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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海人(4)

    高频声波事件以来,研究所的时间表大大改变。杰克为解析高频声波,钻进工作室闭门不出。莱安他们回到录下声波的地点,设置水下话筒,追寻当时的海豚群。他们又见到过那次的斑海豚,但没能从它们那儿再次录到高频声波。
    眼下正做的海豚的“方言”研究中断了。一周时间里,比利也几乎把采访的事抛在脑后。他同样被这谜一样的高频声波迷住了。羽陆、高登也包括在内,全体人员都热中于要解开高频声波之谜。
    洁西冷眼旁观大人们的狂热。她有时来工作室看看,一个人观看那盘有问题的录像带,但没什么特别反应,就回房间去了。
    那一天,莱安他们决定让游泳池里的海豚听一听高频声波。如果如比利所说,高频声波是它们核对好人类调频的射击音,那将是划时代的发现,同时,通常 海豚使用的射击音的结构也将变得更加明确。大家曾数次看到海豚使用射击音让鱼麻痹,也曾做过实验,将录音磁带播放给鱼缸里的鱼听。鱼和直接听到射击音时同 样激烈地扭动、痉挛。然而,弄清的只有这些。为什么鱼会痉挛?这本身就还没弄清楚。
    音响器材运进院子,专门播放高频声波的两个扩音器、四只话筒、以及四台CCD像机被沉入水中。泳池里的海豚兴奋地围在扩音器前。四台CCD像机连在四台录像机上,设定为全程摄像。高登一台台地按下录像键,给莱安发信号。


    “对讲机的音量已经全降为零。话筒如果收集到高频声波会很麻烦。”
    看到高登和比利已调好音量,莱安打开录像机的开关。
    水中的海豚有了反应。它们东张西望,不久后聚集在水中的扩音器旁。或轻碰一下,或吱吱鸣叫。
    “对它们无害啊。”比利佩服地说,“不过它们的反应也太稀松平常了吧。我因为那个差点淹死呢……”
    的确,海豚的反应意外地无动于衷,不久,它们厌倦了扩音器,又像往常一样开始游了。
    “在这样的高频声波里还能像平时一样游,这些家伙。”
    高登目瞪口呆。
    在圣玛利亚岛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加起来只有五所学校。即使这样,对于这个小岛来说已经很多了。高中只有两所,没有大学。两所高中,一个是当 地渔民的孩子上的“布歇高中”;另一个是为到岛上来的欧美人和东方人开设的“圣玛利亚高中”。岛上的外国人几乎都是商社派遣的驻在人员,数量并不太多。其 中有孩子上高中的家庭,更是屈指可数。为照顾这些青少年,岛上特设了这所豪华学校。少得可怜的学生在英国风格的宽敞校舍里,尽情享受那宽敞空间,送走校园 生活。

    洁西当初很讨厌去这所学校。她希望去另一个“布歇高中”,要么就哪个也不去。
    “那种暴发户味道的学校,我死也不想去!”
    这就是洁西的意见。
    作为父亲,莱安从未像那时那样苦恼过。圣玛利亚高中散发着白人主义的味道,莱安也不喜欢,让洁西同当地孩子自由玩耍,是他一贯坚持的教育方针。但 是,说到升学问题就不一样了。让孩子到好学校去,这是家长的本能。结果,经过几个月的对峙,莱安强行把洁西放到了圣玛利亚高中。
    洁西不愧是学者的女儿,她的成绩出类拔萃。圣玛利亚高中的水准对于她,只相当于中学水平。但那都与洁西无关。她埋头学习,不理会四周,保持着遥遥领先的成绩。莱安觉得很庆幸,但洁西也因此在学校被孤立。
    “我和暴发户的孩子合不来。”
    洁西说。她从不出席同班同学的聚会。上课时忙着学她自己的,根本不听老师讲课,当天的课程一学完就马上回家。一次,莱安被班主任叫去批评。
    “您的家庭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被班主任莉莉小姐逼问时,莱安流着冷汗回答:
    “那个……在家里我也管不了她。”
    莉莉小姐泄气之余,不由得笑了起来。正事讲完,她说‘这是题外话’,然后就刨根问底地问莱安关于海豚的问题。莱安亲切地回答了她。接下来,莱安经 常接到莉莉小姐打来的电话,问些海豚什么的。海豚海豚地说着,两人逐渐发展到每周约会一次。每逢周末,莉莉小姐都在海滨做潜水辅导。她糊涂地邀请莱安: “你也来上潜水课,学习学习吧。”
    不行,因为我的潜水经历已经有二十年了。”
    这么一回答,女班主任笑着说:“看我怎么说了这么糊涂的话。”这笑脸打动了莱安,结果他参加了潜水课——作为教练。上课的人里也有学生家长,第二天,这件事成为教室中谈论的话题。
    “莉莉小姐和洁西的老爹关系密切。”
    那以后,洁西和莱安的关系彻底崩溃。不明真相的莱安只有点寂寞地感到,洁西变得特别冷淡了。他仍然继续回答莉莉小姐的海豚问题。半年前他失恋了, 莉莉小姐交了个年轻的男朋友。现在莱安已经从失恋的打击中康复了,但洁西的态度日益冷淡,以至于现在甚至令莱安感到威胁。

