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有关月光花的一切

我们一同遇见月光花这种奇异的植物,是在多年以前的初中时代。

云南的九月是最好的季节,雨季已过,天高日朗。按惯例,初三不出游。难得学校让四个初三班在开学后一起出发,前往西山采集标本。

西山,是宁县这处高原盆地的西面山峦的总称。那里有一片高海拔地区被辟为自然保护区,禁止采药、砍伐和捕猎。我们要去的是保护区附近的矮山,植物种类虽不如区内丰富,但比起盆地可谓多彩。去之前老师做了不厌其烦的讲解,说因为山体造成的海拔变化,我们会遇到亚热带乃至温带的各种植物。请每个人自带干粮,山里有泉水,考虑到大家要饮用,不要在里面洗脚。穿长袖长裤防止蚊虫,还有,千万别往草丛深处走,可能有蛇。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必须跟牢大部队,不许私自乱走。要知道,大自然的美景也有危险。二十多年前,好几个青壮年在西山走失,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师絮絮地讲着,一群人在底下兴奋地猜测:失踪?是不是被狼给吃了?胡说,西山的狼早就被打光了。要是真有狼,我们可以做打狼英雄,哈哈。

我在嘈杂中不以为然。不就是西山嘛,我爸带我去过好多次了。

我爸不是我亲爸。我是他进山采兰花时捡回来的。

当时我约摸两个月大,脸中央有道兔唇的豁口,在亚热带的草窠子里饿得嗷嗷直哭。爸偶尔提起捡我那年的事,他话不多,只是感慨:

旁边就有条花皮蛇呢,我家姑娘命大,一点没事。

我爸在捡到我那年三十五岁,仍是个光棍。他给镇上的公园打理花草,拿一份工资,但没能转为城镇户口。这是他没找到对象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恐怕在于性格方面。尽管他一手把我养大,供我念书,我还是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这一点。我爸不善于和人交往,他对花草和牲畜就没有障碍。

六岁那年,爸带我去昆明做过手术,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已不是兔唇。只是疤还在。也因此被一些讨厌的家伙们取笑过。一旦被人不怀好意地提起兔唇,我就不管不顾地和人打一架,不管对方是不是比我高大的男孩,或是人多势众。爸经常被老师喊去学校。老师找他不全是告状,毕竟我占了一半的理,老师们只是含糊地说,你家女儿,唉。

奇怪的是,大概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从前和我打过无数场架的男孩们突然变得友善起来。我们从此一起打电动、钓鱼,或是在镇上晃悠。其他时候,我喜欢黏着爸,陪他在公园侍弄花草,偶尔跟着他去西山。爸经常去那边采药,或是找些罕见的兰花。

爸对兰花的兴趣不超出种花人的范畴,他不进保护区的地界,也没用兰花换过钱。到我念初中的时候,正是整个云南省陷入莫名其妙的兰花热潮的年头。西山恐怕连保护区的每一寸地都被人偷偷摸索过,兰花变得相当难找。每次碰到那些试图从土里掘金的人,爸都显得不太高兴,这两年我们没怎么去西山。

我从小学就跟何琴相熟,这次规定两人一组,我当然和她结对。

出发那天先在操场集合,我找到我们班的队列,又挤到何琴旁边。她看见我鼓胀的书包,有些诧异。“这么满?难道都是吃的?”

我得意地打开军绿背包给她看,里面是一捆尼龙绳。“要绳子做什么?”瘦猴般的男生小六在旁边探头探脑地问。

我说:“山人自有妙计。”

队伍出发了,两百多号人带着少年少女的喧嚣和欢快劲儿,形成一道嘈杂的洪流。这道洪水蜿蜒穿过镇子,来到村庄之间的大道,不时溅出些水花到田间小路,那是某几个好奇的学生溜到田埂上,又立即被随队的老师吆喝回来。

远征持续了近三个小时。对农村学生来说,这点路不算什么。少数镇上学生也不甘落后。何琴问我累不累,我摇头。其实不累是假的,以往我总是坐在爸的自行车后座,他骑到西山脚下,把车寄放在农家,我们只需步行一小截路程。我不怵爬山,再高再难爬的山也难不倒我,我总能在看似没路的地方下脚,揪着草木借力,噌噌地向上爬。走这么久的平路是头一回。

何琴抢过我的书包斜挎在肩上,和她自己的书包成十字交叉。我顿感轻松,便没有嘴硬地抢回来。我俩不觉间比同班同学慢了一程。这时洪水的队列早已散成无数小水花,男孩女孩们三三两两走着,毕竟是累了,说话的人少,也没有人打闹。

我看见前面有几条站定的人影,又走了几步,发现是小六和另外几个男生,阿奎,海椒,宏平。等我们走近,阿奎笑嘻嘻地对我说,有人多能吹呢,说自己爬山特别行,走点路就喘成这个样子。

我给他一个白眼。外号叫“海椒”的蒋海峰对何琴说,你把大头的包给我吧。海椒是宁县的特产,一种硕大又强劲的辣椒。蒋海峰是个沉默的男生,长得高,学习也拔尖,所以得了这个外号。

何琴把包递过去,他也像她一样十字交叉地背了两只书包,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团用芭蕉叶包裹的东西。一打开蕉叶,浓烈的蜜香直往鼻孔钻,是烤过的糍粑,抹了厚厚的蜜。这是冬至的吃食,现在还不到中秋,感觉格外稀罕。几只手毫不客气地伸过去,很快瓜分完毕。我满嘴黏唧唧的糍粑,口齿不清地说:“看在吃的份儿上,等一下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阿奎高声大笑:“就知道你要乱走。”

宏平向来比较乖,他不安地说:“老师不是说要跟牢大部队吗?”

