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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婆婆终于可以下地了,这对于胡梅梅来说,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这就意味着每顿饭不需要端至床前,每一次换内衣不需要胡梅梅帮忙。前者只需两三分钟,且得心应手;后者则需要两三十分钟,且唯唯诺诺。这是胡梅梅手术后第一次看见别人完整的乳房,婆婆五十多岁,因为肥胖,所以乳房还显得饱满,这片皮肤常年裹藏在衣服下,显得极其的白,这种白,是那么地刺眼,那么地嚣张,像两面招摇的旗帜,隆重地展示在她眼前。胡梅梅半蹲着,突然有说不出的难受,她觉得毛孔在收紧,喉咙在收紧,胃部在收紧,直到嘴里涌出一丝酸涩的水来。

婆婆自己下床后,胡梅梅就不需要再做这些了,但家里依然很逼仄,就好比糖里面加了盐,盐里面掺了苦,总是说不上的滋味。她觉得屋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拥挤。婆婆和公公住在书房里,于是书房被彻底占据了;公公从早到晚地坐在客厅里,阅报纸快讯,观电视新闻,于是客厅也被占据了;婆婆则经常闷在卫生间里擦洗着已经泛白的身体,她把内裤,内衣,干净的,脏的,搁置在不同的盆里,用自己的贴身衣物占领阵地。八十平米的屋子属于胡梅梅的只有一个卧室和厨房了,然而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胡梅梅竟然在自己的床上,看见婆婆的一只棉质胸罩,她“噢”了一声,仿佛又陷入了某个包围圈,阳台在胡梅梅卧室这侧,晾晒衣服而必经之地。她把自己藏在厨房里,跟一切铁铜铝瓷在一起。煤气上呼呼地烧着水,翻腾起无数的泡泡,胡梅梅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和泡泡一同起起灭灭。

小张离开后,财务室一直没有增加新的人员,于是更多的工作内容留给了胡梅梅和小宋,当然,留给她们更多的是时间,可以互诉秘密的时间。好几个傍晚,小宋迟迟不肯离开,她打开保险柜,把一堆红红绿绿的钞票拿出来清点,像进行一天的放风活动,钞票在她手中发出无奈的响声后,又被遣进保险柜。这一系列动作即将完成时,小宋常常会干咳几声,像开场白。她说,梅梅,哎,梅梅。胡梅梅心中一紧,小宋没有称她胡会计,而直呼其名,让她有些意外和不习惯。她想起了小张,在几个黄昏时分,没有预告地就把秘密硬塞给了自己。胡梅梅迅速地换了衣服,围上围脖,她想尽快地离开这里,或许稍迟片刻,小宋又会将她的秘密诉说出来,像刚才的钞票一样被遣出来,但秘密是收不回去的,容易被人惦记。说实话,她不想知道太多,她不想交换秘密,她更害怕那些秘密又会与那可恶的乳房有关。

推开家门,胡梅梅的心情又跌入到另一个深渊。公公岿然不动地占领着最大的沙发,婆婆还在卫生间,似乎一直没出来过。许光荣去接小辉了,没有到家。厨房里和上班前一样凌乱,阳台上又飘荡起婆婆的白色内裤。胡梅梅躲进厨房,突然觉得这个屋子十分陌生,那些陌生的物件,陌生的气味,逐渐充斥整个屋子,好像是在玩一个俄罗斯方块的游戏,下面越积越高,无法消除,直到把整个空间塞满,直到把自己挤兑到游戏结束。

这个月的第四个礼拜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依然是婆婆转述有头无尾的新闻或旧讯,公公用不太清晰的语言间或进行补充;小辉不好好吃饭,把塞进嘴里的米饭又吐回碗中;许光荣则不说话,埋头认真吃着。突然,像电视转台一样,婆婆变换了另一种音调,她说,我手术后还没去浴室洗过澡,在家真是洗不干净,水温太凉,我想要焐一焐,晚饭吃完,梅梅跟我去浴室。

胡梅梅愣了一下,极不情愿,已经近一年没有去过浴室了,她害怕那种地方,于是只好求救地看着公公和许光荣,两人也用这样的目光注视她,前者的目光里多是命令,后者则是乞求。

好像从一出话剧突然转为哑剧,饭桌上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埋头吃着饭菜,把咀嚼的声音控制到滴水不漏,像经历一场赛跑,许光荣率先吃完了,离开了;紧接着是胡梅梅,公公,然后婆婆。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是一场婆媳地位的抗衡。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没有人要求婆婆去还是不去,要求胡梅梅陪还是不陪,似乎谁先开口了,谁就过分了,谁就不近人情了。于是每个人都这样沉默着,暗自祈祷事情顺着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发展下去。但结局似乎已明摆着一样,婆婆在饭后竟坐在沙发上小声地啜泣起来,她的眼泪挥洒得如此及时和伤心,婆婆不太讨人生厌,但也绝非讨人喜欢,她的头随着微胖的身体一颤一颤的,泪水就在这颤动中流出来了。婆婆什么也没有说,但那些泪水里似乎都已包含了,与冬至那天燃烧的纸钱一样,具有同样的意义:祖宗保佑自己,保佑媳妇,保佑全家……