    那天洁西仍是迅速完成自己的时间表,上午就从学校早退了。平时她会骑自行车直接去布歇的图书馆,每天埋头读书到傍晚,但今天她直接回家。星期三是海豚日,她必须带“小妇人”四姐妹去海里。
    在游泳池长大的海豚害怕大海。特别是年轻的贝思和艾米尤其显著。必须每周带海豚去一次远洋,让它们适应大海。这项工作由高登和洁西负责。还没有贝 思和艾米的时候……只有乔和梅格这两只时,洁西还是个小学生,常跟着妈妈到海里去。那时由妈妈训练它们。现在指导贝思和艾米的,正是乔和梅格。这两只海豚 牢记着妈妈教过的东西,同样教会年轻的两只,诱导它们去较深较暗的地区,让它们知道那里并不可怕。讽刺的是,洁西只能在船上看着它们。自从妈妈死后,她再 没沾过海的边儿。
    回到家时,莱安他们刚结束实验,正把扩音器从泳池里撤出。
    “你们在干什么?”
    “啊,做个实验。”
    莱安回答。洁西皱起眉头。
    “别对这些孩子做奇怪的事!”
    被女儿叱责,父亲不知所措。斜楞眼睛看他一眼,洁西开始了今天的工作。她打开通往大海的门,海豚立刻陆续飞奔向外面。
    “羽陆,一起来。”
    羽陆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怎么啦?”
    “不行,今天我还要帮老师做事。”
    “……那算了。”
    洁西迅速地从后院出去了。
    莱安有点惊慌地看着高登他们,忽然拍拍比利的肩恳求:“你能陪她一起去吗?”
    “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和洁西一起坐在船上就行。”
    比利困惑地接受了。
    他去追洁西时,她正在解开系在栈桥上的小型摩托艇。
    “哎——,我也去!”
    比利跑过去。洁西几乎无视他,开始发动引擎。如果她挂帆再早一点,比利就被留在栈桥上了。

    摩托艇在波浪间激烈地跳跃,全速冲向外海。
    “喂,开得太快了吧?”
    “这很一般嘛。”
    一瞬间,激烈的飞沫已将比利浇得浑身湿透。
    到了海面,海豚集中到小艇周围,露出脸来。洁西把沙丁鱼一条条扔到他们鼻尖,海豚灵巧地接住吞下,然后催促说再给点儿。
    “没有了。去吧,去玩吧。”
    海豚放弃了,掉头消失在海中。
    “低头!”
    “呃?”
    突然海豚从海中飞跃出来,一个接一个地跃过小艇而去。比利目瞪口呆。
    “那是它们的信号,在说‘我走了’。”
    “你教的吗?”
    “是啊。”
    “真行。”
    比利佩服地眺望大海。已经哪儿也看不见海豚了。


    “我……需要做些什么?”
    “啊?只要待两个小时,然后回去就行了。让它们随便游。”
    说完,洁西躺到小艇的船板上,开始看书。
    比利从口袋里取出香烟,一看连烟盒都湿透了。他一根根小心地拿出,尽量不捏碎它,摆放在船边上。阳光很强烈,估计十分钟左右就能晒干。
    “那个——”
    顺着比利指出的方向,洁西看看自己胸前,那里戴着比利送她的海豚项链。
    “是叫白海豚来着?”
    “是。”
    “你戴着很合适。”
    洁西把项链从脖子上拽下来塞进口袋。比利又无所事事了。洁西依旧专心读书。比利吸着晒干的烟,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结果只想出来这个:“你看的什么书?”洁西也不回答,只微微展示一下书的封皮。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关于尼采,比利想不出能谈什么。