我说:“跟着我,怕什么。”

到了山口的河谷,带队的老师们按班级集合学生,分头重申注意事项。雨季消退,河谷里的大石头耸立如雕像,又白又干燥,只在底部流淌着清澈的小溪。我看过八月暴怒的激流,山洪裹挟着红色泥沙咆哮而过,石头们在水底一声不吭地忍耐着,连头也不冒。在这样明媚干爽的天气看来,过去的无数个雨季如同荒诞潮湿的噩梦。

我不耐烦地听老师训话,嘴里咬着一根剥开的铁线草心。草心带着淡淡的甜味,还有股草味儿。再往里走就不长这种草,山隘间有各种拖着长叶子的蕨类,高一点的坡地上长满灌木,缀着红黄纷呈的浆果。野蜂被甜味吸引过来,嗡嗡飞舞。我完全可以想象同伴们看到这一切时的快活劲儿。

更好看的还在后头,我敢保证。

注意事项终于说完了,我一改刚才的步调,噌噌地踩着河床里的石头往前走。小六在后面喊:“大头,河边有路嘛,上去吧,走这个多费劲。”

我头也不回:“有路你去走啊。待会跟不上我不管。”

男孩们哪里受得了激将法,纷纷紧跟上来。何琴在我旁边,步伐稳当。

我带他们走的方向和老师指定的路线南辕北辙。河谷向右侧弯入山区的时候,我放弃了这条不成路的路,朝左边耸入天空的崖壁进发。

悬崖像一堵和地面呈九十度的高墙,努力仰头也看不到顶。上面密密地生着马尾松,随处可以手攀脚踩,所以不难爬。我迅速地爬上去一大截,宏平在下面喊,说他还是随大伙儿走。小六也跟着他往另一边去。

两个没用的家伙。我不理会他们,继续奋力往上。现在剩了四个人。我,何琴,阿奎,海椒。其实本来有条好走的路,但那是个秘密,我不想说。

我爬到半山的台地,坐在地上喘着气等另外三个人。海椒最慢。直到看见他的上半身从树枝间冒出来,我才想起我的包在他身上,背两个包估计很碍事。

我吐吐舌头,向他伸手要包。他直摆手。我笑着说,马上要用呢,你占着它做什么。

从这块台地出发,有条横绕山腰的小路,比肩膀宽不了多少。以前只是条路的轮廓,如今露着寸草不生的红土,清晰地盘在山间。大概是进山挖兰花的人踩出来的。马尾松密密地铺满路面以外的每一处崖壁,它们的手臂从我们的头顶、脚底和四周旁逸斜出,感觉就像站在松枝围成的洞穴里,浓烈的松树味刺激着鼻腔。我从包里拿出整捆绳子搭在肩上,他们三个跟随我循着路走。我不时停下,试图确认太阳的位置。然而草木成了天然的阻隔,无奈,我转头问海椒有没有指南针。他在班里是有名的科学少年。

科学少年的名声不虚,他随身带了指南针。但我们立即发现指南针坏了,针尖犹豫地转朝一个方向,又指向另一个。

何琴问:“我们要去哪边?”

“西南。”我毫不迟疑地说。

“再走会儿。”她说。

“你确定?”发问的是阿奎。

她点头,“那条河自西向东,我们在底下是朝正西走。然后我们往左手方向上的山,所以是南边。如果去西南,就要再绕半圈。”我们三个一致对她的方向感表示钦佩,继续绕山,不时拨开挡在脸前的树枝。“差不多了。”还是何琴率先断定。我心里不太有谱,但这时只能死扛。我四下看了看,找了根粗壮的树干,把绳子往上面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

“要下去?”阿奎惊问。我在他脸上看到一抹动摇的神色。海椒何琴都没吭声。

我点头。嘴唇上方的旧伤疤倏然腾起火辣辣的刺痛。每当我惊慌、愤怒、心神不定,这道疤就会乍然苏醒,昭示它的存在。不知这会儿该算哪种情绪。

海椒开口说:“我先下吧。”“只有我去过,当然我先,”我想想又说,“你们要是不想走,就回去吧。”阿奎笑一声:“爬上来容易,爬下去难哟。还不如跟着你。对了,我们待会儿不至于还要从那底下爬上来吧?”我勉强冲他一笑,“你都说了,爬上来容易。”

