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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我想过,没有一个人到森林里来,是为了给予。我说:“我们再也找不到森林繁盛的秘诀。它不信任我们,拒绝了我们。我们一直在摧毁它们。”刘丹媛说:“可是我们真的很爱它。”我在想一个办法,使森林强盛起来。可是它是否需要人为的干预,也就是说,它们是否需要我们的帮助。它们已经存有戒备心理。我首先要消除它的这些戒备。所以我到书店里去,到图书馆去,我想对森林知道得更多。可是我所找到的,都是你抄我,我抄你。所抄袭的又都是些皮毛。现如今,很少有人懂得森林。只是有些人在装腔作调,假模假式。

我事先做了充足准备:把档案室的钥匙从刘丹援手里骗过来,在摊商那里配了一把。就在这天,我留了下来。信息处所有的人都走了。我偷偷地打开档案室的门。我借助手机的光亮,翻阅那些档案。当我找到关于森林的卷宗,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换了一块电池。就在此时,我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我屏住呼吸。我打开手机。我开始翻阅。我看到了这些名字:波西米亚蝶,牧师蝶,森林羊,狼,熊,溪流——喷泉;巨树林——城市木楼;草地——荒原;伐木计划;狩猎场——允许外国人打猎……垦荒,森林化石,火焰,军队,枪炮,阳光,干涸的河,鱼尸,银色贝山……我翻阅着,上头还标出了森林的所有的溪流,河把巨树林隔开,一分为二。我的手有些发抖。这是森林的未来,这是我们的未来。荒原,更多的荒原。可是人们从没有提到过荒原。这个可怕的恶魔,它将宣布人类的末日,也就是世界的末日。而人类的末日恰恰又是人为的。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信息处的这些人老是去森林,刘丹媛也去。

我想在脑子里刻下这些图样,这些文字,还有关于这些陌生名词的注脚。就在此时,灯一下子亮了,刘丹媛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说:“我发现了。”她说:“你什么都没有发现。”我说:“我读到了。”她说:“你什么都没有读到。”她拽着我,我只好跟着她出了档案室。她说:“我早就知道,你在打档案室的主意。”我说:“我看到了关于森林的那些规划,很多。”她说:“你别瞎操心,还是干你的活儿吧。”我想让森林知道,它们有危难。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来告诉它们。

我说:“救命啊——”她说:“你太紧张了,走吧走吧。”我说:“还有很多没有看完。”她说:“你在这上头浪费时间没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说:“从哪天起,你们在打森林的主意?”她说:“你扯得着吗!”我说:“这些已经形成了文字,上头还有政府的公章,是谁买通了政府,跟政府串通到一起?”她说:“你把事情想得太坏了。那只不过是一纸空文,是我们的空想,实现不了,有多少规划实现了?”我说:“你没看到吗,那些树墩,还有深深的坑?把树锯掉,再把根刨下来经过打磨,收藏起来,就成了艺术品,还放进了博物馆。”她说:“你怎么也学得假模假式,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我说:“你没看到,已经有些人在这么干了。他们能拿到批文,有了批文,那些不法行为便成为合法。一些机关,一些单位,也在打着执法的旗号,干这种不法的事儿。他们拿到一纸行文,那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她说:“你把人类看得太坏了,你很阴暗。”我说:“你真的没有看到吗?那些荒原。”她说:“我们远离了荒原。”我说:“不,荒原近在咫尺。”

刘丹媛的脸色很不好,肯定发生了好多事情。把耗子称作政客,算是抬举他。不知他干了些什么,整天又很忙碌。那么没出息,又显得有大出息。她看上他的什么?不是他的人品,也不是他的才华,也不是他的财富,而是他手中的权。也就是说,她是想依赖他的权势,有个好前程。他们都跟着耗子走。

赵晓君是我的同事,管总务,常穿一件黑皮夹克,留着寸头,长着一个圆古溜大脑袋的家伙。赵晓君哈哈笑着说,说下去说下去。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咕咚咽进肚子。他捏起羊肉串,露出的牙齿把羊肉勒下,吞进肚子。他说,我知道,耗子处长那小子你早就看不上,可你不该明着跟他干。我知道你的脾气就是明着干。刘丹媛说过,谦虚不会比骄傲带给你的更多。赵晓君说,我早就说你跟耗子那小子不能硬顶。耍点小伎俩,搞个阳谋,就能弄几两喝喝,或者弄个鸡大腿啃啃。我说,这一任不如上一任。要取得他的重用,就要变作一条狗,整天看着他的脸色摇尾巴。赵晓君说,真是硬碰硬。刘丹媛说,你对谁也不会摇尾巴,直桶子,已经大名在外了。赵晓君说,耗子从不休星期天,真是个干家。刘丹媛说,我的老天,求求他歇会儿呗,别让我们遭罪啦。这个无聊的话题大体内容是这样的:我的原上司耗子老是泡女人,为此他妻子犯神经。从此他妻子好像有了特异功能。他只要一动心思,或者跟哪个女人一接触,他的电话与跟他在一起的女人的手机就响个不停。赵晓君说,耗子处长,有三个女人怀过他的,害得他妻子天天堵着女人的门破口大骂。有两个家庭妻离子散。刘丹媛说,嘘一别嚼舌根儿。发个大誓。发吧,发吧。都从那个缝里爬出来。女人就像块石头。花岗岩,青石,玉石。黄山,石头缝里的松树很沧桑。一座山峰好像就是一块巨大的青石。在石头缝隙里三三两两的长着松树。

