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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我想过,最难启齿的是,向一个人表达爱慕之情,我一直想这是为什么。比如说,我在爱刘丹媛的情况下,又爱上了陈红艳。也就是说,陈红艳招一招手,我就会走到她身边。我老是以为陈红艳身上带着一些妖气,她有很多法术,也善于玩法术。而刘丹媛没有法术,她那张脸老是在我的脑子里,仿佛一转身,一呼气,就能触碰到她。或者我睡觉,一伸腿,我的脚趾就能触到她。所以我要蜷曲着腿。一直几天,我的脑子里除了她那张脸,再也装不下什么了,这岂不是她动用了法术?只要我一思考,她便出现。她沉默的脸孔,她凝神的脸孔,她大笑的脸孔。她离我很近,虽然我觉得她遥不可及。她每年一次,要到森林里去疏理溪流,她挥舞铁铲的样子很特别。再说她的小铲也很小。只是她也像上苍作物一样,她在挥舞铁铲时,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有一次我说:“让我也学一学。”她说:“你干得比我强多了。”她仿佛一直非常开心,依然保持着少女的纯真。是不是她没有结婚,就是为了保持这一点?可是当她出现时,老是有个影子陪同。我给她打电话,我说,我想见她。她没空,她一直很忙。我想见一见她,就是想证实一下,她的快乐是不是真实的。假如不是,我想透露给她快乐的办法。这个是我妈妈教给我的,我给刘丹媛说过,刘丹媛有几年非常欢快。可是这几年她忘了。我提醒她,她老是听不进去。可是我在疑惑,陈红艳会不会相信这个良方。

使我受宠若惊的是:陈红艳给我打电话,她说有事要跟我聊聊。我说:“我去找你吧。”她说:“我这就到了。”说着,她便推开了我的门。我说:“你怎么找来的?”她毫不掩饰地说:“我很多次路过你的野菜馆,有一次我看见你进了这个门。”我说:“你快坐,喝点儿什么?”她说:“我的村庄想举办“森林节”,请你帮一下忙。”我说:“我会尽力的,可是这么大的节日,需要很多果实,很多鲜花。”她说:“我现在想的是不知道是要种子,还是草木,还是果实。”

陈红艳走后,我想,要是接下这个活儿,那么就要忙一阵子。她选择我,主要还是为了节俭。她是这样说的:“我觉得只有你,既能办好,又不肯多花一分钱。”我说:“什么时候?”她说:“秋季。”可以想象,都在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整个森林透着一股子果实的香气。她说:“你坐过来吧。”我说:“不,我还是坐在这儿吧。”我在发抖,她说:“你冷吗?”我说:“不。”她说:“我看出来了,你还行。”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我不知道她指向我的哪一面。她说:“护林员都是忠贞的斗士。”我想她是指的这些。可是我到森林里来就是来找这些的。我是在一个早晨醒来,发现这个没有了。我需要,我渴望得到。我找啊找,找红了眼。最终连我自己也不知晓找到了没有。其实在森林里,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只昆虫,或者森林羊,或者狼,或者熊,都信奉忠贞。那么我懂了,上苍让我遇见仙女刘芳,就是让我学会她的忠贞。我想过,我要从头开始,我要一点点学。我记着本来我会来着,怎么回子事呢?什么时候把这个给丢失了呢?我掉了,扔了,我跟不上,别不过脚还是怎么的?现实的景象太晃眼了。我没法思考,没有看清,我分辨不出。有时候,就是阳光也会造成一个假象。哪怕是风雨,还有暴雪,还有大雾等。街上的人太多了,橱窗里的商品太乍眼了,店铺里的商品太杂乱了。用杂乱来扰乱人们的视线。迷魂阵。刘丹媛说:“我还缺一块披巾,大个儿的。”我说:“你已经有十一块披巾了。”她说:“我还要买一件像样的外套。”我说:“你的外套比铺子里的还要多。”她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你看看,买了吧。”我点点头。我阻止不了她。我要是阻止她,她也会在一个早晨就穿在身上了。那么刘丹媛所缺失的是什么呢?那就是男人,是性。她用所有的办法来索取,以弥补自己的不足。可是她并没有发现,当她得到一些时,她失去得更多。可是我好像已经对她说了克制的办法。也许她已经克制过了,可是她不行,她没有做到。更多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在迷失中寻找,在寻找中迷失。可是当把树伐掉,它的根墩还要发出新芽,新芽的旺枝依然可以直刺云天。所有的木质是这般执拗。即使腐烂,在这一过程中,也会长出味道鲜美的蘑菇,以说明它们的忠贞。

陈红艳问:“你到森林里去了吗?”我说:“去过了,我发现林子里多了两个溪流。”她说:“在雨季,会有更多的溪流。”我说:“那么我到森林里去了。”她说:“你只是看一看。你不必动它们,它们都非常慎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样生长。”