    “哎……”
    “……”
    “你懂得海豚的语言吗?”
    “你这是采访吗?”
    “不是。”
    “想要听懂的话可不行。”
    “为什么?”
    “因为会听不到其他语言。”
    “什么叫‘其他语言’?”
    洁西没有接话。
    “‘其他语言’是指什么?”
    “别打扰我看书。”
    比利只好吸着烟看海,再无事可做。
    突然洁西开始说话:
    “人类同动物交流时并不依赖语言,对吧?有时会不自觉地说话,但总想要指手画脚,想通过全身动作来表达。想要传达什么给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时也是那 样。想要表达什么。这个纯粹的动机,引起身体自然的反应,所有姿势动作都成为语言。对方也是想和我们交流的。所以只好老实地接受。羽陆说的日语,你无论怎 么集中精力听,也听不明白对吧?”
    “说得对。”
    抓住机会,比利抛出下面的问题:
    “海豚的语言,和人类的语言不一样吗?”
    洁西没有回答。
    扑通一声。洁西从书上抬起头,已经没有比利的身影,只有衬衫脱下来扔在那里。向海上一望,比利刚好浮上水面向她挥手。洁西不理他,用书遮住脸,又 躺下了。听着比利游泳溅起水花的声音,洁西的眼睛追逐了一会儿文字,注意力却怎么也无法集中。她摸摸口袋里的项链,海豚项链因为刚才洁西粗鲁的动作,链子 给拽断了。洁西把小链子窜了一环,用牙咬上,终于又连好了。海豚的眼睛镶嵌的是翡翠绿的石头,翡翠绿的光束反到洁西脸上,使她想起海中的情景。以前,和妈 妈潜水时常能见到这种景象。洁西喜欢从海中看到的太阳。
    小时候,洁西几乎没有用过氧气瓶,也不觉得有那个必要。海洋对于她来说,是没有任何不舒服感觉的游戏场所。
    小洁西最喜欢的,是潜水。
    尽量潜入深处,再浮上水面,仅仅如此的游戏她有时会玩上一天。秘诀在于潜水时不要考虑回程的空气是否够用。潜水直到空气的极限,然后缓缓上浮。最 初潜水时她曾粗心忘记回来的空气,差点遇到危险。当时无论怎样焦急,也接近不了海面,她还记得,自己眼泪都要流了出来,拼命地用脚啪啪踢水。随着潜水次数 越来越多,她也适应了。渐渐地,在呼吸不能继续的状态下,浮起变成了快感。如果你觉得不行了,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把身体交给大海。那就是快感。压在身 上的沉重海水,奇特地舒服无比。如果牢牢抱住这样的大海,不知不觉间,海会把自己带到有空气的地方。洁西只要一动不动地,眺望海中摇荡的太阳就行了。很 快,洁西能若无其事地潜上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莱安他们为之惊叹,但洁西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莱安他们警告说“再长过这个时间很危险”,她才忍住没有延长 时间,但好像只要想做,她能潜得更久。因为她是有秘诀的。洁西坚信,只要抓住那个秘诀,任何人都能在水下想待多久待多久。
    那时的感觉又在船上的洁西身上复苏了。但那只是一瞬间。这个记忆会马上唤起另一个讨厌的记忆。在妈妈的脸浮现之前,洁西赶紧切断回忆。她自己也知道,脖子上的汗毛已经竖起来了。
    听到水声,洁西急忙把项链收进口袋。比利从船边露出脸来。接着,“小妇人”四姐妹也露出脸,“吱吱”地要食物。
    比利呼吸急促,抓住船边呼呼地喘气。
    “哎呀不行了。平时运动不足,现在报应来了。”
    海豚从洁西那儿得到鱼,根本没有从船边离开的意思。
    “它们在说:‘下次想和你一起游’。”
    比利说。
    “它们才没说。”
    “你懂海豚语?”
    海豚执著地啾啾叫着。
    “我不能在海里游泳。”
    “……为什么。”

