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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不能依赖这个野菜馆来改变社会风气。

我坐在野菜馆,看着忙碌的招待,我觉得人不管怎么着,也老是有一个企图。我就有这样的企图,想改良一下我们的社会。让智者有说话的份儿,让愚昧者下台。

我想过,假如耗子赏识我,即使他真是只耗子,我也不会辞职。我有过好的表现,给他打电话、交谈时也有一种媚态。去年春节前,我还给过他购物券。这证明,我也愿意像其他人一样,在市信息处过所谓的正常日子,处处沾国家的光。

野菜馆里真忙,整天客人不断。我谈成了两笔大业务。可是我缺少资金。我到我父亲那里借钱,被顶了回来,他说,不听话,你非要这么做。这回行了吧,我这回就看着你发大财。

这就是新的一天。透过门玻璃向外看雪,雪花飘起来很得意,成帮成群地凑在一起,好像组成了起义军,就要搞暴动似的。我听不到雪的声音。白色灯光很恍惚。这时进来四个陌生人,这个指着我的脑门子说:你是周公学吗?还没等我回答,那个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的脸像被风刮了一下。

我的脸上同时落下四个拳头。

四个拳头碰到一起,闪着火星。我的腿被踹了一脚,这条腿跪在地上。我想站起来,另一条腿接着被踹了一脚,那条腿也跪在那儿。我不甘心跪着,就坐下了。我摁着地,我想起来,刚爬到半截,就有更重的一脚把我瑞倒。我说:你为什么打人?他们找了椅子坐下。那个说:你说吧,你做了什么?我说:我没做什么。那个说:你不认账对不对。我说:我真没做。这个说:你小子想抵赖。我说:我没一对方的拳头冲着我鼻子打了过来。我一下子晕了,我听到嘭嘭响个不停。这声音仿佛离我很近,我无法阻止这些声音。我想爬起来,已经是冬天了,我就像片雪花似的飘着。窗外还下着雪,我听不到声音。地上的瓷砖又凉又滑,好像抹上了层稀薄的润滑油。

我听到一只森林羊的声音。

拳头们再一次集合,同时打在脸上、胸上、腹部、腿上、脚上和手臂上。我发现我被弄掉了几个鳞片。要是下冻雨,雪花打在脸上,就像针扎。尤其打在脖梗上,就像刺到心上。我听到了雪的声音,是哈哈大笑的声音。我抹了一下嘴巴,我知道我流血了。我还是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我还想逃离这个地方,我想我能够逃离。那个拽着我的一条腿,这个拽着我的头发。那可是一头秀发。我的身体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像往家牵一只羊似的。我用角抵拒着,嗓子里发出胆怯的急促的喘息。

我似乎懂得了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然后,我听到了警笛的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所有的汽车碾着门前的雪开过。警车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这儿,没有一个给打电话。

这个拽着我的耳朵,把我扶到一张椅子上,他说:今天算便宜了你。几个人拍拍手,好像手上沾着我的碎末,这样就把晦气拍掉了。他们一窝蜂似的走了。我就在那里坐着,发现我的头上、眼睛里、胸上、大腿间和胳膊上都流着热乎乎的东西。到处都湿乎乎的。我望着大街上的雪,雪还在下。我看到门外有几张脸贴着窗子向里张望。他们那张脸,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这时,我看到刘丹媛扒开他们,冲进了屋里,她用抽泣的类似嘟哝的声音,公学,公学,公学,公学地叫个没完。她用尽全力抱我,她刚抱起,手一滑,我又摔在那儿。我说,我自个儿走。她说,你能行,我说,我试试。我没有站起来,我说,再等会儿。不知等了多久,我站了起来,她扶起我往外走。她推开门,推开人群,推开那些雪花,扶着我走向汽车。我发现门外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都在盯着我看。雪花打在脸上,凉丝丝的真舒服。

赶到医院,我被扶下车,我从门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满脸血迹,嘴巴和鼻子都已不知哪去了。我被扶进急诊室。我被脱光了,身上被洒了一种刺鼻的液体。刀割的声音,剪刀的声音。我躺在那张很高的小窄床上好像睡着了。我梦见了一个物体,圆形的,发着微光。手一摸,就凹进一点儿。我记起来了,也许这正是刘丹媛想得到的“信仰”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捧起它,献给刘丹媛。

从墙壁上挂着的镜子里,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已经变形,左边的脸大了,我记起了阴阳脸。从右眼角到嘴巴那儿有一道伤口。我的门牙少了一颗,我用舌尖舔,那个空隙很大。

