上见到你!我去你那儿吧?”

“你先别来!我这儿……不大方便。”

“我改天再找你吧。你确实是个天才!”

这一次,我把自己吓坏了!我究竟哪窍开了,破了此案?我迅速起床,穿号衣服,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床上的老女人直纳闷:“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谁的电话?”

第二天,我就撤出了这套房子,又回到那三人合居的单身宿舍,只在急不可耐地要解决一些性问题时,才会打开它的门,但也不会过夜。一年以后,这套房子被房产科收回了,原因是身在异国的主人出了问题:夫妻俩借故离开使馆后再也未归,据说去了法国……

第一次参加专案组便荣立了集体三等功的秦四,满面春风驾驶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来找我。其时在本市市民中正风行被害的女教师托梦给刑警队长的传说。

秦四说想去春游。

我说都夏天了还春什么游呢。

秦四说这段时间太紧张了想放松放松。

我决定去风峪口——在终南山——是我们中学时春游最多的地方。

秦四让我坐在三轮摩托的“斗”里,我说这不太像押犯人了吗?

他说不——是接刑警队长。

一路上,风很凉快,秦四还在说那个案子:“你不知道你有多神;那所学校的沙坑边也有一棵老槐树,不远处也有座锅炉房,也有一堆煤,烧开水的老头曾向学校报告丢了一把铁锹,那天晚上你给我讲梦是不是就已经认定是那小子?我们组里的人都想见见你这种人,希望今后继续合作。他们说案子更像是你干的……”

“别扯淡了,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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