    “怎么也游不了。”
    说完洁西又用书把脸遮住了。
    “你……和莱安不像啊……”
    “你是说肤色吗?我是妈妈带来的孩子。”
    比利还没说完,洁西就立即回答,从而打断了他的话头。比利一再受挫,但他仍毫不气馁地接上话:
    “听说你遭到过鲨鱼的袭击?”
    “……”
    “我是听你爸爸说的。”
    “……他真爱讲话。”
    “我听得并不详细。因为莱安好像也不想说。”
    洁西仍旧用书遮着脸说:
    “是噬人鲨。”
    比利皱起眉头。
    “妈妈说‘快上去’,所以我赶忙跳上船。等我一回头,海里已经变成一片血红。那时的情景,想起来简直就像昨天的事一样。我能故意不让自己想起来,真的。”


    噬人鲨是现存鲨鱼中最强大、最凶恶的。它常吃位于金字塔型食物链顶端的海豹和海豚,简直可说是“王中之王”。一旦被它袭击,不可能仅仅是擦伤这样 的小事。他们从不为恐吓而袭击人,袭击人的时候只有一个,就是吃人的时候。如果被成熟的大型噬人鲨袭击,只是一次攻击,被害者就将失去大半身体。
    “我不是鲨鱼,不过……”比利说,“在加拿大的深山里,曾经被灰熊袭击过。”
    “……”
    “一起去的摄影师死了。我万幸没负伤。灰熊那家伙,可能只是想吓一吓我们吧。它两三下就扇倒我的搭档回去了,也许它没打算杀他。可是,它是身高将近三米的灰色大熊,我们是弱小的人类,人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
    “我的搭档那家伙,一直到死还在按像机的快门,看到洗出来的照片时,我脸上的血色都褪掉了。那是张开大嘴的灰熊的特写。”
    “……你不再登山了吧?”
    “哪里话。三个月后,我已经又在同一座山上了,为了完成对灰熊的报道。替补来的新摄影师吓得直发抖,我反而没那样。”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呢?是因为迟钝吧?”
    “……”
    “我觉得好像已经死了一次。和那个摄影师一起,我也死了。”
    “你真能自我排解。”洁西的语气很尖刻。“我妈妈可是替我死的。”
    “但是你得救了。妈妈一定很高兴。”
    “爸爸也这么说。”
    “哈哈…………”
    “但是妈妈不会高兴。就算她想高兴又怎样?她已经没有意志了。因为她已经被鲨鱼吃掉了。嚼着嫩牛肉烤成的牛排时,你难道认为那牛还有意志吗?”
    “……”
    “妈妈不在天堂,她变成了鲨鱼的血和肉。”
    “……你别那么想。”
    “我也不想那么想,但那是事实。”
    “我第二次进山的时候正好是秋天,加拿大的山里红叶特别漂亮。我们从山顶架起相机。过了几天,我看见灰熊和它的孩子涉水过小溪。母熊小心翼翼地,保护蹒跚学步的小熊不被冲走。离近看时那么可怕的灰熊,那时候看上去可爱得很。”
    “……”
    “唉,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了,我想说什么来着?”
    “……”
    “只是,有过那样的事。”
    “……你遇到熊是幸运的。而鲨鱼,是从出生时候开始,就只知道杀戮和吃肉的生物。知道吗?鲨鱼出生前,在妈妈肚子里就和自己的兄弟互相残杀。从降生于这个世界,它们身上就沾满了别人的血。”
    比利开始觉得脚底发冷。他的脚现在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海中。


    海豚频频鸣叫着,像是在召唤顽固的洁西。
    “乔它们在说话呢。”
    “……”
    “说:‘海并不可怕’。”
    “才没那么说。”
    说完,洁西突然从书上抬起脸,去看海豚。
    “你们怎么了?”
    洁西试图破译海豚的话。
    “……鲨鱼?”
    比利也听出,海豚的声音越来越迫切。
    “有什么东西来了吧?”
    “有什么呢?!”
    舵旁放着小声纳定位仪。洁西打开开关。小船的影子和海豚的影子反映在屏幕上。
    “多了一只。”洁西说。
    的确,屏幕上除了四只海豚外,还捕捉到一只别的什么。

