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日历被我撕去一页的时候，仿佛心里的阴霾就被扫去一些。那天下午灵灵打电话告诉我，她们再过几天才会回来，华姨得帮着收打油菜籽。我突然想到油菜花早已烂漫，今年的花期终于平安地过去了。妈妈说，每年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都会有人疯掉。我不知道这是哪门儿逻辑，但我听妈妈的话，所以坚信这个逻辑存在的道理。往年我都会幸灾乐祸地听着别人谈论又有某人疯掉了。但今年，我却变得异常恐惧，我生怕疯掉的那个人将会是我，这种恐惧在心里揣着，像是谁扔来的一颗定时炸弹，随着心脏蹦跳的嗒嗒声也在认真地计着时。灵灵说，他们都说今年的油菜花开得美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开疯掉似的。灵灵抑扬顿挫地说着，隔着电话，我能想象得出她此时夸张的表情。挂了电话，耳边还有嗡嗡的声音，我不想再去思考太多这样的问题，抽出一本书，把自己扔进一条复杂的函数题里。

忽然，房门被“砰”地撞在墙上，宏叔冲了进来，我猛地起身，椅子也被绊倒了。宏叔站在屋子中央，神情很严肃，但他并没有看我，甚至没注意到椅子的撞倒声。他举着右手，低着头，在地上数着什么，37、38、39、39、39、39，然后又弯下腰来在床前来回地走动，39、40、41、41、41、41，大概是床挡着了，不能继续数数，宏叔的手开始颤抖，咬着牙齿喘着粗气。我看着宏叔，他也把头抬起来看我。我从来没有这样直视他的眼睛，当宏叔也这样看着我时，我的心脏在迅速地收紧，那个眼神近似荒芜，若有若无地望着我，然后又突然变得很严肃，仿佛要把我吞噬。良久，他才转过脸继续俯在地上数数。我喊，宏叔，声音却低低的，我说，你是不是数地板？他没理我，又折回客厅重新数数，1、2、3、4……。他在客厅和卧室来回折腾着，不停地数，再重数……。他像陀螺一样机械地转着，一会趴在床下数着，一会又抬头看我，他的眼神很怪异，也很空洞，这是我永远也无法解读的一种眼神。

我站在原地，思维恍若停止了，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很重，重得在嘴角的地方开始颤抖，然后我听到那种心跳的嗒嗒声，像定时炸弹的计时器，越来越快，越来越紧促，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来缓解来自心里的恐惧。

宏叔在房间里突然尖叫起来，我听不明白，但那种尖叫的破音刺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他开始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扒拉出一沓照片，一边狂乱般叫着，一边把照片一张张插在床头、橱缝、桌缝里，他的动作很快很夸张，有时抽照片的时候会打到我的脸。照片黑白色，发黄，很旧，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张面目狰狞的笑脸，一样的笑，一样的没有声音。我把右手捂在胸口，这个地方很重很重，重的我快喘不过气了。宏叔的尖叫声仍没有停止，他半蹲着马步，用手掌劈着照片。我突然想起了那天中午切菜板上的米虫，受了惊吓而蜷成了一团。照片一张张的被摔下去，照片上的笑脸也歪倒了，笑脸在空中旋转着，然后飘在我的脚尖上。我尖叫着跺着脚，喊着救命。宏叔突然趴在地上打我的脚，说，小姐，小姐，擦鞋？ 擦鞋？我使劲地跺着跺着，觉得心跳得太快了，快得要跳出喉咙了，然而胸口却十分地重，像被捂着了厚棉被，喘不了气，于是胸口在不断的鼓胀，气无法喘出来，我想我快要死了，真的快要死了，我突然想华姨，想妈妈，想她们现在能来看我。可她们都离我很远，我要死了，等不及了，等不及她们来了，我想我得跑回去。

冲出大门的时候，脑袋里都是空白，下楼时，两腿一软，就像球似的滚了下去，爬起来，感到后背和胸口灼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