刚走进森林,我发现了一只森林羊卧在那儿。当我走近它,它惊恐地站起来,想逃,只是跑了两步,便摔倒在地。我走过去,我发现它的两个前蹄子那儿断开了。这是一只尚未长大的森林羊。我抱起它,向汉氏村庄跑去。我跑到陈红艳面前,把它放在那儿。陈红艳托着它的蹄子看了一眼,说:“肯定森林里进了偷猎者。”陈红艳为这只森林羊治伤。她先把它的腿捋直,再给它包扎,并选了一些细木棍捆在腿的四周。后来的日子,我守护在羊边。十几天后,羊的伤渐渐好转。它爬着,在门前的草地上吃草。陈红艳说:“它的伤要等到冬季才能完全好。”这个夏季如此缓慢。

我每次睡着了,闻听杂乱的脚步声,仿佛是千军万马在行进。我每次醒来,都是在午夜,非常寂静。我走到森林。森林里什么也没有。我有这样的错觉。所有的都在行进,只把我留下来。而那些是谁,它们又到哪儿去了呢?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所以在森林里走得很快。我的衣裳挂扯了,鞋子磨透了,竟然发现不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才发现我该补裤子,鞋子也该换了。我发现我必须不停地走。可是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一边走着,一边移栽,一边采野菜蘑菇。我的房间里已经堆满了干野菜和干蘑菇。有一天,我再次被一个声音惊醒。刚闭上眼,便听到交谈的声音。突然一天,我看到从编织袋的缝隙里,开出了一朵朵粉红的花。此时我才想到,是这些干野菜在说话。这些天来,它们搅乱了我的睡眠。这些野花是野菜的渴求。

我一直在想自己的母土。其实在这些年,我已经失去了,而在森林里是可以找到的。不过一有疏漏,就会错过。在这些年间,树长高了,又钻出了新树。野草年复一年地更替着。直到有一天,我走在丛林里,开始醒悟到,这些千军万马是草木,是昆虫,是森林羊和兔子,或者是鸟,或者熊,或者狼。它们不是飞翔就是奔跑,速度之快我根本跟不上。使我兴奋的是,有一天,我也夹杂在这些队伍里。我也在不停地行进。我在森林里,能跟上森林羊的步履,也能在天上像昆虫一样飞。在水里,我也能跟鱼一样在水里头游。开始我非常吃力,但我能够尝试。我就是这样变化着,当我变化时,我有些胆怯。我稍有不慎,便停在两者之间。

是时候了,我要走遍整个森林。我在秋末出发,踏着厚厚的落叶。杂草将枯,但它们还在努力地试着生出一片叶子。不过这片叶子很小,粗短,但已经成墨绿色。此时不会给它们太多的机会。好像一切都将停止,都将冻结。我走在林间,似乎听到了树林的呼吸声,还有它们的心跳。不只是兔子,就是狼,也垂下了头,静寂下来。也就是说,在此刻,那颗心不再狂跳。再没有奔跑的欲望,甚至食欲也在减少。我发现,我走着,不再举头看树上的枝,树裸着,干瘪的树枝,好像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可是它们扎于地下的那些根也在睡眠吗?在森林里,我的脚步好像有些乱。

我发现,只要我到一条溪流,陈红艳仿佛就在眼前。她也许是上苍的作工,她就是个奇才,她所造化的溪流老有不断的水流。我走着走着,冬天便到了,此时还不是太冷。我的步履节奏加快了。我细心地留意每一条枝,每一棵枯草。我把手伸向草,扒开泥土,还能看到鲜绿的根。森林羊在啃枯草,虽然这些枯草不像夏天那样鲜嫩。狼还在吃森林羊,虽然它们的肉不像冬天那样肥美。兔子在它的洞里,土拨鼠在它的洞里,蛇在它的洞里。而我看不到一只昆虫,哪怕是一只蠓。但我看到松的叶子还绿着。我记得我妈妈带着我到森林里,我很不习惯松的气味儿。可是到如今,我非常喜欢松的气味儿。我捡起落在地上的松籽,嗑开,品味着松的香气。当然我在干枯的酸車枝上,还能找到干酸率。地上还有一些冻干的野菜。我捏起一片叶子,凑到鼻子前,闻到了野菜遗留的香气。