    “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什么?”
    洁西听到,自己的话被重复了一遍。那个声音比利也听到了。
    “是魔音现象!”
    “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
    二人慌忙塞住耳朵,但是声音并不停止。比利环顾四周,宽广的大海缓缓起伏着,其中有一个黑点。他皱起眉头凝视过去。
    被比利的视线吸引,洁西也捕捉到了那个黑点。
    “那是什么?……海龟?”
    看上去确实是那样。海龟常从海面露出脸来漂浮,对洁西来说,那决不是稀罕东西。
    好像觉察到两个人的凝目观察,那个黑点突然消失在海里。不可思议地,这时困扰着二人的魔音也听不见了。
    比利确信,现在看不见的那个东西,就是发出魔音的主人。他感到全身汗毛直竖。
    比利的脸色变了,洁西诧异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比利。”
    比利没有回答,就跳进了大海。
    “比利——!”
    洁西大喊。
    可是跳进水中的比利再没有浮上来。
    洁西给海豚发出信号。
    “你们把他救上来!快!”
    海豚陆续向海里潜去。可是,马上又返回来了。洁西发现,它们在害怕什么。不是遇到鲨鱼的那种害怕,而是警惕不熟悉的什么东西的样子。要是这样的 话,跳下去也没有危险。……想到这,洁西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她发现了刚才自己想要跳进海里。发现后,洁西的脚再也迈不动步了。恐惧袭击了她全身,被鲨鱼 咬住的妈妈的身影充满她的脑海。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也不再能切断对过去的回忆。只要踏出一步就好了,洁西拼命地念诵着,一步……仅仅如此就够了。进入海 里,身体会自然而然地行动,之后总会有办法的。洁西仰望天空,太阳的光线贯穿了她的眼睛。洁西试图想起摇晃的太阳。从海底看到的太阳。

    ……太阳的摇动……海的感觉……水压的重量……。
    太阳从洁西的视野消失了。水平线倾斜着横过来。水面很硬,随后变得柔软。那里已经是大海之中。
    洁西直接向下游去。远方能看到什么。
    ——比利!
    那不是比利。但那是什么呢?洁西没有辨认的时间。那个东西一发现洁西,就以极快的速度游走了。
    洁西的心咚咚跳起来。那个东西在消失前回过头,虽只是一瞬间,她还是看到,那是一张人类的脸。
    ——不可能。
    洁西集中心思。好害怕……集中得还不够……,洁西对自己说。
    在那个神秘的东西待过的地方,比利漂浮着。洁西一口气游到那里,从后面抱住他折回。
    她看见了太阳,令人怀念的太阳。海水是那么温柔。但是,没有时间缓缓上浮了。洁西抱起比利急忙向海面游去。
    水比想象的还要深。空气也用完了。


    ——不过没关系。海会引导我。
    洁西对自己说。渐渐地,她被奇妙的感觉包围。令人怀念的舒服的感觉……但那也是缺氧的危险信号。因为缺氧时,人会突然失去意识,洁西非常清楚这一点。现在不能因为缺氧而丧失意识,如果不想办法保持清醒,连比利也救不了。
    太阳还很远。洁西变得不安起来。她全身没了力气,把身体交给浮力,折回向来时的路程。刚才她全力游得太猛,而且回程又抱着比利,再加上这种深度……血液中的氧已经用完了吧。现在的状态下,任何时候失去意识都不足为奇。
    突然,眼前有东西遮住了太阳。
    ——是人!
    洁西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她以为出现了幻觉。明显地,那是个人。但由于被海藻般摇曳的头发遮住了,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洁西反射性地向那个人伸出手去。刚一感觉到手被握住,强大的水压就压上了洁西。因为自己的身体在以极快的速度上升,洁西不由得咕嘟一口喝下海水。当她觉得不行了时,抬头上看,眩目的阳光倾泻到他们身上。