耗子来到市信息处,他的得力助手就是老孙,我们都叫他阴阳脸。不光是为人阴一套阳一套,他的脸也是一边大一边小。要是站在他左侧的位置上,就看不到他的右脸。

刘丹媛说,幸福需要受委屈。

赵晓君笑着说,幸福?什么幸福?你说的是嘛?

我对刘丹媛说过,不可剥夺幸福。

我说,你别多嘴。

刘丹媛说,你又急。

假如我们要到酒场上去,那就是为了寻找一种新东西,或者寻求一种刺激。我老觉得酒吧里蕴藏着许多东西。酒吧里老是塞满了人,没个插脚的地方。这里有一些名人,大哲学家和大文学家,还有商人、政客、舞蹈家、陶瓷工艺大师、诗人、画家、美容师……

赵晓君一进酒吧,就忙着跟人们打招呼。不知哪来的这些面孔,假如你真的去判断这些面孔,判断他们的职业、爱好和人性等,说明你的脑子有毛病。刘丹媛拍拍我,转过脸去,便看到老孙那张阴阳脸。他的脸不时地埋在一张报纸里,跟一个女人说话,还不时地探出头来,看一看酒吧里的人。他就像个土鼠似的,从洞里探出头来,察看一下地面的动静。

接着过来了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他双手把一张名片递给我。然后一个女孩子走到桌前,用乞讨的目光看着我们,跟我们碰杯,并喝了酒。她的嘴唇之红,就像刚吸过人血似的。接着是一个名作家的三儿子,他看上去一副忠厚相,他在做书画生意……

每个人都像急于表达什么,可都像是有目的。我突然发现,酒吧里的嘴脸无奇不有。灯光很弱,每一张脸都显得晦暗。我们都在虚伪地活着。虚伪的现实也不得不使我们伪装得很严。因为有了虚伪,才使我们体面起来。穿一件西装很绅士,但远远不如穿一件高领的中式服显得严密。我觉得我应该尊重虚伪。

正是虚荣,才使我们这个世界多姿多彩。

他们发现了我们,接着来敬酒的就多了,一堆又一堆。还有一些从没有见过的生面孔。我喝得太多了,没有能力站起来,只好坐着跟他们干杯。我知道喝多了,可还在支撑着喝。

这种酒很淡,加上冰就喝不出酒味儿。可是我醉了,我还是后悔跟赵晓君来酒吧。刘丹媛说,公学,你不要再喝了,你看你成个什么样子了。我也觉出来了,我的嘴角不住地流口水。但我还是举起了不屈的胳膊去碰杯。

我跟刘丹媛已经很久没到一张床上去了。我还抱有希望。可是当我走近她,闻到她身上那股子气味儿,就再次想起分手的事。我想跟她坐下来谈一谈,像过去那样谈。不知为什么,我老是张不开口。我是想跟她重新开始,可是怎么重新开始,从哪儿找到一个怎样的岔口?就像在森林里走路,假如有一片密匝匝的灌木,你就有借口留下来,坐在一个树墩上,或者一棵摔倒的枯木上休息片刻。假如有一条溪流,你也会停下来,最终还是设法穿过。我想过,假如一棵树枯干了,它倒下,再也没有站起的机会。没有一种力量会使枯干的枝发出新芽。上苍不能,大地也不能,阳光也不能。这三种力量加在一起也不能。

我几乎在一开始就察觉到,只不过我糊弄自个儿,或者是有一个幻觉,总之我老是抱有希望。这些希望在燃烧着我的激情,可是一次次破灭。在她的声音里破灭,在她身上的气息中破灭,在她的神情中破灭。就像森林,每次都会酝酿着一次大火。谁都知道大火会使森林毁于一旦。可为什么还是酝酿呢?还是想企图改变。眼看着火被点燃,在缓慢地烧着,越来越旺。那气势是要吞掉整个森林。就在此时,一场大雨倾了下来,把火浇灭。所有的都带着火气,野草、灌木、大树都蕴藏着这些个。等待着时机,只是把自个儿烧毁而已,所以都在克制着。不要发火,会毁掉的。我记起了一九九四年那场森林大火,一直烧了三天。到最后火被扑灭,烧出一大片空旷地带。现在我还记起,那种树木和土地的焦糊味儿,一直弥漫到市里。那一刻城市的上方布满了烟尘。在大街上走着的是慌乱的人群。直到第二年,那块焦土上再次长出新绿,天空中昆虫密布,兔子和羊在跳跃着。使人惊喜的那种绿油油的旺盛的绿色在其他的地带是找不到的。当走进那片地带,谁都会想,这些生命是从哪儿来的?它们借助于哪种力量,得到了重生?我们会想很久,会联想到很多,比如新生、轮回、幼儿。不管怎么着,那些幼嫩的叶子,总使你想到一些脸孔,一些场景。这些场景和面孔足以燃起你的生命之火。我一直在想,也许是我错了。就像在森林里,你以为是一条路,可是走着走着,森林一下子变得黑黢黢的,树高大,又密不透风。树冠把阳光笼罩。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依然没有失去信心。

