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3节 第三章

我为什么这么不厌其烦地提到刘丹媛?因为她是我的挚爱,我的生命。小时候,妈妈带我到森林里来,有时也会捎上她。那时我们用柳枝编织凉帽戴到头上,我们共同爬上一棵柳树,或者杜树,或者榆树,我们坐在枝杈间,像两只小鸟那样站在树枝上。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预约。虽然我们没有盟誓,也没有什么暗示,可是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她要是想拥有一只波西米亚蝶,此时我的手中恰好正有一只。她要是想一条欢蹦乱跳的鲫鱼,我正好捉到了一条。她接过波西米亚蝶,她放跑了它。她拿到鲫鱼,把它再次放进水里。就在这一刻,我们非常欢快,就像奔逃的波西米亚蝶和鲫鱼那样欢快。我们大笑着,我们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森林,于是起风了,接着雨下了起来。

也就是说,我知晓她的秘密太多了,她也知道我的。我们的脑子怎样转动,心灵中的某个位置储藏着什么,以及我们的声音和气息,我们彼此早已知晓。有一次我们误人狼群,当我们发现狼眼在盯着我们,已经不能逃脱时,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馒头,扔给了狼,狼看也没看一眼。我们的手抓在一起,向后倒退着,直到大河边,在大河之上有一棵躺倒的大树,可以通往对岸。我跟她走了上去。可是狼比我们还要灵巧,一下子咬住了我们的脚后跟。我们发现再没有退路了。她喊了一声:“一二!”扑通,我们跳到了水里。这个方法非常棒,每当我们发现遇到险情,她就大喊:“一二!”可是有一次我跟她在自以为隐蔽处一高二教室后边的围墙下亲吻,突然围墙倒了,我们面对着操场,操场上恰恰站满了人,她喊:“一二!”可是这一次失灵了,因为我们没有地方可跳。就在这时,她的手碰了碰我的手。她好像塞给了我什么,我死死地抓住。她跟我一样,并没有逃开,而是一起面对那些面孔。我们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围墙要倒塌,它又没有倒向我们,它缓缓地倒下,好像早有预谋。那一刻,我看到所有的眼睛在冲着我笑。也就是从那一刻,我所看到的都是笑脸。好像我有了过错,人们已经宽恕了我。我一次次向人们解释:并不是我们推倒的,我们碰都没有碰到那堵墙,再说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推倒一堵墙。我越是解释,人们笑得越厉害。好像这笑声要持续若干年。我觉得第一次没有办法来制止他们的笑。而这种笑又不是恶意的。正是从那天起,我暗暗地发誓,我要爱她一辈子。并不是她受了屈辱,我怜悯她,而是在那一刻,她用她填充了我,使我一下子丰富起来,我觉得什么胆识啊力量啊那些都有了。就是说,从妈妈离世之后,她再一次给我活下去的信心。

让我们喧嚣

让我们暴躁

让我们宁静

让我们大作

让我们狂歌

就在此时,走近我的另一位女士是陈红艳。那天她到我家来找我,她穿着淡绿色的衬衣,一件米色的长裙。她的长发梳在脑后。当然,不止是这些,光是她的笑容,就足以使我着迷。那天我父亲在卧室里午休,而我跟她一直坐在我卧室的床的两旁。我们交谈着,我感觉到了来自她的引力。我在一点点地向她靠近。就在我的唇触到她的唇的那一刻,我打了个冷战,我说:“不,我不配,你应该有个比我好的。”她突然抽泣起来,她说:“我本来觉得你会,跟我海誓山盟,私订终身。可是你为什么不爱我?”我坚信,她的诱惑力足以征服这个星球,足以引起一场战争。可是从那之后,不知她到哪儿去了。

青湖市的一些谣传:汉氏村庄的村长叫陈红艳。本市出生,今年三十二岁。有一种传说,她是森林之神,她有一把神铲,她挥舞着神铲,来治理森林的水系。可是还有一种传说:她与黑鱼脸勾结,靠贩毒和开浴馆(妓院)赚了钱,就回到了青湖市。在1994至2003年间,她确实去过南方。几年后回来,她跟那个黑鱼脸一拍即合,建造了汉氏村庄。假如那些是谣传,她哪来的这么多钱,建造这个村落呢?这个村庄共一百零七户,散落的房屋按着她的规划建造。现在陈红艳生活很简朴,早晨喝一碗粥,吃一个小馒头,几条咸菜。午餐是一盘菜一块馒头,或者一箸干饭。晚餐只喝一碗粥。可是她面色光润有色,是她的消化系统优良呢,还是粥滋养了她的身体?

