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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不管什么时候,小孩子只要有吃的,有玩的,其他一切他们都不愿操心、伤脑筋。吃完午饭,大人们都忙活着收拾锅碗瓢盆,下午还要干活,小五,小生捅捅掐掐跑到胡同口土堆上打滚,从小在泥土里长大,沾着土就毫无顾忌地厮来打去。玩得正尽兴的时候,小生看见小玲斜着身子犹犹豫豫走来。小生勾住小五的脖子点点下巴说:“看,嫂子来了,咦?”小五放下手中抓起的土,顺着小生指的方向望去,扑哧一声乐了:“什么嫂子嘛,姐姐,我小玲姐姐。”“就是嫂子,我哥说的。”小生毫不示弱地反驳道。小玲到了近前,脸蛋儿通红通红的。小五一把推开小生,笑着问:“姐姐干吗去呀?”“我去趟——”小生打断小玲的话,伸手指着嫂子突起的肚子问道:“嫂子,你怎么啦?肚子——”小生话还没完,小玲的脸顿时红到了底,不知如何是好,匆忙转身捂住脸往回走。“你看,惹姐姐生气了吧,你个坏家伙,姐姐都哭了。”小五朝小生脑门儿敲了一下。小生按住脑袋撅起嘴说:“我问问怎么啦?肚子比咱俩都大。”“一定是大生哥打她了,把肚子打肿了。”“你胡说,我哥从来不打人,是最好的哥哥。”“你犯错他不打你?你挨打了也不敢说。走,回家问娘。”说完,俩小孩从土堆滑到地上,跑回家。
    老胡手里端着老烟袋站在门口装样子,若有所思地说:“听他姑父说,老毛子管这玩意儿叫‘木奇杜克’,嘿,老毛子,也不知道现在安的什么心。”“娘,娘!”胡大妈应声走到外屋。“娘,姐被欺负了。”小五喊道。“你胡说!”小生跟着叫道。“怎么回事?”“小玲姐的肚子肿那么大,肯定是大生哥打的。”胡大妈愣住了,很尴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瞅一眼小五和小生,说:“小孩不能管,你姐那是藏着锤子、镰刀、针、线,你俩再不听话就把嘴缝上,快玩去,不准乱说。”小五、小生见状更害怕了,便出门蹲在门口大眼瞪小眼。十一二岁的孩子在这个年代很容易被肚子打倒,吃完饭围着桌子转一圈就喊饿,这时候,小五、小生又开始觉得肚子空荡荡了,坐在门楼下的石墩上合计着搞点吃的。秋天就要过去了,四周一片荒凉,地里长的也不是自家的东西……最后,小五眼睛一亮:“蚂蚱,走烤蚂蚱吃去,秋后的蚂蚱跑不快,好抓。”河南边那片洼地也是龙村的管理区,现在划给了生产三队。这块地沟渠交错,今年雨水少,庄稼长势不好,沟坡田边杂草丛生,是蚂蚱的天堂。小五、小生找个袋子掖进兜里就去了。虽然天气转凉了,可正午时分,秋天的太阳也会不留情面地炙烤人们,企图把他们身体内仅有的一点水分和能量攫取殆尽。两个小孩气喘吁吁地跑到三队洼地,找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水沟,往年年成好的时候是用来引井水灌溉的,虽说是在沟里来回流动,可那水又清又甜,趴在地上喝一口,凉到全身,可今年只有长草的份儿。在这个本来人就不应该多的中午,四处静悄悄,除了太阳火焰般燃烧的声音,就是草丛里蚂蚱蹭草叶发出的摩擦声。“咝——咝——”。顺着声响找去,大多数情况下会抓到大绿油蚂蚱,这种是极品,个头大,在草里爬得慢,逮住之后烤一会儿,肚里的子儿就会流油,双手掰开,黄澄澄的蚂蚱子儿冒着热气,香味逼人。当然,也有极少数情况会遭倒霉,“咝咝”响的不是大蚂蚱,而是小草蛇,没毒,怕人,用脚分开草堆,它一溜烟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今天小五和小生运气不错,碰到的净是大绿油蚂蚱,还在木桩上发现一块螳螂刚甩的子儿,乳白色,捏一下,表面一层软绵绵的,好像一团棉花挂在那儿,刮下来托在掌心,热烘烘的,看来她已经吸收了太阳的精华,在母体里经过一番酝酿之后才走向大自然。螳螂子儿泡水可以治高血压,不过小五可不是为了喝,小孩儿哪来的高血压。他只是拿回家摆到猪圈台上等明年开春孵出小螳螂看热闹,到那时候,这团“棉球”就会炸开了锅,草尖儿一样的小绿螳螂像开起来的水沸沸扬扬地往外涌,甚是躁动。不长时间,小生手里的袋子就装了五六只大蚂蚱。小生把袋子举到眼前,透过塑料膜观察蚂蚱怎么打架:大的欺负小的,狠狠咬破小蚂蚱的翅膀,然后踩到脚底下……小生看得入神,小五回头看见沟坡上长了几株不高的玉米,可能是播种的时候撒落的几粒种子无意间发了芽,长大成苗。仔细瞧看,已经冒出了几根短棒子,估计快熟了。这让小五有了新主意:掰下来跟蚂蚱一块烤着吃。小五一拍小生的肩膀,走过去开始往下撸棒子,剥皮摘须……


    小生在另一边颤悠悠地挪开一口井的井盖,里面黑咕隆咚的,微弱的光线透到井底。“呀!麦子!”小生喊道。
    小五闻声装好棒米,跑到井边,低头瞧看,隐约见到下面扑了厚厚一层麦种,单凭散发出的味道就可以断定这些麦子已经发了霉。
    “谁家的啊?怎么洒在外面?”
