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闹钟发出频率单一的“嘀嘀”声，划破了清晨六点卧室里的寂静。颜璟侧身关掉床头柜上的闹钟，掀开身上的空调被，起身走到客厅，拉开窗帘。

近一个月都是连绵的阴雨天气，窗外飘着零星的雨滴，天空灰蒙一片，屋内更是冷清。颜川的房门紧闭，屋里没有一丝声响，而旁边杜林芬的卧室也同样关着门，不时传出些有规律的敲击声。

颜璟洗漱完毕，套了一件运动外套就出门了。防盗铁门有些生锈，一拉便吱呀作响。因为下雨的关系，平时这个时间，小花园应该已经响起的音乐和跳舞的大妈们此时并没有出现。颜璟怕雨势变大，便加快脚步走到小区门口，在沿街的一家早餐店买了豆浆，还有新出炉的烧饼。

回到家里的时候，时钟已经快要指向数字“7”。颜璟进厨房把早餐装盘完毕，放到外面的餐桌上，然后敲了敲颜川的房门。

“颜川，七点了，起床吃早饭。”

颜川比颜璟小五岁，今年刚上大一。颜川的学校在本市，但新校区建在郊区，离家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很多孩子在上大学的第一年都像脱缰的野马，沉迷在新鲜自由的大学生活中。颜川也不例外，因为要转三辆公交车，所以他并不经常回家。这个周末是父亲的忌日，他才被杜林芬从学校召唤回来。

杜林芬的房门准时在七点打开，这时她刚好在房间内的菩萨像前念好一遍经。颜璟在房间换好外出的衣服后，三个人都坐到餐桌边开始吃早餐。

颜川睡眼惺忪，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他昨夜组队打游戏到凌晨三点，颜璟敲他房门的时候，他睡梦正酣。

看着颜川无精打采的样子，颜璟和杜林芬不约而同地微皱了一下眉头。

“平时在学校几点睡？”颜璟问。

“十二点。”

颜璟并不相信他的话，但也没有揭穿，只是淡淡地说：“太晚睡早上起来没精神，容易迟到，上课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课。在学校早点睡，游戏是打不完的。”

颜川含糊地“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喝豆浆。

杜林芬见儿子的表情黯淡，往他碗里又添了些豆浆，说：“别的没什么，这么晚睡对你自己身体不好。要是没睡醒，吃完早饭再回去躺一会儿，睡醒了再去学校。”

颜川依旧含糊地“嗯”了一声。

杜林芬喝完豆浆，起身进了厨房，颜璟这时低声对颜川说：“我知道你星期一上午有课，吃完早饭赶紧回学校。不许逃课回寝室睡觉。”

颜川抬起头说：“知道了。”

等杜林芬回到餐桌，颜川突然对颜璟说：“姐，你是不是升职了？成正式律师了？”

颜璟淡然道：“是啊，现在可以接触案子了，以后零用钱给你加两百块。”

颜川嘿嘿一笑，继续咬烧饼。

而餐桌的另一端，杜林芬表情平静地说了一句：“既然成为正式律师了就好好干，现在竞争激烈，工作难找。”说完，便走进她的房间，在佛像前上了一炷香，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颜璟已然习惯这一切。

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颜璟快速消灭掉最后一点早餐，拿上包就迅速出门了。

还没有到上班早高峰的时间，公交车上还有几个空着的位置。颜璟坐在窗边，戴着耳塞，看着有些空荡的马路发呆。

每年到这个阴雨绵绵的月份，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MP3里的歌都是略带伤感的英文慢歌，一首一首听得她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似的，阵阵发疼。

照理说，那年她才五岁，父亲的丧事应该没有清晰的影像留在她的脑海里，但是二十年过去了，她就是能确定那些撕心裂肺的哭泣、痛不欲生的悲伤曾经存在过。

幸好，今天有值得高兴的事能够冲淡心中的阴霾。

半个小时后，公交车到达目的地——Y市的中心商务区。颜璟下车，穿过整洁而华丽的大厅，走进电梯。

十九层是她的工作地点——有容律师事务所。

电梯一层一层地上升，颜璟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地变得愉悦。今天是她作为初级律师上班的第一天，这意味着她将正式成为这家Y市最有名望的律师事务所的一分子。电梯的提示音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莫名地沾染着一点小兴奋。