再一种说法,她去了北京,跟某要员关系甚密,她打通了关系,承包了修造高铁的一些工程。她还有一个私生子在某小学就读。青湖市是这样,只要有一种美好的现象,就有一种丑陋的传说和谎言来诋毁。这就是所谓的酸碱中和,或者说是阴阳平衡。

就是这样,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汉氏村庄”,可是到过汉氏村庄的人,几乎都达不到一睹陈红艳芳容的目的,而见过她本人的人,又没有太多的钱去“汉氏村庄”

九岁时,我跟陈红艳读小学。我们放学后,都会沿着河堤奔跑,跑着跑着,就跑到了森林。我们戛然而止,并不是被森林浓密而高大的树木所震慑,而是被边缘的荒凉给吓住了。森林最初是荒芜的土地,上边长满了蒿草、节节草、茅草和野芦苇。往前走我们可以走向森林,后退是我们的家。森林的边上密布着脚印,可是没有通往森林的路。陈红艳拉了一把我的手说:“走啊!到那里去玩去啊!”她一副诡诈的脸孔,眼睛紧盯着我,我打了个寒战,我说:“怪冷的,我不去。”她笑着说:“你的脑门子上全都是汗。”我是这样想的,跟一位女士到森林里去,也许能得到些什么,所以我说:“好吧。”她笑了,发疯般地朝着家那个方向奔跑。我觉得,从那以后,她就把我留在了那里。可是对我来说,跟她到森林里去,是我最想的。

我一直想知道陈红艳是怎样的一位女士。她使我一次次感到惊讶,一次次变更。她为什么这么做?这是她自己的意愿吗?她成了有钱人,她的名声大振。她已经成了森林之神。最初森林之神创业非常艰难。她修造汉氏村庄是为了森林吗?我带着这些疑虑来分辨陈红艳。财富女,村长,美女,森林之神。我想过,她是带有特殊使命,她要掌管,所有的一切需要秩序、纲领、宪法、条例、指令等。陈红艳就站在一个高坡上,挥动着她的手臂,她呼唤着:来吧,都来吧!长吧,长大吧!我想过,也许现在的陈红艳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我将怀着激动之心去见一见分别多年的陈红艳。可是我为什么要见她,是对她,还是对森林的依恋?不,我从没有依恋过她。我来找过她,可是这么多年没见,我有些担忧。我还在猜想,陈红艳现在穿什么衣裳,什么鞋子,她是否还留着短辫,她是否还吮拇指,她张开嘴,露出白牙齿,咯咯地笑着,走过河堤。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女士像她这样笑,毫不掩饰,放纵,自然。

我最大的顾虑就是,她怎么跟黑鱼脸弄到一起了。为了金钱?可是据我所知,陈红艳并不贪财。也许他们早已是老友了。是她带领他,还是他带领她,步人了同一个领地?在他们的心灵中,是哪种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黑鱼脸从一台旧乳胶机开始,在全国各地跑业务。靠投机和作假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他所看到的,是一些作威作福之人。那些人训练有素。他们是天才,他们从出生那天起,就学到了掌控权力,以权谋私的本领。这样的势力在相互渗透,到头来,骨子里都透着那股子腐败的臭味儿。不知从哪一天,他也走火人魔,开始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也在学习和模仿。

那一刻,我从河边正上岸,她正向岸上走。当我举目时,她正抬头看我。那一刻我愣在了那里,也就是从那一刻,我被固定在河堤上了。她的目光清澈,纯真。她微笑着面对我,看上去那样无私。那么说这张脸,不就打破了那些谎言吗?她每次都是口吐肺腑之言,而且每一句都那么真实。我想就那一刻,就是她的对手,也会被打动。我是被她的笑脸打动的,她的笑脸会打动所有的人。

在民间还有一种传说:狐狸精会在旧砖窑居住。所以一般行人要绕开旧砖窑。狐狸精就是在林间把人的魂勾走。狐狸精专吃人的灵魂,是为了长自己的胆。据说^个黑鱼脸,专吞食少女的灵魂。想找回来,越是想找,就越没门。

我想过,所有的都非常类似。所有的仙女,所有的鳞纹蝶、枯叶蝶、波西米亚蝶、牧师蝶、蓝闪蝶,所有的蓝壳虫,所有的墨壳虫,所有的蜥蜴,所有的平原芥,所有的甜叶草……刘丹媛和陈红艳也非常类似,我老是把她们两个弄混了。刘丹媛的父亲是市委某办公室副主任,陈红艳的父亲也在政府某某办当副主任。刘丹媛的母亲是一位教员,陈红艳的母亲也是。