    她和比利得救了。
    “……那肯定是以前的高频声波。传感器捕捉到了什么——在船的正下方……。有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只不过那家伙在用高频声波叫着什么。我坐立不安,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跳进了海里。因为忘记戴水镜,眼神不大好使,但我到处也找不到那个东西。
    可是,周围的感觉变得很奇妙。蓝色海水中到处是黑色的影子,它们星星点点,简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这黑东西不断出现,我凝神细看是什么的时候,不一会儿那黑东西就覆满了四周。它们猛烈地动着,来回游动。
    ……是宽咽鱼。
    和那时一样,无数的宽咽鱼在我周围蠕动。这东西让人觉得不舒服,我连忙要回到海面上去,呼吸也到了极限。……可是,怎么游也无法前进。眼前全是宽 咽鱼。我已经拼命地向前游了。可是想一想,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儿的?是了……是为了要见那家伙。见到那家伙想要抓住他吗?……不是,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 见他,只要见见他就好了。什么?只是这样吗?是的,只是这样,只想看他一眼。不过我还是警惕着。人类虽然和我们很像,但与我们不一样。现在我溺水了。这家 伙不是我们。哎?又有什么来了。向这边游过来了。那家伙是我吗?或者是我?……不……那是洁西……是洁西。”


    一口气说到这儿,比利突然盯着空中,沉默了。
    “比利,你稍微整理一下你的话好吗?”莱安说。
    “‘那家伙’到底是谁?”
    “呃?”
    “你不是说,想见‘那家伙’吗?”
    比利陷入沉思。
    “是我。”
    “……你想见谁?”
    “所以是‘我’!”
    莱安叹口气。
    让比利躺在床上,莱安他们出了房间。洁西说还有话要谈,留在了那里。
    回到起居室,莱安他们脸色很难看。
    “严重的错乱状态。”莱安说。
    “肯定是溺水受到了刺激。”杰克说,“到明天就好了。”
    电话响了,高登去接。是艾法提的消防署署长西伯•昆汀打来的。西伯也是他们的熟人。

    “有一艘渔船出事了。要布置我们的署员到凯利那的灯台那边,能帮个忙吗?”
    这一带一发生海难,消防署的人肯定以海岬上的灯台为据点实施援救。这时,他们必定要来研究所借住。西伯说“帮忙”,指的是这个。
    “触礁了吗?”
    高登放下电话,杰克马上问他。
    “不,是在海上漂流。可能是发动机系统坏了,那条船以前也出过事。”
    “这儿的渔船都老得快散架了。那我回去工作。”
    说完杰克回工作室去了。
    洁西留在比利的房间,一个人向外面眺望许久。她没把自己的经历对任何人说。不能说出去。不知为什么,她坚信应该这样做。
    “哎,比利……”
    洁西招呼床上的比利。
    比利裹在毯子里,洁西看不到他的脸。从刚才开始,比利也好像沉思着什么。
    “比利,你在海里见到了什么?”
    “……”
    比利没有回答。
    一艘渔船从艾法提出航,在圣劳伦斯岛洋面上突然失去了消息。当地的救援队马上出动,将近日落时分,负责搜索的直升飞机发现了正在漂流的渔船。从直升飞机上用无线电联系也没有应答,接近一看,甲板上躺着好几个船员。
    向设在艾法提港的渔业协会应急中心汇报完情况后,直升飞机也没了消息。
    入夜,消防队员来到研究所,莱安把客厅开放给他们。一个队员对莱安说:
    “事情有点麻烦,也许还需要你们的援助。”
    “没问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请尽管提出来。”
    “谢谢。不巧艾法提的渔民几乎都出海了,我们人手不够。”
    五名队员每四个小时一轮,派两个人上灯台放哨。留在研究所的人则频繁地与应急中心联络,紧张的状态持续着。
    发现渔船,是在翌日上午。打捞船马上要出动,莱安和高登、还有羽陆都要上船同行。