胡梅梅还是去了,显得有些悲壮,有些决绝,夜晚的风肆虐而凄凉,像无数双手,掴在她无奈的脸上。她跟在婆婆的身后,想到同样是丢失了某个东西,一颗乳房竟没敌得过一颗肌瘤。

浴室的霓虹灯比哪一处的都炫目,都明亮,不算高的楼房似乎原本就是一个发光体,闪耀着迷幻和亢奋的光芒,又好像一个玻璃罩杯,四周的墙体逐渐变得透明,胡梅梅仿佛能看见里面的人在一片水雾中欢腾,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每个女人的胸前都点亮着两盏明亮的灯,她们转身,她们搓洗,她们搔首,她们弄姿,灯光忽明忽暗,灯影摇曳不定,于是她们的脸上就荡漾着更加迷幻的神采。

婆婆很快脱了衣服,一身白肉再次展现在胡梅梅眼前时,还是令她眩晕了片刻,那种低迷或者不太健康的白色像一块布匹挡住了所有视线,虽然早已看过婆婆的身体,白得耀眼,但那是躺着的,当身体站直了,就好比那盏灯突然举到了眼前。胡梅梅没有脱衣,她像一个购买彩票的人在投注点进行观望、对比、揣摩,她希望能看到一个跟她一样切除了乳房的人,先对澡堂里人的视觉进行一点冲击,来缓和自己出场时的突兀和尴尬。然而,水雾太大,抑或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先驱。她坐在外间的换衣凳上,像冷却一杯水一样让自己平静下来。门忽被打开,又忽的关上,就在这闭合之间,一具具身体在她眼前晃荡,这扇门,把她隔在了自由畅快之外,隔在了酣畅淋漓之外,隔在了女人的世界之外。只有两步之遥,她却不敢迈动。

梅梅,梅梅。婆婆在里间喊,然后把头挤在门外。进来啊,进来给我搓个背,后背够不着来着。

婆婆说完头又闪回去了,像沉没在大海的一个果皮。

半响,胡梅梅都没动一下,进?还是不进?好像在等待一个人来为她做出选择。她不想做这样的选择题,然而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男同学在不断发来的信中安慰她,鼓励她:乳房不是生活的全部,女人的乳房和子宫一样,都可称做附件,所谓附件就是可有可无的意思,生育完了子宫就可以不需要了,哺育过后乳房也可以不需要了,它们的作用就是实现了其使用价值,至于审美价值,就要根据每个人的评判标准了。

她缓缓地站起来,再慢慢地解开衣扣,一件一件,像要进行一场蜕变,一场重生,一场涅槃。

胡梅梅迈了进去,这扇门并没想象的那么沉重,水雾弥漫了整个空间,几具身体像挂在莲蓬头下的粉蒸肉,看着并不太清晰,每个人都在搓洗着自己的肌肤,迷恋各自的身体。是的,谁会看她,谁又会注视她。就连她自己都不会多看自己的乳房,也不敢看自己的乳房。你觉得它有多重要就有多重要,你觉得它一钱不值就是一钱不值。胡梅梅又想起了男同学的话,谁说不是呢?

婆婆弓起背,肥肉往两边坠去。胡梅梅蘸着水搓着,胳膊的来回运动间,胸前孤单晃荡起来。她突然又感到难过,甚至后悔走进这个浴池。水汽里别人的完整乳房像雾天的车灯一样,又穿刺着她的眼睛。她觉得每个人都在搓洗赏玩着自己的乳房,像赏玩手中的一粒珍珠。搓洗久了,观赏久了,目光便在人群中穿梭,最后落在别人的胸前,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和别人进行比较。

胡梅梅很快完成搓背任务,她要尽快离开这里。她觉得男同学总是在劝慰和鼓舞她,像在给一个泄气的皮球充气一样,她觉得自己快要瘪了,需要这样的帮助。可是,此时,她突然感到在这个浴室里,皮球更加迅速漏气,充气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泄气的速度,她要趁气没有漏光之前,弹跳着出去。

胡会计,胡会计。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胡梅梅一惊,竟是小宋。在浴室里遇到熟人本身就是一件尴尬的事,好比平时光鲜靓丽的外表掩饰了各自家庭状况,忽有一天,友人来访,家徒四壁,囊中羞涩。两个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在对方的身上,似乎寻找一点令自己扬眉吐气的东西。小宋的个头高于胡梅梅,所以在形态上就显得居高临下。她说,胡会计。然后迟疑了半秒,这半秒里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总之她的目光被粘在了胡梅梅的一对残乳上。

她的喉咙处发出低低的一坨声音。你也来洗澡的啊。小宋说道,显然这句话是那半秒思索的不成功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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