我的手机一直关着,在紧急情况下,我才打开手机。我一步步走着,扒开荒芜,扒开野生,扒开寒冷。我的脚步越来越坚定了。我坚信,我能走过所有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些惊奇的树种,还有草,我把它们画在一个本子上。当然,我不知道,它们长了叶子是什么样子的。除此之外,我还发现,所有的生命都有其通道。树木的通道,杂草的通道,昆虫的通道,兔子的通道,森林羊的通道……冬天使森林变得干瘪。我还要经过若干个冬夜,还要经过暴风雪。在此时,我可以躲到树洞里,或者草洞里,跟熊一起睡眠。我听着熊的薪声,闻着熊的气息人眠。跟盗伐者和偷猎者遭遇是常事。我追赶上他们,跟他们厮打。我发现我都能追得上。我能打过他们。

一天下午,我不再沿着河走,而是一直往西。走了大约两个月,我以为走到森林的边缘。可不是,我遇到了一片荒原。开始还有稀稀拉拉的枯草,走着走着,地上就什么都没有了。地很硬,我好像走在石块上。我蹲下,想扒开土地。可是土质太硬了。我走着走着,天黑了下来。第二天清晨,我再一次开始。走着走着,我发现了一个小屋,便跑了过去。我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我走进去,发现里头有灶有土炕,还有桌椅,上头落满了尘埃,屋子里结满了蜘蛛网。不管我打开橱子还是柜子,还有毛罐,还有缸,我发现里头都是空的。我走出来,向西走。此时太阳已经西下。我在想,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荒芜。这是怎么了,是上苍太粗糙了,还是这儿发生了什么?火灾,水灾,战争?我发誓,我将回到这里,使这片荒芜的土地长出新树和新草。我暗下决心,这是我个人的事儿,这是私事儿,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就这样,直走到春天。在早晨,或者傍晚,我发现我的胳膊,或者额头,或者腹部又增添了新伤。谁都会发现,春天来得太突然,树枝变绿了,枯草仿佛也能变绿。在一天早晨,我发现了枝头上的新芽。我知道,我身上的伤口是新的累积,多了七个疤痕。我回到家,刘丹媛就会问起我身上的伤口。可是不论我怎样,也不能自圆其说。在刘丹媛那里,仿佛我已经是个谎言家。她再也不信我。可是我还一直在想这个事儿,我怎样在她那里建立起新的信任。我说,这是树划伤的。她不信。我说,这是狼或者熊咬伤的。她不信。我要是说,这是跟盗伐者和偷猎者搏斗时所受的伤,那更是天方夜谭。因为青湖市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这样的报道:再不会有偷猎者和盗伐者。

就在这个早晨,我在林间发现了车辙,是卡车轮胎的印。我发愣时,听到了汽车的嗡鳴声,转眼望去,我看到了一辆大卡车,装着一节巨树身向前开去。我追了上去,拦在车前。司机示意让我躲开,我拦在那儿一动不动,让司机停车。副驾驶上一个家伙看着有些面熟。卡车撞倒了我,从我的身上开过,我在两轮之间,衣裳被什么钩住了,我被拖着。卡车停了下来。下来一个小子,他说:“真不自量力,想挡住我们的车轮。”我把衣裳从钩子上解脱,我钻出车,我窜了上去,跟那个人拧在一起。那个司机一边跑一边大喊:“狼!狼!”

那家伙在我身下,并不反抗。我只好作罢,我方才打量了他,我说:“是你?”阴阳脸说:“这个不能怪我,我也是执行命令。”我说:“是耗子让你干的?”他说:“市里要建造一座信息馆,刘满江副书记看中了这棵树。”我说:“那么是谁告诉他这棵巨榆的?”他说:“这个谁不知道。”我跟阴阳脸一起,去见耗子。耗子换了一间更大的办公室,一百多平方米。耗子坐在那儿吸烟,他笑着看了我一眼,又抽了一口,他说:“老同学,快来坐吧,多日不见了,最近在忙什么?”我直截了当地说:“你为什么盗伐森林的巨榆?”他说:“坐坐,你先坐,喝杯茶。你说话还那么刺耳。”我说:“窃贼。”他哈哈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吧,森林已经归我管了。”我好像没有听懂,我说:“什么?”他说:“我接管了森林。”我说:“信息处有这个权限了?”他说:“你不知道吧,信息处的权力扩展了,再过些日子,比现在还要大。”我说:“这是你蓄谋已久的对吧?”他说:“好吧,你既然来了,就好好聊聊吧。从今天起,我们还可以合作。要是你不听指挥,我要把你赶出森林。”我说:“你盗伐,偷猎,贪污,贿赂,你用什么肮脏的手腕收买的?”他说:“你改不了,你坏就坏在嘴上。干吗要这么说,真的到了这种地步,不能联手了吗?”我说:“联手,我们?”他说:“对啊,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的森林。”我大叫了起来:“你个无知的笨蛋,蠢猪,贼!”耗子敲击着桌子,叫道:“来人!”进来几个保安,他们把我挟裹着,拖着走出楼道,走出信息处,丢到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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