按照我的计划,我们只要以绳子作为辅助,从另一面山崖慢慢下到谷底,就将目睹无数奇花异草。大多是草药。这片被山崖团团围住的谷底少有人来,保持了繁茂的植被。想想看吧,从谷底往上看,头顶是蓝天白云,四面环山,外面的世界被隔绝了,没有农田,更没有人家,有的只是满眼的花草,偶尔能看见野兔,不知名的鸟在远处叫那么一两声,还有甲虫或蝴蝶悄然飞过。

学过《桃花源记》后,这地方总让我想起那篇课文。其中的静谧有如甘美的诱惑,让人想长久停留在无人的空谷。

最早带我来这里的是爸。他没明说,我总疑心他是在这里捡到我的。

要等年纪更长我才会想到,有谁会把婴儿扔在这么个荒僻的山谷?初中时代的我缺乏现实的逻辑,只一相情愿地用自己的名字把这片无人的仙境命名为“妙谷”。

事后回想,那天可能一开始就没走对方向。何琴的判断毕竟还是失了准。

不过已无从验证。我们甚至没能顺利下完一半的山崖路。我脚下的松枝不够结实,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本来,如果我抓紧绳子也就没事了,偏巧我正松开绳子,把手心的汗抹在衣襟上。

我的惊叫声和松枝的脆响几乎不分先后。我感到身体猛然下坠,条件反射地闭上眼。整个人一片空白。周围的松枝刷啦啦地划过我的脸上身上,却不觉痛。这一刻什么感觉都没了,我只是一个惊骇莫名急速下坠的点。

既短又长的时间之后,我感到下坠的势头停了。睁开眼,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抓着,是何琴。奇怪的是手没有抓握感,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又过了片刻,所有的知觉忽然回来了。我的手被她握得生疼,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火辣辣地痛。大概是松枝划的。我发现自己悬在空中,脚下什么也没有。何琴在我头顶上方,她的右手牢牢攀住一截枝干,左手伸下来攥着我的右手。她半侧着身子,像一只贴紧山崖的爬行动物。

“赶紧找个地方踩。”她发颤的嗓音从上面传来。

我们分别找了落脚点,稳住身体。我再次抬头,惊讶地发现不见阿奎和海椒。上面不远的何琴的脸上是一道道泛红的刮痕。估计我也同样狼狈。

我半天才挤出一个声音,飘忽得不像是自己的。“他们呢?”

何琴仰头张望,又低头看我。“不知道。你掉了好大一截。”

“啊?”我的大脑有些滞后,“那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着你跳下来的。”她灵巧地往下挪了两步,和我并排,仍抓着我不放。

我看看上面不见人影的松枝,又举目四顾。哪里也看不见绳子的踪影。我惊讶地发现,地面就在我们脚下不到五米。如果不是何琴,我现在多半躺在底下,死的,或是能喘气并且断了无数根骨头的。

我大概脸色煞白,何琴低声问:“还能往下爬吗?快到了。”

我闭上眼,深吸气,再努力睁开。“能。”

“我先下。”她大概怕我再掉下去。

她松开我的手,示意我沿着她踩过的松枝走。我全身软得像棉花,好不容易在意念的驱动下挪开手脚,贴着崖壁一点点爬下去。短短的距离显得无比漫长。脚底接触地面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会顺势倒下,结果没有。我站在何琴跟前,她轻声问:“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我本来正要努力对她笑着说“大恩不言谢”,听到她的话,我条件反射地举目四望,顿时感到呼吸困难。

这里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不是什么妙谷。这鬼地方我绝对是第一次来。

我们的脚下是贫瘠的沙地,寸草不生。崖壁就像一道界限,山与地面接壤的地方,植物消失无踪,只有干涸的沙粒反射着阳光。单调的沙地一直延伸到河边。河不宽,在视线那头从左向右流过。河岸总算有少许绿色。对岸似乎又是断续的沙地,绿色与灰白形成遥远的条纹。

“你看。”何琴指着山谷的另一头。这里和妙谷一样四面环山,那边的山脚下有几个土黄色的物体。我有轻微的近视,眯起眼看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房子。有房子的地方就有人。掉在这么个凄凉得让人发慌的地方,看见房子,我们的心落到了实处。她拔脚就走,我在后面闷哼一声。何琴转过身,我冲她苦笑:“脚疼。”她蹲下来,掀起我的裤脚捏了下脚踝。我“哎”地一缩。

“有点肿,大概扭了。没外伤。”她判断。我试着活动脚脖子,额上沁出汗水。“下来的时候都不疼,真奇怪。应该能走。”

“那就走慢点,”她眯眼打量远处的人家,“既然有村子,肯定有路可以出去。”

这处山谷比妙谷开阔得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半个谷底沉在群山的阴影里,偏偏我们走的地方位于日光的炙烤之下。何琴又把我的包拿去背。两个人的水壶都是空的,原以为山里到处有溪流,装水不急在一时,谁想到会落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现在我拖着一条伤腿,尽可能一瘸一拐地保持速度,却实在快不起来。走了快半个小时,还没到河边。

