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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书出版之前八个月)

31.

记忆的鸿沟

“第一章是至关重要的,马库斯,如果读者不喜欢它,就不会再读剩下的部分了。你准备怎样给你的小说开头呢?”

“我不知道,哈里。你认为我有一天会成功吗?”

“怎样算成功?”

“写一本书。”

“确信无疑。”

2008年初,大概就在我因第一部小说成为美国文学界新宠的一年半之后,我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危机当中:在白纸上,我不能再写出半个字来。这病似乎在一夜成名的作家中并不少见。它并不是突如其来的,它早已在我的体内慢慢生根发芽。我的大脑如同中了招一般,一点点地僵住了。刚开始出现症状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加注意。我对自己说,灵感明天就会回来的,不然就是后天,再不然就是大后天。但是,时间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地过去了,灵感仍然无法找回。

我好像坠入了地狱一般,在这期间我经历了三个阶段。对于所有让人眩晕的坠落来说,飞速的攀升是不可或缺的,这就是我经历的第一阶段。我的第一部小说卖出了200万册,这也让年仅28岁的我一下子跻身成功作家之列。那是2006年的秋天,我的名字在几周内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们在电视里、报纸上、杂志封面上都能看到我,我的头像甚至还出现在了地铁站的大型广告牌上。即便是东岸各大日报最苛刻的评论家也异口同声地说:年轻的马库斯·戈德曼将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

仅一本书,一本书就让我看到一种新的生活正为我敞开大门:那些身家百万的年轻明星所拥有的生活。我从住在新泽西州蒙特克莱尔的父母家中搬了出来,找了一套豪华公寓作为安家之所。随后,我把我的三手福特车换成了带有色玻璃窗的崭新黑色路虎。我开始光顾那些高档餐厅,还找了一位文学经纪人帮我安排日程,并开始在我新家的巨大电视屏幕上观看棒球比赛。我在离中央公园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租了一间办公室。知情识趣的秘书黛妮思替我接收邮件,准备咖啡,归类重要文件。

在新书出版之后的头六个月里,我很满足地享受着甜蜜的新生活。早上,我到办公室里看一看那些有关我的文章,读一读每天几十封的读者来信,黛妮思在我看完后会把它们一一归类整理好。工作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会心满意足地到曼哈顿闲逛一会儿。那儿的人在我走过时总会低声地说些什么。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会充分享受名气赋予我的新权利:购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去麦迪逊花园广场上的贵宾包房里看流浪者队的比赛,和那些我年少时崇拜的歌星一起走红毯,还能和人人觊觎的当红电视剧女主角莉迪亚·戈洛尔约会。我是位有名的作家,我感觉自己从事着世界上最美好的职业,并且深信我的成功会一直持续下去。就在这个时候,出版商和我的经纪人却已经开始让我重新回到工作中来,并催促我进行下一部小说的创作,而我对这些劝说毫不在意,并认定成功会一直伴随着我。

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我开始意识到快要“变天”了:读者来信越来越少,渐渐没人在大街上认出我来。不久之后,那些还能认得我的路人开始问道:“戈德曼先生,你下一部书的主题是什么?什么时候会出版?”我明白是时候开始重新投入写作了:我随手在纸上记下了一些思路,然后在电脑上写出了一些故事梗概,可最终并没有写出什么好东西来。我也曾想过其他思路和内容,却没有什么起色。于是,我给自己买了一台新电脑,盼望着它能给我带来新的灵感,启发我想出一些精彩的故事脉络,但还是徒劳无功。我开始尝试变换工作方式:让黛妮思帮我记录下我想出的好文字、好句子以及一些不错的小说评论,这样的工作经常会持续到深夜。但是第二天一看,这些文字显得那么乏味不堪,句子变得那么平庸无奇,就连评论也都毫无意义了。于是,我的病就进入了第二阶段。