颜璟跨出电梯，前台小姐对她微笑，双手递给她一张新的工作卡。

“颜律师，早。这是您的卡。”

颜璟接过卡，同样微笑着回应道：“谢谢。”

经过大厅仪表镜时，颜璟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着镜中身着套装、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自己，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有容律师事务所成立四年，已经发展成为了Y市顶尖的律师事务所之一。这所事务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崛起，是因为它的创始人——郑容。郑容出身法律世家，也是Y市知名的才子，二十六岁从美国留学回来，做了两年高级律师，处理了几个棘手的案子，名声立刻在Y市的商界、法界传了开来。随后他自立门户，带走了一批非常有实力的律师以及一些重要的客户资源。

好的开始便是成功的一半，加上朝气蓬勃、才华横溢的“活招牌”，有容的发展前景不可估量。有容的律师团队大部分都具有国内知名大学法律系的学历，而有海外教育背景和从业经验的人也占三分之一。说来，郑容还算是颜璟的学长。当初颜璟刚进Y大法律系，碰巧郑容回国，他们的系主任就把得意门生请回学校做讲座。

当时郑容的演讲既有中式底蕴又不失西式幽默，他年纪虽轻，却已经有了过人的魅力。他在专业上见解独特，让学弟学妹们佩服不已。近几年，有容发展越来越好，已经成了法律系学生的梦想之地。

颜璟毕业的时候，有容正好公开招实习生。颜璟的资历并不傲人，没有大项目经验，没有海外经验，自然在简历甄选阶段就被淘汰了。幸好她个性坚持，不厌其烦地发邮件，登门造访，人事部的主管助理被她缠烦了，就提供了一个只对内的招募信息给她——初级文员的职位正在招聘。颜璟曲线进攻，最终拿到这个职位进入事务所，然后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晋升为初级律师。

有容事务所里，可以俯瞰周边地块、视野极佳的独立办公室都归高级律师所有，而事务所的大厅被分割成两部分，一边是文员座位，另一边是初级律师座位。

上周五，颜璟还坐在左边的位置，桌上堆满了待处理和整理的文件。而今天，她搬到了右边，有了一张宽敞整洁的办公桌。

一条小小的过道把事务所的员工隔成了两个世界。文员每天要处理琐碎的文件，被初级律师使唤，做各种杂事，就算做到组长，薪资还只是初级律师的三分之一，而初级律师的晋升空间很大，每年的加薪以及分成会更多。

一整个上午，颜璟坐在办公桌前，浏览着门户网站的社会版块。按照惯例，刚晋升的初级律师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辅助高级律师，也就是给他们打下手，参与他们的案子，听他们的差遣，熟悉业务，累积经验。而她到现在还没有接到任何的电话，也没有人来吩咐工作。

午休时间，颜璟像平时一样到二楼食堂吃午餐。写字楼里云集了大批的上班族，中午时间，食堂里面人满为患。颜璟端着餐盘看见角落里刚好有人吃完离开，便走过去坐在那里。

她坐下没多久，不经意看见不远处三个女孩子端着托盘正在找位子，是事务所原来初级文员组里的同事。其中一个人的视线恰好和颜璟对上了。那三个人互相耳语了一下，朝颜璟这边走过来。

“颜璟。”李芙娜叫她。

颜璟抬头，礼貌地笑了一下，说：“你们也来吃饭啊，坐吧。”

刚才颜璟看见了她们眼中的尴尬，她们分明是不愿意和她坐在一起的，而现在整个食堂大厅只有她身边的三个位子是空着的。颜璟知道她们碍于公司同事的面子，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在她身边坐下。

喧闹的食堂里，这个餐桌边的四个人出奇得安静，周边的声音对她们丝毫没有影响。颜璟进事务所之后和同事的交流并不多，有什么集体活动她都是找理由推掉。她和每个人的关系都是淡淡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另外三个人想聊天，又不能把颜璟撇在一边，于是冯媛先开了口：“颜璟，升律师的感觉怎么样？”