我被太阳烤得头晕眼花,对何琴说:“你先过去喝水吧,别管我。”

她把两个书包往沙地一搁。“你坐着歇一下,我马上回来。”她往河边跑去,我艰难地坐下,让伤腿保持僵直的姿势。沙地在屁股底下像块烧烫的铁板。

十多分钟后,何琴带着水壶回来了。她的脸带着湿气,大概在河边洗过脸。

“给。水的味道有点怪。还是少喝几口,当心拉肚子。”

“水清吗?”我拧开盖子问。

“清。不过没有鱼。”她的手指间摆弄着一朵带叶子的小白花,花朵有核桃大小,支棱着四片细瘦的花瓣,模样寒酸。

我毕竟渴了,咕嘟嘟地灌下几口水。从喉管到胃凉成一条线。水确实有味,从水壶的铁味儿底下透出来。我皱皱眉。片刻之后,一股热意从胃部升起,好像我刚才喝下的不是水,而是太阳光。我感到耳朵发烫,诧异地问何琴:“这个水你喝了不难受?”

她摇头。“还好,就是有种怪味。”

我不敢再喝,站起身,伴随着些微的晕眩。脚似乎没那么疼了,身子轻飘飘的。刚才喝的河水着实古怪。我来不及细想,毕竟按眼下的速度,天黑都未必能走到那头的人家。

河最宽的地方不过两米,窄的地方仅有一米左右。我们找了一处中间有石头的地方,没脱鞋袜就过了河。再往前的景色少了些荒凉。沙地间错落生长着一簇簇的绿草,稀稀拉拉缀着小白花。是何琴从河边摘来的花。叶子和兰花相似,花形花色却差远了。我摘下一朵闻了闻,有种近似腐烂的怪味。何琴连根挖了几株,用旧报纸裹了放进书包。我本想说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思采集标本,又记起自己才是导致目前处境的罪魁祸首,只好闭紧嘴巴默默迈步。腿确实不那么疼了,有些僵,仍旧走不快。

我的手表显示着下午三点。山谷里的阳光早早地歇了,刚才的烈日显得近乎荒谬,只有山的影子沉沉地覆满地面。坠崖是在一点多,我们已经走了近两个小时。我想海椒他们可能快急疯了。有几次我侧耳聆听,但一无所闻。四下静悄悄的,连鸟叫虫鸣也没有。

开白花的植物渐渐少了,贫瘠的含沙黄土上出现了几块菜田。玉米,甘蔗,还有萝卜。作物们没精打采,却让我们感到某种振奋,彼此相视一笑。农家也近了。这时已经可以看出那是些土夯墙的房子,顶上连瓦片也没有,是草编的。这里的人够穷的。

田间没人。几只竹水桶扔在田头。奇怪的是没有水塘。难道这里的人得从那么远的河边挑水浇菜?我正在疑惑,突然有个尖厉的声音响起。那是个浑身赤裸的男孩,他像是从玉米田后面冒出来的,满嘴蹦出听不懂的词句,又喊又跳,还冲我们扔石头。

我们困窘地停住步子。那情形和遇到某村的疯狗差不多。你不知道该逃,还是该等主人出来收拾。

很快有另一个身影出现。那是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她把男孩打横一抱,一溜小跑地消失在高耸的玉米秆背后。男孩的叫喊声迅速移动,倏然断了。有风吹过。山谷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活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风撩得沙沙作响的玉米田。

我们站在原地等了会儿,何琴喊:“孃孃!”

她喊的是刚才那个女人。没人应。

又过了一会儿,玉米田后面走出一个人。这回是个老头儿。他身上的黑布马甲有点像白族男人的对襟衣,里面没穿衬衫,露着两条瘦筋筋的胳膊。裤子也是黑的,裤腿肥大,裤腰里插着木头烟杆,一头是镶铜的烟斗,看上去和镇上整日泡茶馆的老人没什么不同。

他高而瘦,背很直。等他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们看,我才发现这个人可能不像我最初认为的那么老。他比我爸大不了多少,是服装和腔调使他像个老人。

他盯着我脸上的疤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是镇上的人?咋个来的?”“我们是一中的学生,来采集标本,不当心从悬崖掉下来,我同学扭了脚。”何琴指指我的右腿。“这里有其他路可以出去吧?”男人从裤腰抽出烟斗,烟杆比常见的长得多。他把烟斗在手心里轻叩几下。“有。不过要天黑才能带你们走。先到我家。”

这人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何琴和我对望一眼。她点点头,我知道那意思是“别怕,有我”,我抿紧嘴算是回答,迈开不灵活的步子,跟在男人的身后。

绕过玉米田,没多远就到了他的家。那是草顶平房中的一座,房子一侧搭了间像是灶间的小屋。没有放粮食的二楼,也没有猪圈鸡窝。甚至没看见农家必备的水井。房前有两个陶制的大水缸,盖着木板盖。