2007年的秋天,我的第一部小说已经出版一年了,而我的下一部小说还一个字都没有写。当已经没有信件需要整理的时候,当在公共场所不再有人认出我的时候,当我的头像海报从百老汇的大书店里消失了的时候,我才明白这种光鲜的生活原来是那么转瞬即逝。它就像一个饥饿的戈尔贡[1],没有办法喂饱她的人马上会被新人取代。如今,我的关注度正是被那些当红政客、那些最新的真人秀明星,以及那些刚刚崭露头角的摇滚乐队给抢走的。可是,我的第一本书才出版了短短12个月啊!对我来说,这何其短暂,但从全人类的角度来看,却又何其漫长。在这一年当中,仅仅在美国就有100万人出生,100万人死亡,几万人被枪杀,50万人染上了毒瘾,100万人成功变身为百万富翁,1700万人换了新的移动电话,5万人因车祸丧生,200万人因车祸不同程度地受伤。对我而言,这段时间也仅仅是写出了一本书而已。

在出版我的第一部小说时,有权有势的纽约施密特·汉森出版社给了我一笔可观的收入并对我寄予厚望。可是现在,出版人开始揪住我的经纪人道格拉斯·克莱恩不放,克莱恩则转而催促我。他说时间很紧迫,我必须得拿出新小说的底稿了。为了安慰他以及自我安慰,我肯定地对他说,第二本小说进展很好,完全不必担心。事实上,即便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几小时,我面前的纸上也还是一片空白:灵感悄无声息地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夜里,我一个人在床上难以入眠,幻想不久以后,在伟大的马库斯·戈德曼30岁之前,他就将不复存在。这个念头吓坏了我,于是我决定去度度假,换换脑子。我在迈阿密的一家豪华酒店里住了一个月,美其名曰给自己充电。我暗自以为在棕榈树下的休憩能重新唤醒我的创作天赋,然而佛罗里达之行显然只不过是一次美妙的逃避现实之旅。早在两千年前,哲人塞内卡[2]就经历了同样的困境:无论你逃到哪里,问题都会躲在行李箱里如影随形。这话真是一点不假,我刚从迈阿密机场出来的时候,便有一位好心的古巴行李搬运工跑过来对我说:

“您就是戈德曼先生吧?”

“嗯。”

“这是给您的。”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一沓纸。

“这些白纸是给我的?”

“是的,戈德曼先生,您离开纽约的时候不是应该把它们也带上吗?”

就这样,我独自一个人在佛罗里达度过了一个月。我和那些缠着我的“病魔”一起孤零零地被关在了一间套房里,悲愤不已。在我那台没日没夜开着的电脑里,那个我命名为“新小说”的文件一直空着。某个晚上,我在酒店的酒吧里喝酒时,为那里的钢琴师点了一杯“玛格丽特”,就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得了一种在艺术界很常见的疾病。这位钢琴师坐在吧台前,主动和我攀谈起来。他说他一生只写了一首歌,而这首歌风靡一时。巨大的成功使他从此再也写不出其他曲子了。而如今,在不幸和潦倒中,他只能靠为酒店里面的客人们弹奏其他人的成功之作来勉强度日。“曾经我也在全国最大的音乐厅里举办过超大型巡演。”他紧紧揪着我的领口说,“一万人一起高喊我的名字,一些女孩儿直接晕了过去,另外一些女孩儿还向我扔她们的小内裤,感觉真是太棒了!”他像小狗一样舔了舔酒杯边的残余物,接着说道,“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糟糕的是,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一回到纽约之后,病情的第三阶段便拉开了序幕。在我从迈阿密回程的飞机上,我读到了一篇报道一位年轻作家的文章,他刚出的一部小说受到了评论界的一致好评。我刚抵达守卫者机场,就看到他的大型海报出现在了行李提取大厅里。命运开始嘲笑起我来,很可悲的是,人们不仅忘记了我,而且我正在被其他人所取代。道格拉斯来机场接我,他看上去一副完全不知所措的样子。原来,施密特·汉森出版社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们急于确认我的写作是否进展顺利,并希望我很快就能给他们拿出一部新小说的手稿。

“这回坏了,”在用车把我送回曼哈顿时,道格拉斯对我说,“快告诉我,佛罗里达给你带来了很多灵感,你的小说已经写得差不多了!现在大家都在议论着那个家伙……他的书在圣诞节期间肯定会大卖。你呢?马库斯,圣诞节你能拿出什么来?”