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对方的气息和神情都令我惊慌。刘丹媛一开始就如此。她寻找一个又一个情人。直到后来,她掩饰不住自己一见到男人就发光的眼睛。她身上是一种怎样的气味儿呢?香水,化妆品,异类的味道。就像夏日里一棵放久了的白菜,或者一只苹果,慢慢地在一点点地溃烂。而香水,脂粉,还有衣裳,是用这些来掩饰自己溃烂的程度吗?

可是我呢,我一点责任都没有吗?我是这样,找到知己,便可以找到献身的机遇,还有呈现忠诚的机会。我试着做过,我要打动她。刘丹媛曾经为之感动过。

我有很多条路可走。每一条路都能通往森林。问题是我看到了,我要是下了班,答应赵晓君去大排档,或者我在河边上多散会儿步,看一看河水在夕阳下的情景。这样就好多了,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也许这个早就存在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刘丹媛说:“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那是障眼法,是魔鬼想毁掉我们。”我把烟灰缸举到她面前,我说:“可这是什么呢?”她的眼避开我,她低下了头,她说:“我很伤心,所以就抽了根烟。”我说:“你撒谎。”她说:“可是有些事你非要知道吗?我想还是不知道的好。”我说:“你这样会毁了我们的。”她苦笑着说:“没那么严重,什么都不会毁掉。”我说:“我本来想跟你到森林里去挖野菜,采蘑菇。可是你倒好,干了这个。”她说:“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去。可是你别开那个野菜馆儿,能赚几个大子儿?再说你在信息处要是真的无路可走,可以到别的局去。”我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她说:“你就是没有信心。”我低着头,我说:“全毁了,碎了。”她说:“你应该乐观一些。”这是毁灭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要是没有这些,就真的不可摧毁了。女人分泌了怎样的物质,有了怎样的念头,就这样不轨。她非常平静地说:“你连这个都容不得我,还提什么爱。”我走进卧室,蜷曲在床上,她走了过来。她吻我的脸,我推掉她。她说:“你要是想去森林你就去吧:我说:“你不去?”她说:“这些天很忙:我说:“你们的信息是从哪儿来的?”她说:“你太较真儿了。”我说:“这样下去,谁还信你们。”她说:“你弄的那些费了多少劲,你问问有多少人信。”我说:“你们篡改了我的信息。”她冷笑着说:“没的事儿。你老是疑神疑鬼,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多次想说出口:那个男人是谁?她说:“到现在我还是猜不透你。你好像个浪荡汉,可是又这样巧。”

我一直这样,坚守着这一点:对她的崇拜。这些年来,我不知这一坚守是不是错了。我常这样嘟念:不会错,不会。可是当我发现她的那些过失,又想指出,我怕她不感兴趣。我不想揭穿她,我想人们都不会揭穿。可是越是这样,她越好像没干过似的。她还在干,她所干的一切跟我有直接关系。不知从哪一刻,我把我的生命我的肢体和她的都弄到一起了。我想跟她剥离,我发现这不可能。她一直非常自信,她的自信来源于我。我也非常自信,那么说我的自信也源于她。所以她一思考,我的身体就会动。可是我思考,她却一点儿也不动。她牵动着我,而我却牵动不了她。我觉得我爱她,像当初一样。我怎么会这样越陷越深,我想走出来,已经不可能了。当一切发生过后,冷却下来,好像那些并没有发生,好像永远也不会发生。恰恰就在此时,蕴藏着另一个发生。跟刘丹媛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儿发生。跟她在一起久了,就什么也见怪不怪了。我在大街上走着,我听到了关于她的谣言,这些人叫她“那个骚女人”,或者“那个婊子养的”,我思考过多次,说这些话的人大都非常粗俗。当然,她的大部分时间用来跟一些男人混,她跟他们在一起吃酒作乐。她的电话很多。电话响了,她看一眼手机。有的电话她会守着我接,有一些则不会。她会跑到洗手间,或者阳台上,跟对方说话。她的电脑里好像也有许多私弊。她说:“没有私弊可言,就不称其为女人。”可是对于我来说,她怎么做,也不会有隐私,我们两个是一体的。我是这样,不想知道,就越是知道得越多。越是不想看见,却一切都这般明了。我不想闻到,竟然透出这么多陌生的气息。我不想听到,可是太多的杂乱的声音往耳朵里塞。我做梦都想逃,可是我不知逃到哪儿去落脚。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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