堂屋比两侧的厢房缩进去一截,门外留了块带屋顶的空地。我们刚才见过的蓝衣女人坐在那里剥蚕豆,看见我们,她的眼睛一片漠然,继续低头剥豆。我发现她没穿鞋,赤裸的脚粗大坚硬,像用石头雕成的。男孩不见踪影。男人从堂屋拿了两只小竹凳,我们在女人对面落座。屋内光线昏暗,从外面只能看个大概,有张神案,有桌,有椅。没有电视。墙上挂着竹匾,没挂农家常见的年历。何琴家的清贫比起这里都要强些,而且这屋子似乎少了某种生活气息。

或许是因为没有院墙。我第一次看见没有院墙的人家。房前稍远处有片玉米田,算个遮挡。院里没有花,也没有果树,就这么灰秃秃的一片光地,让我爸看见会皱眉。黄昏的阴影覆盖下来,把贫瘠的景色染得柔和了些。

男人坐在想必是他媳妇的女人身边,长时间地咬着没点燃的烟嘴,像在沉思。他不时看我们一眼,视线似乎更多地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和我爸一样,我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如果在这时被人告知,自己将来的职业会是天天和陌生人交谈的记者,我一定感到难以置信。感觉到男人的注视,我紧抿着嘴。

打破沉默的是何琴。“阿叔,这里是哪里?”女人停止剥豆的动作,没有抬头。男人放开烟嘴,没吭声。黄昏似乎充满不可见的影子,灰蒙蒙地四处游移。五月的傍晚,按理该有虫声四起,蛙声呱呱。然而包裹我们的惟有不祥的死寂。附近也没有人声,甚至闻不到晚饭的气味。这地方古怪极了。黯淡的黄昏让人昏沉,我几乎忘了刚才的问题,男人却在这时闷声说:“哪里都不是。你们出去以后,不许和别人说来过这里。”他尽量装出严厉的表情,不算成功。我懵懂地想起《桃花源记》,这地方难道是另一个自愿被人遗忘的村落?然而后来的事情表明,一切都不那么简单。

“好多老鸹。”何琴在我旁边小声说道。这是在男人扔下那句禁令之后不久。

我其实也注意到了。那些长着黑羽毛的大块头鸟儿从不知什么地方飞来,落在没有院墙的平地上,扑扇几下翅膀作为缓冲,然后默默地四下踱步。乌鸦们没有发出难听的叫声,像被施了沉默的魔法。

这情形确实古怪。我试图数鸟,天渐渐黑下来,很难数。我发现自己渴了。

我不想喝壶里的水,问男人要水喝。他从水缸那边舀了一葫芦瓢水,我咕嘟咕嘟喝了半瓢,又递给何琴。她剩了些递回来。

我接过水瓢说:“不喝了。我洗个脸。一脸的灰。”

男人劈手抢过水瓢,厉声说:“挑水要走好远的。”

我愕然。何琴问:“这不是河里的水吧?那条河的水没这么甜。”

男人握着水瓢站在原地,低头盯着我们看。昏暗的天色遮盖了他的表情。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把瓢里的水一口气喝干。

“这里没有电?”我问古怪的主人。

女人已经停止剥豆,她蜷缩在门前,像一只被施了魔咒的巨大乌鸦。我的话音刚落,不远处有道红光腾在半空。是火光。而且该是好大一堆火。我听见女人窸窸窣窣地起身,她不理会我们,赤着脚啪啪地跑出去。

乌鸦们倏然起飞,周围充斥着拍打翅膀的声音。我起身凝视火光映照的那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男人低声说:“跟我来。”

后来的年月,我一直对自己的记忆感到疑惑。那天的见闻确实发生过吗?不说话却充满戒备的女人,同样沉默的乌鸦们,某座房前的篝火。

还有,围绕篝火的情景。

没有院墙阻隔,我们在途中匆匆地瞥见那幅梦魇般的景象。篝火下的柴堆架得很高,估计可以烧好一阵子。橘红色的篝火勾勒出房前的人群,以及乌鸦。

有二十来个人。大多数是男人,还有几个女人。没看到孩子。他们的衣服全是有年头的褂衫,没人穿衬衫夹克之类的普通衣装,如果说是少数民族,又显得过于单调,看不到绣花腰带或缠头的踪影。人们的脚边和肩上停着乌鸦,鸟儿们的羽毛和眼睛闪着乌黑的光。除了柴火噼啪作响,或是某只乌鸦拍击翅膀换个位置,四周寂静无声。

在这些黯淡如幽灵的人和鸟之间,有一个身影格外醒目。那是个骨架坚实的大个子女人。女人穿白衣,样貌威严,耸立在她头顶的发髻被密密层层的银饰遮蔽大半。纯银被火光映照成星辰的颜色,她的眼眸则深湛如夜空。

我最初以为是银饰和白衣让她显得打眼,随即醒悟过来,她在发光。女人的身上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荧光,被篝火一衬,几乎是不分明的。但她确确实实在发光。我差点惊叫出声,恰好何琴用力拽一下我的手。男人带着我们匆匆绕过玉米田,像三个隐秘的逃犯。

离开村庄之后,他带我们走的不是起初来的方向。我的腿仍然有些僵硬,男人走了一程之后注意到了,他显得很不耐烦,蹲下捏我的脚。下手不轻,我闷哼一声。

“水壶给我。”他蹲在地上说。

何琴解下水壶递给他。男人晃了晃壶:“哪儿的水?”

