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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阴阳之间

以往有段时间说来奇怪,荒唐的梦和疯子的狂想在实际生活中竟会成真。就是在这段时间,有两人在约定的地点与时刻碰面了。一个是妙龄女郎,身段苗条,相貌清秀,然而面色苍白,显出病态,有些未老先衰;另一位是老婆子,穿着朴素,相貌丑陋,憔悴枯槁无以复加。在她们会面的地点,再没有旁人。这儿被三座小山环抱,中间是一块凹下去的盆地,几乎像圆规画出来的,两三百米方圆,很深,一棵杉树摆下去大概只能见到个树梢。山上长了无数小松树,有些地方一直延伸到盆地边。盆地里除了十月发黄的草什么也没有长,树多年前就倒下了,只剩下零零落落的树墩,在慢慢腐烂,根上没有发出新枝。有一个腐烂的树墩,原来是株参天大橡树,生在盆底一潭绿色的死水边。这种地方在古老的传说中是鬼怪出没的地方,到半夜或黄昏,他们围在水潭边,搅动一潭死水,算是洗礼,实际上是亵渎神明。秋日的余晖冷清清照着三座山的山巅,顺山坡落到盆地里的就只有惨淡的光了。

“我按照你的希望到这么个好地方与你见面。”干瘪的老婆子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赶紧说吧,我们在这儿只能停留短短一个小时”。

瘦老婆子边说边露出笑容,活像坟墓上出现了一道灯光。女郎颤抖着,两眼望着盆地的边,似乎想不达到目的就回去。然而,这样做是不行的。

她终于说话了。“我是这地方的新客。无论我从何处来,反正是离开了亲人,与他们永远不能见面。我的心头压着一个摆不脱的重负,来这儿想问问亲人的消息。”

“这潭绿水边有谁能带给你世上亲人的消息呢?”老婆子紧盯着女郎的脸说道。“你从我嘴里听不到,但是如果你有胆量,在太阳下山前你的愿望可以得到满足。”

“一切听从你的吩咐。”女郎无可奈何地答道。

老婆子在树墩上坐下,掀去头巾,露出一头白发,招手叫女郎过来。

“跪下来,把额头靠在我的膝上。”

她有些犹豫,但毕竟想见亲人的心切,就跪了下来,裙边拖到了水里,额头靠在老婆子的膝上。老婆子把外衣蒙住女郎的脸,蒙得不透一丝光。接着女郎听到了低声祈祷,吃了一惊,想站起身。

“放开我,放开我,让我躲起来别让他们看到!”她大叫起来。可是她一转念又静下来,一声不响了。

她仿佛听到祈祷声中混有别的声音,是从小熟悉的,虽然以后到处飘流,心绪和命运都变化无常,还是没有忘记。开始,这些声音很微弱,听不清楚,倒不是因为距离隔得太远,而是像在光线暗淡时我们无法看清书上的字,后来光线渐渐强了才看清。祈祷使这些声音渐渐变得大了。最后祈祷停止,听清了有两人在说话,一个是老头,另一个是女人,也老态龙钟了。女郎仍旧跪着。这两个人似乎不站在三座山之间的盆地里,听声音是在房间里说话,房间的窗户被风吹得格格响,一架时钟在很有规律地嘀嘀嗒嗒,火炉在噼噼啪啪,炭肩掉进灰里又咕咚咕咚,女郎虽是耳闻,却也无异于目见。这两位老人在一个孤零零的火炉边坐着,老头垂头丧气,老太婆声泪倶下,两人说的都是伤心话。他们谈的是自己的女儿,下落不明,声名狼藉,也使老两口丢脸、痛苦,会至死难以瞑目。他们还谈到近来遇到的其他伤心事,女郎听着听着,只觉得他们的声音变成了萧萧瑟瑟的秋风,抬眼一看,原来还是跪在三座山之间的盆地里。

“这对老夫老妻遇上了这种事真落得凄凄惨惨!”老婆子看着女郎边笑边说。

“他们的话你也听见了?”女郎大声问道,又痛苦又害怕,更羞愧难当。

“听到了!还有呢,快把脸蒙上。”老婆子回答。

瘦老婆子又用单调的声音祈祷起来,但这种祈祷不是说给上天听的。她停下换气时,另外的声音越来越响了,终于盖过了召来它们的咒语。起先听得清清楚楚的是尖叫声,接着是女人悦耳的歌声,往后是一阵狂笑。突然,笑声中夹进了呻吟、哭泣,有怕的,有愁的,也有乐的,乱七八糟。链条叮叮当当在响,有人厉声吆喝,随着吆喝声响起的是鞭笞声。所有这些声音女郎听起来都清晰可辨,甚至连柔和的情歌的每个音符都能识别,只可惜情歌无缘无故变成了挽歌。她又听到有人突然生起气来,像是哪里突然烧出一片火来,打了个哆嗦;还有人在她四周狞笑,她怕得差点昏了过去。在这一片混乱中,各种感情尽情发泄,像醉汉,独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庄重的,也许他原来说话是很有男子气、很动听的。他不停地走来走去,脚踩得地板格格响。这群发了狂的人心中各打各的算盘,然而他还是在对人讲自己的不幸,不时打断他们的笑声、哭声,就这样来表示他的鄙视或同情。他讲到女人的不贞,讲到妻子违背海誓山盟,弃家而走,伤透了他的心。他不停地说,别人不停地嚷、笑、叫、哭,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化成时有时无、时急时慢的呜呜风声,在三座孤寂的山中的松树间吹。女郎抬起头,仍只看到瘦老婆子在对着她笑。

“疯人院里还有这么些快活人,没想到吧?”老婆子问。

“的确没有。疯人院里的人快活,院外的人痛苦。”女郎自言自语道。

“还想听吗?”老婆子问。

“有一个人的话我还想听。”女郎轻声答道。

金色的夕阳还在山顶留连,但山谷和水潭变暗了,似乎夜是从这儿开始,很快主宰了整个世界的。巫婆又施展了魔法。很久没见反应,后来才听到钟响,是在她的嘴歇下时,很弱,像已经越过山谷,飞向远方,即将消逝的声音。女郎听到不祥之声,靠在老婆子膝上直发抖。钟声越来越响,越凄惨,变成了某个覆盖着常春藤的塔上传来的丧钟声,把死讯和悲哀送到贫苦人家、富贵人家和路上的独身行人,使谁都要伤心落泪,哀叹自己终有这么一天。接着听到的是一队送葬的人在慢慢地、慢慢地走,长衫拖在地上,女郎凭着声音能判断出队伍的长短。走在最前的是牧师,念着送葬文,风把他手中的书吹得沙沙响。大声讲话的只有他,但低声说的还有别人,清清楚楚听得出来是在咒骂,有男有女,骂做女儿的把老父老母折磨得肝断肠裂,骂做妻子的不贞,辜负了丈夫的恩爱,骂做母亲的伤天害理,害死了孩子。送葬队伍渐渐远去,声音像薄雾一样消失了,原来好像在掀动柩衣的风变成了在三座山之间的盆地上哀号的风。但是当老婆子推推伏在膝上的女郎时,她却再没能抬起头来。

“这一个钟点倒玩得够意思!”瘦老婆子格格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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