我是一条鱼。我要是变成一个人就好了,这是个梦想。

我清醒了,我听到刘丹媛低低的抽泣声。很低。我发现我倒在一张病床上。刘丹媛抓着我的手,她说:等着,这不算完。我说,你还想怎么着。她说,是他们,肯定是他们。她说:不会完,不会完。我说:你不行,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狠,他们也会对你下毒手。她说,我不怕他,我不怕。我说:谁,你说他是谁?她说:除了耗子,还会有谁。

放纵一次真痛快。从那次喝扎啤,我学会了放纵。放纵就是不管他妈的这一套那一套。我站了起来,再站到椅子上,再站到桌子上,我让赵晓君把酒瓶子摆到桌子上,我说我在酒瓶子上跳舞。其实我从没有这样跳过。我站在十几个酒瓶子上,腰都不敢直。赵晓君嘿嘿笑着说,真他妈的。赵晓君敬了我一杯酒。我站在那几个酒瓶子上跟赵晓君干了一杯。我一不小心,从酒瓶子上摔到一张椅子上,把椅子砸得咔吧一声,椅子腿断了,椅子面上的三合板也破了。

我的胳膊擦了块皮,在往外渗血。左脚踝骨疼得厉害。

当我放纵时,我想起了刘丹媛。我要跟她一起放纵。可是我跟她老是放纵不起来。我们老是默默地在一起,我们胆小如鼠。轻声说话,轻声亲吻,轻声做爱。我们悄悄地临近幸福,就像两只豹子盯上了一只瞪羚。我们在迂回和包抄,在草丛里缓缓爬动。此时瞪羚还在啃一棵茅草,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就是如此,好像我们声音稍微大一些,整个世界都会把眼睛掉过来看我们,把幸福给吓跑了似的。我跟刘丹媛,现在还没有捉到那只瞪羚。人跟豹子不同,豹子一个就能猎获。而我们必须达到一种默契,我们必须十分专注,还要有赤诚和纯真等等的那些档子烦心事儿。

也许我们永远捉不到了。刘丹媛不配合我。

赵晓君喝了一大口啤酒说:放纵的害处很多。我喝多了,一个劲儿地望着他傻笑,嘿嘿傻笑算不算放纵呢?我忍不住,就发出哧哧地笑。他又说:放火是放纵,杀人也是。

我说:昧味笑算不算下作?

赵晓君一下子愣了,片刻后他毫不含糊地说:不——算。

我端着啤酒,哈哈笑着,把酒泼了他一脸。他用手把脸上的酒揩掉,舌头舔着嘴巴四周的酒,挥着拳头大叫:你他妈的身上是不是刺痒了!

我坐在那儿,依然哈哈大笑,笑得喘不上气。

后来几天里我一直思考什么叫做下作:玩弄,轻浮,很少的感情成分,既无感性又无理性的动物本能。

冬天的谎言是这样,为了不让你识别,就下雪弥漫,大雪覆盖着树木、蛇类和蛙类,可是怎样来遮掩森林羊和狼?它们怎样挨过饥饿寒冷的冬天?冰封了小溪,更见不到各种鱼类。我到汉氏村庄,所有的门被雪封着,静悄悄的。我想听到笑声,吃食物的声音,我想听到鼾声。可是我仿佛听到了来自森林的声音,那是一声长叹。狂风刮过,一些树枝露了出来,干巴巴的,好像就要枯死了。在汉氏村庄,我看到了森林羊的蹄印。这些脚印很乱,没法儿在这些蹄印中辨认出森林羊的去向。我走到一个窗前,窗帘很严密,我什么都看不到,就一直站在仙女刘芳的窗前,我敲她的窗子,或者敲她的门。我久久地站在那儿。我想,冬天很漫长,我不会见到她。就在此时,有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我回过头去,便看到了森林羊在一刹那变成了仙女刘芳。仙女刘芳笑着说:“你来找我?”我说:“对呀,都哪去了?”她说:“你对这儿太不了解了,我们都放假了,你要是让守村的人看到,会被当成贼抓起来。”我说:“可是我没有偷啊。”她说:“冬天到这里来的都是些猎羊者,身穿羊皮袄,这样森林羊就闻不出他是人类。在森林羊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他把羊一只只偷走,放到货车上。等他的车装满了,再运进城里卖。”我说:“其实人们都喜欢羊。”她说:“喜欢它们就是一见它们就流口水,就宰割它们。”我说:“所以你们就夹在森林羊中间,识破猎人的诡计。”她说:“对。”我说:“那是非常危险的,你会被当作森林羊被捉去。”她说:“对,是危险,可是我们就是这样来保护森林的。”她的脸对着我,好像在质问我:你是怎么做的?可是我不能像仙女一样,变成森林羊时,还有一颗仙女的智慧之心。我是有了变成鱼的办法。可是我变成鱼,只是一条鱼,跟其他鱼没什么区别。也许我就这么笨,变成鱼则是鱼脑,变成甲虫,就是甲虫脑。我一直想不通,所有的世界都不公平,这就是我不能像仙女刘芳那样的原因。