刘丹媛一副搜索的神情。她说,她在寻找一种叫做信仰的东西。假如能找到,就会长生不老。我说:“你是说心灵?”她说:“不只是心灵。”我说:“都会老。都会。”这个森林也会老,里头有很多将要枯死的老树。有些树已经枯干,倒下了,横七竖八。

主要不在叶子,不在枝杈,也不在干,而是在最细密的根部。并不乱,都很有秩序,都很守规矩。当然会出现叛逆,迟早你会看到叛逆者的泪水。断裂,骨折,胃穿孔,心脏搭桥,开颅。暴徒,军阀,警棍,炮盔,独裁。看上去没有界标,没有规律,杂乱无章。其实什么都有。要看到得需要时间,需要耐性,需要劳苦。比如说树干与根之间,比如树干与枝之间,比如树枝与叶之间……草地与灌木之间,灌木与丛林之间,灌木与湖之间,湖与河之间,河与溪流之间……榆树与杜树相连接,杜树与杨树相连接,杨树与柳树相连接,柳树与柏树相连接……狼的蹄与腿的连接处,腿与主体的连接处,主体与脑的连接处,毛与皮,皮与脂肪,脂肪里头是腹腔……可是这些里头有液汁和水,有细胞和蛋白……这些里头都有其界限吗?看上去没有,好像过渡都没有,其实都有,都不能越过一步。一些适合于群生,一些却习惯于独居。可是我们怎样来区分和归类呢?没有那个必要吗?把牙齿归类,把舌头归类,把眼睛归类,把鼻子归类,把耳朵归类,把叶子归类,

把翅膀归类……归类后干什么,是为了操纵还是侵吞?是为了毁坏还是为了拯救?我们一直有一个很好的出发点,可是我们忘记了从哪儿出发的。路途太远,很少有人走过,更不知道终点在哪儿。不是都死在荒原。都想待在果肉的上边,可以时刻解渴和充饥。在河里淹死,或者中了狼的围攻。那么就要抢占,就要盘跟。老是把那些所谓的富庶之地当作生命之源。在哪儿可以得到,从而发现了什么,在那个上方,老是想找的,是日出之地,还有日落之地。无中生有的幻想,在诱导着,梦想开花之处。叶子要落掉,花也要凋谢,草木的枯干,却预示着等待着:叶子并没有过时,花依然像往日那样时尚。我们从这一棵到另一棵,从这一片到另一片。都不会一样,却给你留存下类似的景象。好吧,我答应她,我去。我坚持,我坐着,或者站着,都在坚持。风摇着草木,昆虫逆风而飞。是想到达对它们散布气味的地方。这也许是个诱惑。飞过去,落在真相的上头,把那些虚伪的露珠喝掉,再啃香喷喷的叶片。我打开那个本子,每个上面都有这样的印迹:保密,机密,绝密。对谁?可是这些都知晓了,为什么还捂着盖着?

现实是这样的,老是这些情景:我在市信息处做信息处理员。这是一项枯燥的活儿一四处寻找信息。收集到信息后,有选择地上报并发布,然后编排造册,存放到档案室。在档案室,已经存满了信息。档案室还要扩大。这些琐碎的事必须认真对待,要是忽略了其中的一件,就会有麻烦。我希望打破这种沉闷的曰子,让生活有些改变。我老是这样想,假如我留在市信息处,就没有新的一天。我作了谋划。我上交了辞职报告后,就不再去上班。我在家待了三个星期,本来我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耗子能改变一下,我有可能还会留下。

这天耗子把我叫了去,另外的两个副职都在,刘丹媛也坐在一边记录。耗子让刘丹媛宣布了同意我辞职的批文。我有些慌乱。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之前,刘丹媛和我商量,让我请耗子吃个饭,我没有答应。那一刻,我知道这一时刻就要到了。关于批文,刘丹媛没向我透半点消息。她应该知道,她是人事科科长。我说,你该提前跟我透露一下。她说,你瞧你那德性,要是跟你说了,你还不跟耗子干雛。