“我马上要开始写了!”我叫道,心里却害怕极了,“我能写完,到时候我们在宣传上下点功夫,准能行。大家不是很喜欢我的第一本书吗,他们肯定也会喜欢接下来的这一本。”

“马可,你根本没明白,我们几个月前就应该做这个事情了。这是我们的战略:乘胜追击,讨好读者,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读者想看马库斯·戈德曼的书,可是他自己一个人跑到佛罗里达静养去了,所以,读者们都跑去买其他人的书了。你学过一点经济学吧,马可?书籍现在已经成了可替代产品:人们喜欢看书只是为了放松和得到消遣。如果不是你来给他们写这本书,就会是你的同行,那时也就是你被当作垃圾扔掉的时候了。”

道格拉斯的一番教导让我陷入了无尽的恐慌,于是我以从未有过的姿态投入工作当中去:早上六点就开始写作,不到晚上九点或十点之前绝不停下来。我一整天一整天地在办公室里工作着,在极度绝望中,我不停地写着,遣词造句,堆砌小说的构思。最终,我还是痛苦地发现自己没能写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黛妮思开始没日没夜地担心起我的境况来。她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因为她再也不用给我做笔录,不用分拣邮件,也不用冲咖啡了。她只能在走廊里不停地踱来踱去。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使劲地敲着我的房门。

“求求你了,马库斯,开开门吧!”她带着哭腔说道,“出来看看吧,去公园走走,今天你还什么都没吃呢。”

我没好气地说:“不饿!不饿!写不出来,我就不吃饭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别说得这么可怕,马库斯,我现在就去街角的那家熟食店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烤牛肉三明治。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我听到她一把抓起了包,朝大门跑去,然后飞快地下了楼梯。似乎她这样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就能让我的境况变得好一些。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病因了:从零点出发写一本书对我来说很容易,但是现在我已经到了一个巅峰,在这个时候要重新施展我的才华,重新走一遍当初迈向成功的艰辛之路,再写出一本好书来,我却感到无能为力了。我被作家们的通病打倒,没人能帮得了我:我要是跟别人谈起这个问题,他们都会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肯定很常见,即使我今天写不出来,明天也会写出来。于是,我回到了蒙特克莱尔我父母的家中,花了两天时间尝试在我以前的房间里工作。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找到了写出第一本书的灵感。但是,这次尝试再度以可悲的失败告终。母亲对此也许并不感到意外,在这两天里,她一直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不停地跟我说:“这真是太棒了,马可。”

“妈妈,我一行字都没有写出来。”我终于忍不住冒了一句。

“但是我感觉你的新书会很不错的。”

“妈妈,能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吗?”

“为什么要一个人?是不是肚子不舒服了?你想放屁吗?你可以当着我的面放屁的,亲爱的,我是你妈妈呀。”

“不,我不想放屁,妈妈。”

“你是不是饿了?想吃煎饼吗?还是来点华夫饼?要不来点咸的?鸡蛋怎么样?”

“不用了,我不饿。”

“那为什么你想一个人待着?你的意思是那个把你生下来的女人让你心烦了?”

“没有,你一点也不烦,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妈妈。”

“你应该去找个女朋友,马可。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电视剧明星分手了吗?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莉迪亚·戈洛尔。其实我们并没有真的在一起过,妈妈。我想说,也就这么回事吧。”

“也就这么回事?!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总是不当回事。等到50年过后,头发都掉光了,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和秃头有什么关系,妈妈?”

“没什么关系。但我是从杂志上才知道你和这个姑娘在一起的,你觉得这正常吗?哪个儿子会这样对母亲,嗯?告诉你,就在你正准备去佛罗里达之前,我去了申格兹那里,就是那个理发师,不是那个肉店老板。那儿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问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头上戴着烫发器的伯格太太给我看了那本她正在读的杂志。上面有一张你和那位莉迪亚·戈洛尔的照片,当时你们正一起走在街上,但是标题说你们已经分手了。理发店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你分手的消息,而我,我甚至连你和这个女孩儿在一起的消息都不知道!我当然不想被她们看作傻瓜,于是我就说:这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她还经常来我们家吃晚饭。”

“妈妈,我没告诉你完全是因为我觉得我没跟她认真谈过恋爱,她不适合我,你明白吗?”