就在此时,仙女刘芳拉着我的手,躲到一棵大树后。我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很轻,脚步声就在树前停住了,突然听到一声大喊:快出来吧,我看见你们了!像一阵狂风吹过森林,我差一点摔倒,我扶着树,转过去,看到陈红艳穿着一身红色的棉衣站在那儿。她冲我示意:“你过来吧。”我回头看了一眼仙女刘芳,再看一眼陈红艳。陈红艳神情非常严肃,我不得不跟着她,到一间屋子里。我说:“屋子里真暖和,让她也进来暖一下吧。”她说:“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说:“这个还假得了?”她说:“你知道你做了什么?”我说:“我没有做什么。”她说:“你真不知道自己的过失?”我摇摇头,她接着说:“有许多你要改变,你的思考方式,你的做派,最重要是你的嘴巴。你知道吗?要是这样下去,你会失去尊严,违背你曾经的爱情誓言,你的爱人将受到伤害。”我抬起头来。她说:“我知道你想说,我在小题大做。我再次告诉你,你要是再不悔过,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看着她那双眨动的眼睛,我想,是她在给我用法术吗?她好像看出我在思考什么,她说:“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会法术,也没有巫女的本领。”巫女也欺骗人。她说:“我没有骗你,你好好想吧。”说罢,她把大门推开,我被推到了雪中。什么都没有,没有巫女,没有仙女,没有树木和森林羊。

我低着头,开着车,像一条丧家之犬行走在大街上。我用高高的衣领遮掩着脸上的疤。那天真冷,我从里到外都冻透了,我成了一块冰。我老是想回到那个房间。好像一回首,我就能看到她的眼睛在我的身后,眼里充满泪水。可是我不住地回首,一次也没看到她的目光。从那时起,我想过,也许刘丹媛找到了她所想要的叫“信仰”的东西。

我的车轮子打了滑,在大街上横了过来,车尾巴又碰到了一辆迎面驶来的车,我的车又旋转了180度,然后跟那辆车挤在了一起。

跟森林待在一起,渐渐地适应了它。我决心,我要走遍整个森林,虽然它这样巨大。我不及上苍,上苍一下子能看到所有的叶子和眼睛,它能抚撕有的叶片,所有的脊背,所有的头。我要走遍整个森林,我要抚摸更多的叶子,看到更多的眼睛。我回到家,刘丹媛说:“你身上一股子什么味儿,还不快冲洗一下。”就是这样,森林的一些玄机一眼就能看得出,所有的草木、昆虫、狼、森林羊是什么变的。它们都很聪明,将变成什么,自己都会掌控。它们都是在快乐的境遇下变成的。比如一只鸟变成一棵树,一棵大树变成一只甲虫,一只森林羊变成一棵草,一匹狼变成一头野驴等等。

仙女刘芳说,要是我再遇见森林怪,就要躲起来。终于有一天,我看到森林怪是一头成年的大黑熊。我偷偷地跟着它。就在此时,仙女刘芳再一次出现。我只要有新的发现,仙女刘芳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感到受了委屈,沉闷地站在那儿,看到众多的眼睛从我的眼前过,激动地流泪的,讥嘲的,垂着眼睑的。每个晚上都如此,好像森林在举行一个集会,这个集会浩浩荡荡。我想不可能没有声音,可是声音在哪里?假如没有声音,只是用神情和手势来交易会非常费劲儿。我对仙女刘芳说:“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她微笑着说:“你真想听到吗?”我说:“我闷得慌。”她说:“假如你变成一条鱼在小溪里,你就能听得见。”我说:“这么条小溪,在里头怎么游?”她说:“你可以变成一条鲫鱼或者鲢子鱼,你的体型就不会过大,就用不着担心溪水。”我迟疑着。她说:“我知道你不屑那样做,虽然它们小而普通,可是它们都很欢快。有一些人就想变成鲫鱼或者鲢子鱼。你不可以轻视这些弱小的生命。”她说服了我。她的手在我脸前一晃。好像吹来一阵狂风,把我推进小溪。我顿时听到了嘈杂的声音。我在这些声音里寻找,哪些是草木的声音,野芦苇、节节草、茅草等,榆树、柳树、槐树等;哪些是动物的声音,森林羊、狼、狐狸、松鼠等,瓢虫、蝉、蜂、蜘蛛等。我发现所有的昆虫因为太小了,所以非常恐惧,从不闭一闭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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