    “要不……捞点儿拿咱家吧?”小生说。
    “怎么下去啊,太深。”小五弓腰望着井底想办法。
    两个人正琢磨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人喊:“干什么呢!”两人转回头,看见一位叔叔模样的人站在沟边,怒目而视。小五和小生都不认识,龙村大,可能是东边的人家。
    “俩小孩中午不睡觉,偷棒米。”
    小生被问住了,吓得直哆嗦,小五还算镇定,上次在南山村被“好心大婶”的儿子喝问过一次,也算有经验了,便硬撑着反问道:“哪有哇?这都长在沟里,难不成,是你家的?”
    那人愣了一下,嘴角滑过一丝冷笑:“呵!小家伙嘴皮子可以呀!没错,这不是俺家的,现在遍地都是公家的,”用手一指长满杂草的沟,“这也是!”说着气势汹汹地走到近前,说:“现在这世道,想偷东西我揍不扁你们!”

    没等反应过来,两个孩子就被抓在那人手里,头重重地撞在一起,小五、小生顿时一阵头晕,可是还省人事。接着,那人在地上找来一根铁丝,残忍地扎进孩子的耳朵把小五和小生圈在一起,嘴里还念念有词:“叫你俩打电话。”小五疼得说不出话了,本能地要张口骂人,却只能哭着喊叫,小生更是泣不成声,手里的袋子落在地上,蚂蚱们趁机逃跑了。突然,小五、小生疼痛难忍,又饿着肚子,同时昏倒在地……过了十几分钟,他们睁开眼,耳朵上的铁丝已被抽走,那口井又被盖上两块石板,陌生人也不见了踪影,可耳朵还是传来阵阵疼痛,耳根腮边的鲜血干结了,在年幼的脸上烙下深深的伤痕。小五按住沟沿吃力地爬起身,又拉紧小生的手,帮他站稳脚步,互相搀扶着往回走。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上到处是哭声和眼泪,周遭的一切都渲染成了红色……
    进了家门,哥哥们刚起床。小五、小生一瘸一拐走到院子中央,脸上、脖子上满是血的痕迹,全家人都吓呆了。胡大娘一个箭步跑上前哆嗦着手把他们扶进东屋炕头,眼里噙着泪水给孩子擦洗血迹,仿佛在拭去自己心头的血滴。小五、小生躺在炕上哭得更厉害了,嘶哑着嗓子一五一十地讲述刚才的恐怖。勉强听完,胡大娘“嗷”地一声扑在孩子身上一通哭:“这是什么世道啊……那些黑心鬼子,祖宗八辈老不死的,俺孩子哪儿得罪他了呀!”太累了,小五、小生又闭上了眼睛。老胡皱着眉头,手里紧握那烟斗,猛地磕在墙上,骂道:“他奶奶的!不当队长了,那帮人……他奶奶的!”啐了一口,又想起一件事,觉得应该办妥,放下烟斗,把三儿子喊到身边:“三儿,去把你殷叔,小生的爹请过来,一定要好声好气的,快,现在就走!”三儿子接到老胡的话,立马跑出去直奔殷家,胡同里只留下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不大一会儿,老殷来了,见亲家正眉头紧锁,口叼烟袋琢磨事儿,整个院子死气沉沉,悄无声息,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提起脖子喊话,便压低嗓音问:“亲家,出什么事儿了?”“唉!走,进屋细说吧。”老胡说着把他领进内屋。老殷停在门外,隐约听见亲家母啜啜泣泣哭诉着,停了片刻推开门,顿时愣住了,双脚跨在门槛两边,迈过去的决心都没了。“怎么弄的!”胡大娘擦干眼泪,对亲家又详细把事儿重复了一遍,说到最后,泪又止不住往下淌,剩下的几句话被哀怨强压回心里。“这,这,这真是大白天杀人不眨眼,什么世道,现在……原来……找谁说理去!”此时此刻,老殷满是愤怒,正常思维已被扼杀,处于昏迷状态。老胡的几个儿子、儿媳妇站在一旁,谁也不敢动声色。骇人的沉默统治者所有人的心。小五呻吟了几声,慢慢睁开眼,用眼角的余光瞄见旁边小生耳朵上的纱布,心里明白,娘给他们上了药,而自己却感觉不到,只是觉得先前的痛苦减轻了。定下神儿,逐渐回忆起沟边的一幕幕,又想起那一只只大绿油蚂蚱,小五抬起红肿的眼皮,笑了笑说:“那蚂蚱真肥,那么大,烤起来……只是那坏东西,疼死我了。都跑掉了。”做梦似的小五又看到那个一脸凶相的、再也不愿碰见的恶人,不禁打了个冷战。听着孩子的话,胡大妈鼻子酸酸的,几滴泪滚下来,在皱纹纵横的脸上连成弯弯曲曲的一行,润湿枯槁的眼角。“你们几个该去生产队的去吧,别跟人家说,闭上嘴,都听见啦?”儿子、媳妇都点点头,收拾东西出门了。屋里只剩下胡大妈陪着两个孩子,小生也醒了,真是个坚强的孩子,一声也没哭,气色也好了许多,休息一天就没大碍了。“也是老天爷有眼,幸亏只伤了耳朵,要是毁了眼睛、脸,一辈子也补不回来。”