“当然不可能合适!你就没有遇到过对的人,马可,这才是问题!你觉得那些电视明星懂得操持家务吗?告诉你,昨天我在超市碰到艾美尔森太太了,她女儿正好也是单身。我觉得你们俩就是天生一对呢!还有,她的牙齿很漂亮。你想让我现在叫她过来吗?”

“不想,妈妈。我在工作!”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想应该是她们到了。”母亲说道。

“什么她们?”

“艾美尔森太太和她的女儿啊,我邀请她们下午四点过来喝茶的。现在正好是四点,一个守时的女人肯定是个好女人,难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吗?”

“你居然已经请她们过来喝茶了?快让她们走吧,妈妈!我不想看到她们,我有书要写!该死,我没闲工夫跟她们玩过家家,我要写我的小说!”

“哎,马可,你真的需要找个女朋友,一个你将来可以和她订婚、结婚的女朋友。书的事,你考虑得太多了,该想想你结婚的事了。”

没人能体会到此时事态的严峻:我无论如何都得写出一本新书来,按照出版商和我签订的合同里的条款,就必须如此。2008年1月,施密特·汉森出版社的社长罗伊·巴尔纳斯基把我叫到他在拉斐特大道一栋大厦51层的办公室里,向我发出了严重警告。“那么,戈德曼,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新作品的手稿?”他对我咆哮着,“我们的合同里计划要出五本书,你必须给我赶快动起来,要快!我要看到结果,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数字!你已经比预期晚了,你现在什么都晚了!你知道那个在圣诞节前出书的家伙了吧?在读者心里,他已经把你取代了。他的经纪人说他下一本书已经在收尾了。而你呢?你让我们损失了一大笔钱。你该醒醒了,重新振作起来吧。出一招厉害的,给我写本好书出来,这也是在拯救你自己。我给你六个月的时间,就到6月。”六个月的时间就要写出一本小说,而我已经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被“困”住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更糟糕的是,巴尔纳斯基在给我强加这个期限的同时,并没有告诉我,如果我没有按要求完成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这个情况最终是由道格拉斯来负责向我通报,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在我的公寓里进行了第N次谈话。他对我说:“你必须得抓紧写了,我的老兄,这回你可不能再逃避了。你签了五本书的合同,五本!巴尔纳斯基很恼火,他就快要失去耐心了……他告诉我给了你六个月的期限。你知道假如完不成会发生什么情况吗?他们会撕毁合同,将你告上法庭,然后把你‘吃’得连渣都不剩。他们会掏光你所有的钱,然后你就可以和你的美好生活说再见了:你的高级公寓、你的意大利咖啡机、你的大汽车,到那时你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会将你榨干的。”这就是我,一年前才被公认为全国文坛新星,现在却成了让人失望透顶的作家、北美出版界的超级大懒虫。于是,我吸取了第二个教训:荣誉不仅仅是转瞬即逝的,而且不得不因此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就在道格拉斯向我发出警告的第二天夜里,我打了电话给那个我认为唯一可以将我救出困境的人:哈里·戈贝尔,我原来的大学老师,更重要的是,他是拥有最多读者、最德高望重的美国作家之一。我和他在十多年里一直保持着紧密联系,这一切都还得从我在马萨诸塞州巴若斯大学读书时说起,当时他教过我。

在给他打电话时,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他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也几乎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家在新罕布什尔州欧若拉,我直接拨通了他家的电话。一听到我的声音,他就略带嘲讽地对我说:“哦,马库斯!真是你在给我打电话吗?不可思议啊!自从你成了明星之后,我就再没你的消息了,上个月我曾试着给你打电话,是你的秘书接的,她说你谁也不见。”

我硬生生地打断了哈里的话,说道:

“哈里,我现在糟透了。我想我已经不是作家了。”

他也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你在说些什么,马库斯?”

“我不知道怎么写作了,我完了,我的稿纸上一片空白。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甚至可能有一年了。”

[1][1]译者注:西方神话故事中的蛇发女妖。

[2]译者注:古罗马时期著名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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