“河水。”我说。

“那正好,”他塞到我手里,“喝。”

我本想说那水有怪味,转念乖乖照做。他似乎不是坏人,虽然态度恶劣。河水和刚才一样难喝,嗓子眼蹿起辣辣的感触。我咳嗽一声。“好点吧?”男人问我,语气透出奇异的关切。我试着活动脚踝,一片木然,至少疼痛不见了。“真神,”我不由得说,“河水能治病?”男人冷笑一声。大约是冷笑。他笑完了没做解释,又开始迈步。我们跟在他身后踩过含沙的土壤。

我的表没有夜光功能,无法判断时间。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和何琴手拉手走在男人身后,似乎这样做可以给彼此鼓劲。我回头张望,我们离篝火和那群人已经很远,只能看到夜色中一抹微红,标示出村庄的所在。有几分钟,我恍惚听到鼓声从那个方向传来,又觉得可能是疲倦导致的错觉。男人示意我们停下休息。他蹲着点上长杆烟斗,烟锅红艳艳地亮起来,随即转暗。我和何琴往地上一坐。这一天走了太多的路,现在脚踝不疼了,大腿反而酸软不堪。我伸直了腿拍打着,无意识地仰头望天。月亮出来了。是十五,或是十六。月亮从山背后升起,巨大的白色天体停驻在墨蓝色的天空。星群因此暗淡了光泽。月亮似乎比以往见过的大了一圈。何琴掐一下我的大腿。我条件反射地“呀”了一声,接着感到她有些惊慌。她只想引起我的注意,没想到我会喊出来。

我在这时看到了她想让我看的。那是今天陪我们走过大半个下午的白花,在附近零零落落地长了几丛。刚才走夜路没顾上注意,再说也看不清,但此时此刻,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它们。

白花在发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光泽,白得近乎泛蓝。我不期然地想起刚才的白衣女人,忍不住问正在抽烟的领路人:“这是什么花?”他咂吧一下烟锅,仿佛好笑地重复我的话。“这是什么花?要不是运气好遇到我,你们再也出不去了,还有心情看花?”我一惊,小心地说:“……为什么出不去?”“我不是说过嘛,出去以后不要对别人讲。这里不让外人来。来过这里的外人,差不多个个都只能在这里等死。”

他的脸在微明的光线中浮现出来,我发现他皱着眉。花朵们的光比刚才更强,以至于我们的周围就像点亮了一盏盏低瓦数的灯泡。不远处是一座山的巨大轮廓。

“这里到底是哪里?”我尖声问。

“你以为呢?”

我和何琴像两只戒备的动物,死盯着他。

“你们听过仙人谷的传说吧?”男人说。我们都吃了一惊。

云南的土地长满各种枝繁叶茂的传说,我们这个县城的民间故事也被汇编成一本厚重如字典的书。我从学校图书馆借了读过。就算没看过书,恐怕也没人不知道仙人谷的故事。故事有点像《桃花源记》。

故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却有着少见的黑色结局。

贫穷的小伙子被坏心眼的哥嫂欺负,他进山打猎,掉下山崖,到了一处奇异的仙境。仙境的人们每天唱歌跳舞喝酒作乐,那里的酒只要喝了就会忘记烦恼。小伙子在仙境娶了媳妇,过着神仙日子。几年后,他惦记家中的老母亲,觉得母亲肯定被哥嫂虐待,想把她接来仙境。他带着两只装满仙酒的葫芦回村,在路上遇到生病的富商,小伙子给了商人一只葫芦,商人喝下仙酒,病情痊愈,给他一大块金子作为酬谢。等回到家,小伙子发现母亲的境遇果然很糟。他斥责哥嫂,打算把母亲带走。

贪心的哥嫂听说了小伙子赚到金子的故事,声称不给仙酒不放人。小伙子没办法,把另一只葫芦给了哥嫂,自己背着母亲上路。

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在山里转了几天,最后只好沮丧地放弃。他用金子买下一块地,和母亲一起生活。

哥嫂偷偷尝了仙酒,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活。他们忘了用酒换钱的计划,把酒喝得一滴不剩。他们盘算着去找更多的仙酒来喝,还想用仙酒赚钱。小伙子告诉他们,自己最初是掉下悬崖误入仙人谷。贪心的哥嫂也去跳崖,最后摔死了。

小伙子每天都在试图寻找通往仙人谷的隐秘道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老了,到死都没再找到那个地方。

男人提起这个传说,我多少有些惶惑。掉下悬崖可不就是我们的遭遇嘛。不过这里完全不像仙境,又穷又荒凉,而且有种说不出的可怕。

好奇心最终压过了恐惧,我试探地问:“那个传说是真的?真有什么仙酒?”