跟耗子在一个班级,记得那个夏天,我们刚放学,我们一起沿着河堤走着,有我,有耗子,有陈红艳,有刘丹媛。我们先是在河里游了一会儿,然后就坐在岸上。在树荫里,我们打开各自的书包,拿出干粮。就在此时,耗子走到我面前,他说:“给我来块香肠。”我拿香肠的手躲着他。他说:“我拿牛肉换你的。”我说:“我可不稀罕你那个。”耗子骂了句:“你妈的!”我听到后,觉得所有的血都流到头上。我挥起拳头,冲着耗子打去。我击中了他,可是并不重,他逃脱了,在沙岸上奔逃,我在后边追赶。我追上了他,把他压在下面,狠狠地揍了几拳。之后,我放开他,在一边默默地待着。耗子说:“我要到老师那里告你!”李老师说:“你为什么要打他?”我默默地站着,虽然我不知道要站多久,可是我要站在那儿。学校给我的惩罚是叫我父亲去一趟。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便躲进了森林。几天后,我听到了父亲的哭喊声:“公一学一出一来^吧一我一不^会罚一你!”我只是默默地坐在树林的树墩上。就在此时,刘丹媛出现了,她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我跟刘丹媛一起走出森林。刘丹媛平静地问我:“你为什么那么凶,还死不认错?”我说:“我妈妈死了,为什么他还骂她。”就是从这天起,没有人再骂我的妈妈,因为都知道这是最严重的事情。

谎言谎言谎言……魔幻魔幻魔幻……迷径迷径迷径……沿着楼道,沿着河堤,沿着林道,沿着大路。我跟森林羊一直往前走。它告诉我它所崇拜的叫幻影的森林羊。还有那个千足虫,它说它在北京大学一直读到博士,哲学系,它就是想走得更快些。那个墨壳虫老是飞得很高,落到更高的枝上。那个绿蜻蜓,它在清华大学读建筑,它一直很勤奋。那只蜥蜴刚从英国回来,剑桥大学。它要吞掉它的学姐波西米亚蝶。

赵晓君打了电话,邀我去吃饭。耗子也在,我没有去。事先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批文。此时我才悟到:在得到自由的同时,付出的代价将是惨痛的。

就这样,新的一天开始了,老是想着新的开始。我想终于能干我想干的了。假如阳光再亮一些,再亮一些,我也许就不会出现这些杂念,不会出现这些幻想。其主要原因,我受不了在市信息处的束缚。我在信息处收集信息。我收集到的信息,更改后才被发布。后来,他们不再发布我所收集的信息。因为太真实了,怎么改动,也怕被人识别。那么他们所有的信息从哪儿来的呢,我也不知道。刘丹媛说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自由者。我想我不是,第一,我热爱我的国家和人民;第二,我企盼着政府有更多更好的决策;我希望我眼前的一切更完备更完美。我把这些话说给刘丹媛,她一副讥嘲的样子说,就是这个也不影响你在市信息处啊。我说,市信息处已经给我造成严重的伤害。刘丹媛说,那是耗子处长,不是市信息处。我说,我以为你也受不了耗子的独断专行。刘丹媛说,那是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不新鲜,刘丹媛跟我在一起,她跟政府的崔秘书长有过关系。假如这条河没有被污染,那么河中的水生物就不会消失。我是有很多缺点,我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傲气,还有不可冒犯的尊严。我很固执,说话的语气也太硬。我想改良自己。我已经改了不少,可是我们这个社会制度就没有缺陷吗?假如有缺陷,这个缺陷又在哪儿?

自从耗子来市信息处,多半的人在生病。一个子宫切除,一个患鼻炎,一个长脑瘤,其余的在患感冒。他重用的和排挤的都在生病。我离开了那里,我的脸色很好,胃口也不错。我在野菜馆里,跟招待们在一起,二十一个招待,我想跟他们都交成朋友,一个个红扑扑的脸蛋儿。在这个野菜馆里,没有我的办公桌,没有我的椅子。哪个招待休班了,我就坐他的椅子。

假如我有了权力,设想我会怎样利用自己的权力。某个国王为解多日之愁,将释放牢里的所有囚徒。

其实我喝多了,也能觉得出,刘丹媛在看着我。是这样,当你胆怯,或者怕对方看透你,或者对方说:看着我的眼睛。你就举头,盯着他的两眉之间。我试过多次,这办法很好。假如对方距你远一些,你就看对方的鼻子。我就是用这种办法,使不少人低下了他尊贵的头。可是这个办法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刘丹媛都不会告诉。但我非常想知道她所寻找的信仰。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公学,我给你出气,你看我怎么对付耗子这个狗娘养的。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