胡大妈只能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老胡和老殷在院子里小声谈论这件让人既心痛又恼怒的事。按照先前签订的协议,一旦小生出了差错,造成人身伤害,殷家可酌情提出赔偿。老胡请老殷来正是鉴于此,认为这个时候和亲家把情况挑明是合乎情理,也是明智之举。一来能够让老殷在第一时间了解小生伤势的真情,不至于被传言迷了耳目;二来老胡心里希望老殷体谅胡家的难处,明白眼前的一切对老胡也是不小的打击,在一定程度上盼着老殷放低索赔要求。称老胡的想法恰到好处也是言不为过的。如果老胡不能及时让老殷知晓发生的一切,接下去就可能造成谁也讲不明的事情发生。谣言在龙村有深厚的生长土壤,以讹传讹是上千年形成的文化道德根基也颠扑不破的传统。老胡对这一点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把亲家叫到外面摆明事由。最后老胡说:“咱们都是实在人,协议上规定该咱做的我一定做,我绝不耍赖,亲家,你放心,需要做什么尽管开口,我们尽力而为。”老殷低头连声叹息,久久没有做声。老胡嘴唇抽搐了几下,微斜的眼神正落在亲家挑起的眉梢上。见亲家沉默不语,老胡以为他不知如何提出索赔,犹豫了一会儿,便又努力说了几句定心话。老殷鼻尖沁出几粒汗珠,抬头说:“我也明白,亲家确实不容易,现在哪个不是多灾多难,其实——嗨!以后再说吧。小生也没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没事了,算了,还谈什么赔不赔的。倒是那个凶手,我却不想放过……”老殷的决定正合老胡的心意,也算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这让老胡喜出望外。老胡一跺脚,握住亲家的手说:“哎——呀,这,这我还说什么好,这门亲戚我可是没白认……只是那个凶手,我看还是不追究为好,如果找下去,恐怕——对孩子们不是什么好事,再等等吧。”听了亲家的话,老殷又垂下头,眉毛上方堆起几道皱纹,在心里默念道:“反驳他,不像话,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欺人太甚,难不成我要受一辈子气?”老殷也觉察出局面很尴尬,正伤脑筋之际,“啪!”门开了,老胡大儿媳妇匆匆挤进来,“爹,爹,你说这事闹的,啊,这下怎么办?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传出去,传出去还有脸见人?千万不能传出去,我那是怎么了!”这一串炮语连珠打破了两个老头的沉寂。胡大妈也闻声走出来,使劲比划说:“小点儿声,小点儿声,睡着呢!就你嗓门大。”大儿媳妇竭力压低声音,诚惶诚恐讲故事似的说:“刚才我去学校上课,老远就看见大礼堂西墙下围了一堆人,我这人有个毛病,遇到事非得闹个究竟,就凑了过去,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差点儿和霞儿打起来,她才不是玩意儿了,张口就骂,什么人嘛!”胡大妈瞅了一眼“小风匣儿”,催促道:“快点说事儿,不是给小孩开会,快点儿。”“哎呀,你们听我说,唉,我说到哪儿了?噢,噢,对,我挤进去一看,您猜怎么着,怎么着,公示上写着‘今有小孩两个,西南洼三队地里偷棒米,这是损公利私的行径’,下面还有,反正让他说得挺严重。”老胡摸摸下巴,对老殷说:“我说亲家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了。”“没想到这东西行动这么快,他竟敢出这步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有他好看的,狗娘养的。”老殷朝地面唾了一口说:“早晚得说理去,大叔,爹,妈,我得赶紧上课去了,以前迟到给罚过一次,这次又够呛了,走啦,走啦……”大儿媳妇一阵风消失了。“唉,回见吧,亲家,我也回去,小生就麻烦你们了,小五一脸福相,必有后福。日后我会再来的。”“哎,哎,好,亲家别惦记着。”老胡两口子送走老殷,回屋看见两个孩子睡得正香,眼角的泪痕已经风干,两只裹紧纱布的小耳朵随着心跳的节律扇动着。老胡琢磨琢磨,也没打招呼,抬脚退出里屋,叼着空烟袋上了街。两个孩子睡得挺稳,胡大妈找把椅子坐定,不一会儿也打起了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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