“具体的事情还没开始做，感觉没什么变化。”颜璟老实地回答。

这个回答听上去过于生硬，于是四个人又陷入沉默。颜璟想，她们三个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大概是被上周五的事吓到了。

上周五，调令下来，得知颜璟晋升之后，文员组的同事在QQ群里嚷嚷：“颜璟，你敢不敢晚上请客？”

“不敢。”颜璟老实地回答。

原本热闹的群里立刻安静。一般人再怎么样也会敷衍地请一次客，毕竟磨不开同事的面子，也是为以后的工作打好关系。可偏偏颜璟连婉转的拒绝都不会，加上她平时不喜交际，给人不好接触的感觉，于是便没有人再敢提起这件事。下班后，同事们结伴去吃饭、唱歌、逛街、喝酒，而颜璟则是匆匆回家。

每天下班回到家，杜林芬只顾着诵经礼佛，颜川在家时也只顾打游戏，打得昏天暗地。独自坐在房间里的时候，颜璟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惆怅。

想起毕业纪念册上辅导员的评语：勤奋刻苦，专业知识出众，希望以后扩展交际面，增强交流。实际就是说出了她人际交往的障碍。

她想到这些，心酸却又只能一笑而过。交际交往需要时间，需要金钱，这两样偏偏是她最缺少的。在学校，她不参加社团，不和同学聚餐，毕业后工作依旧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工作。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十分钟过去，颜璟不忍心看同事们费心地应酬她，于是匆匆解决了碗里的饭，回到了办公室。下午依旧没有什么事，颜璟去了资料室，借了案卷来看，还有好些是以前经她手整理过的。

临近下班的时间，颜璟整理好借阅的案卷准备去资料室归还。突然有人敲了敲她的隔间板。颜璟抬头一看，原来是赵祈颂。

事务所新建了一个咨询部，专门接危机处理、形象管理等案子，主管就是赵祈颂。他也是海归背景，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这样的高层风云人物，颜璟自然是认得的。她抬起头，叫了一声：“赵总。”

“有个当事人要面谈一下，你跟我去一趟。”赵祈颂对她说。

颜璟二话不说赶紧去了资料室交还案卷。咨询部建立不久，并没有组建完成。颜璟也不敢多问为什么赵祈颂会叫自己，只是拿着随身的提包跟着他下了楼。

路边有一辆车已经在等着。颜璟上车后，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同去的还有郑容。

颜璟在事务所待了快一年，她只坐在隔间里越过挡板看见过郑容在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却一句话也没与他说过。这次是她作为律师的第一次面谈，本就紧张，加上还是和老板兼曾经仰望的学长同行，这让她坐在座位上更加不自在。

颜璟低声叫了句：“郑律师。”

郑容原本在查看记事本，闻声抬起头，对她点头微笑。

车子启动，汇入路上的车流中。颜璟坐在前排，紧张地不敢细听后面两个人的对话，只是模糊听到赵祈颂说：“小事，你何必出马。”

郑容回答：“过去看看。”

颜璟如坐针毡地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撑不住稍稍松懈了下紧绷的身体和神经。就在这时，郑容的声音突然响起：“颜璟，你是第一次和当事人面谈吧？”

颜璟心里又是一紧，侧头笑着对郑容说：“是的，郑律师。”

郑容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让颜璟想起以前，他去学校讲座引起系里的女生纷纷议论。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这样的浅笑挂在脸上实在是女学生心目中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的标准形象。那时这些话在她耳边只是滑过，今天这样近距离看，还真是切合。

“对了，还没有恭喜你，欢迎加入有容律师团队。”郑容倾身向前面的颜璟伸出手。

颜璟侧过身，轻轻握住他的手，说：“谢谢郑律师。”

几乎是一瞬的碰触，颜璟已然觉得手心微湿，不敢直视郑容。说完话，她立刻转回身子坐正。

郑容接着和赵祈颂讨论案件，而颜璟被提起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