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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小麦田断奶后的十天,杨家发生了第一个大变故。母亲把小麦田偷偷抱进自己怀里,趁家人不在,反锁家门,扭开了煤气。直到二十年后,小麦田还对浓浓的煤烟味仍心有余悸。半小时后,婴儿小麦田脸涨得黑紫,他仰视着的母亲便成了他眼中最后的母亲。那是个靠在床头、掉垂着脑袋的女人,脖子和身躯似乎脱了节,长头发盖了满脸。这最后一眼的母亲,还是没能让小麦田看到她的脸,只有个模糊的轮廓。然后,小麦田的注视就被二姐打断了。

几年后二姐小蓓蕾告诉小麦田,母亲自杀的下午,她正上着课,突然没来由地一阵恐慌。恐慌里只现出小麦田的脸。于是她跑出教室,只用了五分钟便奔回家里。门口围满人,但谁都打不开门,煤气的浓厚程度体现了母亲求死的决心。没人知道小蓓蕾哪来的力气,她用瘦弱的身体一下下撞着门,把铁门的锁撞脱,不管不顾地冲进煤气里,从已死的母亲手里,从死神手里,夺出了小麦田的命。

那时小蓓蕾已经忘记了哭,只是抱着小麦田呼哧呼哧喘气。看小麦田在怀里挣扭,与死神做着最后决斗,此刻她才想起来哭,才想起要给弟弟做人工呼吸。她把空气连带着咸咸涩涩的眼泪一起喂到弟弟嘴巴里。几分钟后,小麦田的呼吸渐匀了,在姐姐的怀里稳稳睡去。

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在钢铁厂是出了名的。生下两个女孩后,人们经常可以看见在钢铁厂荷花池旁的小路上,一个恶婆婆推搡着自己儿媳的画面,还可以听见恶婆婆辱骂儿媳的高亢嗓音。

奶奶固执地以为生小麦田也一定是个女孩,所以母亲生产时她去也没去,窝在山顶的寺庙里念经拜佛。这苦情的母亲、妻子、女人在产下孩子后,听说是个男孩,心里没有欣喜,有的是欣喜到极致的哀恸。此刻,她的心像一口深井,灵魂不断往下坠,坠到底了,她便把自己永远封存了。那时,闭塞的小镇还不懂什么叫“产后忧郁症”。所以小麦田从来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他印象里的母亲,只是脑袋与身躯脱节的轮廓,像母亲在对命运低头认错。

因此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大姐杨梅,从小就仇恨弟弟。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常常把弟弟抛起来,在离地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又接住这粉红的肉团,让肉团在手臂上一次次玩过山车。弟弟的哭声让她开怀大笑。有一天杨蓓回家,正好看见这一幕,大姐被吓得手一缩,小麦田径直摔在地上,后脑着地,摔得声响全无。杨蓓抱着弟弟飞奔到医院,在路上她想,你这命苦的小麦田,你为什么不是个女孩?

从此之后,小蓓蕾把弟弟当了女孩子。小麦田三岁时,小蓓蕾把她小时候的衣服穿在小麦田身上。粉红的公主裙,脑袋上再别朵大花。这是小蓓蕾和小麦田之间的秘密,当然这是在卧室里才能玩的游戏。有时候他们把被单披在身上,扮演古代小说里的白娘子和青蛇。有时候小麦田和小蓓蕾缩在被窝里谈论母亲,谈着谈着,小麦田就枕着姐姐的肚子睡着了,丝毫没感觉到姐姐在默默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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