    艾法提应急中心像捅了马蜂窝一样混乱。到处都是渔民的家属,大声哭泣。
    西伯署长看见莱安他们,忙走过来。
    “麻烦你们真对不起。”
    “别客气,救人要紧。”
    “刚才往你们研究所打了电话,打错了。”
    “什么事?”
    “那个,想借用一下你们的船。”
    “船不够吗?”
    “漂流船就算了,但还必须找失踪的飞机。这方面想拜托你们。在这个岛上,只有你们船上的传感器设备最先进了。”
    西伯突然哽住了。
    “直升飞机上,有我的五个部下。……现在都在海底了。”
    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声音,西伯让自己恢复工作时的表情。
    “我想让四个队员坐你们的船。”
    “明白了。我火速把船叫来。”
    “不用,刚才在电话里已经拜托好了。杰克说,他会先把船直接开到漂流船那里。”
    打捞船准备好后,于下午二点起航。
    船上有西伯的下属十人左右,另外还有闻讯赶来的当地渔民。
    羽陆夹在其中,和渔民们谈论一会儿后,回到莱安这边。
    “那些家伙,说是因为人鱼的缘故。”
    “人鱼?”
    “说是渔民听到人鱼唱歌,脑袋坏了,所以船才失去控制漂流的。这种迷信现在还如此根深蒂固,真让人感兴趣。”
    四十分钟后,此次行动的目标——漂流船被捕捉到了。在船的甲板上,斜歪停着迫降的直升飞机。只从望远镜看,机组人员还生死未明,但以为他们早已葬身海底的队员顿时发出欢呼。
    杰克驾驶的游览船已经到达,远远地跟着漂流船。游览船甲板上站着比利。
    “不要紧吗?那家伙。”高登说。
    比利向接近的打捞船招手。他两手拿旗,是手旗信号。


    “他在说‘停止’。”
    一个船员说。同时杰克的无线电进来了。
    “喂,莱安!你在吗?”
    莱安拿起无线电通话机。
    “怎么了?”
    “告诉你们船,不要再缩短与漂流船的距离。”
    “明白。……为什么?”
    “是上次的高频声波。”
    莱安吃惊地望着漂流船。
    “怎么回事?杰克?”
    “什么怎么回事!那个漂流船,被异常的高频声波包围着。”
    西伯听到谈话,诧异地问莱安:
    “什么叫高频声波?”
    “哦……”莱安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只能先指示不要让打捞船接近漂流船,然后和高登他们一起,来到游览船上。西伯和几个部下也跟来了。靠近一看,甲板上的比利脸上简直没有血色。
    “你不要紧吧?比利。”莱安说。
    “啊。硬撑着吧。”
    比利脚下直晃。
    “别勉强自己。”
    莱安拍拍比利的肩膀,走进掌舵室。里面,杰克正聚精会神地守在声纳定位仪的屏幕前。
    “船周围半径约300米,被尖锐的高频声波包围。再往外则急剧减弱,过500米后完全消失。船周围的程度最严重,最高波甚至达到223分贝。这数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进里面的话会更厉害。”
    “也就是说,那条船中有什么东西吗?”莱安说。
    “严密地说是船底。他们抓住什么东西装进了底舱……”
    莱安把兴奋的目光投注到漂流船上。
    “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闯了进去。还不算厉害,没到同时听PinkFloyd和SexPistols的程度。”
    杰克挖着耳朵说。
    “杰克的假说也许是正确的。”莱安说,“如果那个东西是在海中叫唤的话,我们在海上,高频声波传不到我们耳朵里。”


    水和空气的分界线像一面墙,能强有力地阻断声音传播。海中的声音被水面反射,从船上听不见。相反,翱翔空中的海鸥的叫声,在海里也听不到。从莱安他们来说,这是常识性的知识。漂流船被高频声波包围这件事,意味着声音的源头处于登陆状态。
    “问题在于,那是个什么东西?”
    杰克说。
    西伯再也无法忍受这些莫名其妙的谈话。
    “莱安,是怎么回事?”
    “啊……嗯……”
    莱安只好一五一十地为西伯解释高频声波。但西伯听完,仍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一接近的话……会变成怎样?耳鸣吗?”
    “不……和耳鸣不同。”
    “不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羽陆说。
    “可我们不能在这里干看着,里面还有生存者。我不知道什么高频声波,堵上耳朵进去总行了吧?”西伯说。
    “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就算你堵上耳朵也能听见。”
    杰克说着,给西伯看声纳定位仪——很大的圆圈包围着漂流船。
    “这怎么说呢,所谓‘音的区域’吧。”
    “连救援的直升飞机都没有办法,我们总不能愚蠢地冲进去吧?”
    莱安说。
    “那该怎么办?”
    “等到夜里。”
    “到了夜里声音就能停止吗?”
    “我们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东西,如果它是动物的话,就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看着,等到那时候?”
    西伯看看漂流船。
    “是使人发狂的声音吗?……那是人鱼吧?”
    “是人鱼的话可是大发现!”杰克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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