“当然。你不是看到他们在宗庙点火了嘛,那是要开喝了。”

我想起火堆旁的人群,他们的脸色空漠冷淡,并不像幸福的仙人。

至于男人所说的宗庙,看上去不过是间普通的农舍,和他自己的家没什么不同。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男人把一只手伸到身后的裤腰,解下一只小葫芦。他把葫芦递向何琴,眼睛看着我。她迟疑着没有接。

“没有毒。”他露出嘲讽的笑意。我想起传说中的人们,他们喝过仙酒从此着迷,念念不忘,想找到更多的酒。我忍住害怕,掸开何琴接葫芦的手,抢先喝了一口。酒很烈。我猛咳起来。男人“嗤嗤”地笑了,又示意何琴也喝。她没像我一样咳嗽。见我们都喝过酒,男人说:“记住!不许把这里的事告诉别人。”

酒精使我有些犯晕,我含糊地点头,有种上当的感觉。就是普通的白酒嘛。男人拿回葫芦,再一次盯着我看。他看的其实是我的疤。

我一阵脸热。他收回视线,举起葫芦,美美地喝了一大口。

“我们该走了吧?”我向他提出。

他没答理我,兀自发呆。何琴也坐在原地没动。我推了推何琴,她像是突然被人从梦中唤醒,脸上露出吃惊又茫然的神色。我又伸出一只手在男人脸前晃动,对方毫无反应。

“他喝醉了?”

“不太像……我爸喝醉了不这样,”何琴环顾四周,“那些花开始熄了。”

她的用词不恰当。花又不是灯,怎么会熄?我想纠正,却发现她是对的。萦绕花朵的光渐次变淡,四周重新陷入夜的怀抱,只剩下朦胧的月光。

刚才恰似泥塑木雕的男人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说:“该走了,路还长。”

我们翻了大概两座山。路很不好走。男人很能爬山,估计不输我爸,有些看似完全无法攀越的地方,他自己先爬上去,然后用蛮力把我们先后拽到高处。途中他停下喝过几次酒,每次喝完都会有几分钟的失神,倒是没再逼我们喝。天色逐渐转作柔蓝,前方的天空像是陡然涨红了脸,太阳快出来了。原来我们一路向东。

我们从又一处近乎垂直的山崖慢慢下到地面的时候,天大亮了。

我打量四周,忽然认出自己的所在。旁边就是出发时爬的那座山,现在站的地方离昨天上山的位置不远,从这里看不到横七竖八躺满大石头的河谷,我知道它就在附近。

“你领我们绕了好多路啊。”我忍不住说。在明亮的天光之下,男人显得格外干瘪,只有一双眼睛灼黑发亮。“没绕,这是最近的路。”他拍一下我的头顶,动作带着莫名的温和。他又说:“记得我的话,不许对别人讲。就说你们走失了,自己找回来的。”

我点头。他伸出沾满沙土的手,小指弯曲。我们错愕片刻,才意识到他是要和我们拉钩。孩子气的动作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称。

“对你家大人也不准讲。”男人在拉钩时向我叮嘱。我心念一动,“你认识我爸?”

他没回答,侧身抓住一截树干,轻松地一拽,很快爬上两米多高。“谢谢!”何琴大喊,“谢谢你送我们回来。”“别忘了!”男人的声音逐渐远去,很快就无法捕捉到他不断上移的身影,密林遮蔽了一切。昨天到此刻的经过恍如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我看向何琴,她脸上的划伤已经愈合了,一道道细细的棕痕。

“回家还有好远的路。”我长叹一声。这时忽然有交叠的人声遥遥传来。无数个声音在喊。被晨光包裹的喊声显得既真切,又飘渺。人们在远处呼喊我们的名字。

出于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理由,我们不约而同地遵守了男人的话,没有对大人们说出坠崖后的经历。海椒和阿奎告诉我们,那天的意外把他俩吓坏了,阿奎迅速沿着来路回到河谷,找了老师。老师们当即集合所有人回镇,中止春游,并到附近的农家找人帮忙。

到了下午,河谷附近,我们的绳子下方的山谷——也就是我所谓的妙谷,还有附近几座山,全都被大人们边喊边找过。哪里都没有两个惹祸精的身影。警察也出动了。大人们找到天黑,在山里露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开始搜寻。而我们却在日出时分突然出现,两个人都是翻山越岭之后的狼狈相。

我爸也在搜救的人群中。

我本来以为会被老师和爸狠狠训一顿,结果没有。大概因为我们的模样实在凄凉,让人无从发火。

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山谷。采集标本那天,我出于孩子气隐瞒了另一条更方便的秘道。中考结束后,我试着重走老鹰山的秘道,发现终点仍是我熟悉的妙谷。之后,我又不惜艰险地走了和海椒何琴他们走的那条道。我先由马尾松悬崖攀到山腰,兜了一圈,发现有棵松树被人剥了一圈树皮,仿佛戴了一只浅色镯子。大概是阿奎或者海椒在我们掉下去之后做的记号。我像一年前那样,用绳子作为辅助,无比小心地下降,不用到底我就知道了——底下是妙谷。葱郁的绿海随风摇颤,哪里都没有沙地的影子。

我和何琴共同度过一夜的山谷仿佛并不存在。

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但何琴带回来的几株白花是无从质疑的佐证。她把花移栽到花盆里,放在她住的阁楼窗台上,花在初秋谢了,留下不起眼的茎。

真的每天夜里都发光吗?我问过何琴。她说在回来的头几天夜里看到过一点点光,没有山谷里的那么亮,然后随着花的萎谢逐渐黯淡,最后消失。兰花形状的叶子不会发光。

我说,给它取个名字吧。月光花。你觉得怎么样?

时光倥偬,和月光花有关的奇遇连同我们的少年时代一同远去。我们在不同的高中,互相写信,寒暑假经常泡在一起,只是没有寻常女伴的清闲。她要忙农活,我陪她去街上卖过菜,还和她一起敲过核桃。

九十年代的最后几个年头,云南小镇敲一麻袋核桃的工钱是十块钱,差不多是两个人折腾一下午的量。何家大妹有时来帮忙,小妹根本不管。敲核桃的地点是粮食局仓库旁边的空地,高大的仓库足以遮阴,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水泥地坐满女人和孩子,围着一堆堆小山似的核桃。后来每当我在上海的超市看到琥珀桃仁,都会想起那些被单调的劳作拉长的午后。敲核桃不难,只是手指会染上苦涩的黄色,好多天都洗不掉。

琥珀桃仁每袋不过几粒核桃的量,价格远超十元。我从不吃那玩意儿。

当我看到何琴来上海的行李包括连根带土装在塑料袋里的植株,不免有些诧异,却没多想。我随口问她:你还种着哪,我以为早就死了。

她笑笑。

她把它种在盆里,画在墙上,浸在酒里喝下去。这花对她显然别有意味。我搞不懂。她难道真的相信仙酒的传说?而且她不愿意别人喝她的酒。我这人向来是你不让我做我偏做,有一次抢过来喝了,然后吐着舌头说:难喝死了!你为什么喜欢这东西?为此她少有地生了一场气,我没再开过类似的玩笑。

事后回想,我的宿舍遭贼的二〇〇三年初,其实已接近我们的友谊时代的尾声。

何琴和我共度的夏天只有来上海的第一年。之后的每个夏天,她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短则半个月,长则两个月。她从不提自己去了哪里,仿佛是一种生理性的季节症候。

二〇〇三年八月,何琴再次不辞而别离开上海。她这种时候向来手机关机,隔几天才发个短信,等你打过去,那头又是关机。我对此先是气急败坏,继而无可奈何。

十一月,我因为一些原因辞去报社的工作。可能因为担心我,她匆匆返回,然而这时已经有某种无可挽回的变化横亘在我们中间。

因为,在何琴离开上海的那段时间,也就是二〇〇三年的夏天,她开始用月光花酿酒。和她从前常喝的泡酒相比,大约算是升级版。

她的酒瘾日渐深重。

何琴的“月光酒”绝非佳酿。如果你把月光花的花瓣或叶子揪下,会从断口闻到类似烂泥的气味,她的酒含有同样的气息。让我不解的是,何琴无比迷恋那种饮料,对她来说,月光酒已经不仅仅是酒,更像一种药。

或是饮鸩止渴的毒。

她离不开它。她说它让她快乐,那种快乐是其他人或事都无法代替和给予的。看到她后来的沉溺,我已经不敢碰酿造的升级版,即便是出于玩笑。

酗酒变本加厉,她完全放弃了工作。对于二〇〇三年的冬天,我只记得不断的争吵。我试图让她戒酒,没一次劝得动。后来有一天,她在浴室割腕,试图自杀。绝对是深度酒精中毒者的症状。

之后又有一件事发生,直接导致我与何琴分道扬镳。我至今仍然认为,真正的原因在于她的酗酒和自我放任。

何琴离开上海,去了深圳。至于为什么是深圳,我记得她提到过,何家那个长年不归的爸在那边打工。我想也好,就此相忘于江湖吧。我正伙同朋友创办新杂志,日子很忙,无暇顾及曾是好友的酗酒女子。生活把人变得冷漠。我这么说没有替自己开脱的意思,如果你和执迷酒精的人同住过哪怕几天,你肯定会明白,我的态度为什么这么不近人情。那就像试图拽起陷在烂泥中的人,更可怕的是,就算拽出来一百次,对方还是执迷不悟往烂泥当中跳。她爱那潭由月光花腐烂而成的泥沼。

所谓的烂泥比我以为的要危险得多,巨大得多。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间已迈入二〇〇八年的春天。我二十九岁,拥有一家杂志社,没结婚。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