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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国变:抗战爆发

山河破碎,战火弥漫。就在褚时健上小学的这两个年头,日军铁蹄迅速践踏了中国的半壁江山,华北、华东、华中、华南都成了日军占领区。

中国主要的工业区和重要的沿海港口,先后落入了日军手中。此时,偏居一隅的滇越铁路显出了它的重要性,国民政府在海外购买的战略物资和民用物资、国际社会援助中国抗日战争的大量物资都要通过它运入中国。

1940年,日军侵入越南。为了切断滇越铁路这条运输线,日军飞机多次轰炸云南,铁路沿线不时响起隆隆的爆炸声。当时,各国援华的大量物资仍积压在海防港。为了保住这条生命线,中方派抢修队日夜赶修。国民政府西南运输处主任宋子良亲自坐镇,督运海防积压物资。这一年6月,统治越南的法国殖民者慑于日军强大的军事力量,答应了日本的要求,宣布禁止中国货物由滇越铁路越南一方入境。

原先想保住这条生死运输线的国民政府,此时改变思路,炸断了两国交界的河口大桥,滚滚红河成为阻止日军沿铁路线入侵云南的天然屏障。同时,政府下令,将滇越铁路河口至碧色寨177千米路轨拆除,移铺至川滇铁路昆明至曲靖段,以形成与滇缅公路、驼峰航线联运的另一条运输大动脉。

国外运输停了,可国内昆明到个旧的火车还在运营,褚开运的生意和这条铁路分不开,虽说时不时会遇到日本飞机的轰炸,但为生计所迫,他坚持做着往个旧锡矿运送原木、木炭的生意。

家变:父亲被炸伤

十岁出头的褚时健,课余时间已经成了父亲的帮手。收来的原木是用来做矿坑内的支撑木的,每一根都有长度和粗细的要求,褚时健就管验收,拿着尺子替父亲把关。

这时的褚家,境况大不如前。操劳半辈子的奶奶先走了,爷爷褚发珍在一次上山伐木时受了重伤,拖了两三年,无可奈何地撒开双手也走了。二伯褚开科正值壮年,却一病不起,很快也离开了人世。而褚时健刚刚三岁的小弟,也莫名其妙地夭折了。小小年纪的褚时健,在短短几年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亲人的离别。

就在这时,更大的变故出现了。1942年夏天,押车运木材的褚开运在个旧附近一个叫巡检司的小车站,碰上了日本飞机的轰炸。三架日本飞机在铁路上投下了数发炸弹。褚开运被炸弹的气浪掀起,严重震伤。

褚开运被炸伤时是在个旧,家里人都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半个月后褚开运被人抬回家中,褚王氏才知道丈夫受了重伤。这时她已经怀孕了,丈夫受了伤,孩子们年纪小,想到今后的日子,褚王氏心头仿佛压了块石头。

躺在家里的褚开运心情郁闷至极,他抱怨老天不公,自己一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勤勤谨谨讨生活,怎么还落得如此下场?他恨日本人,跑到别的国家扔炸弹,还说什么“东亚共荣”;又担忧过去靠自己的买卖维持生计,如今买卖没了,自己成了废人,一家人怎么办?思来想去,却总是无解,褚开运成天唉声叹气。

就在这年秋天,褚王氏生下了最小的儿子,名叫褚时佐。

夜半烤酒:挑起家庭重担

父亲躺在床上,生意血本无归,三亩水田和十几亩山地成了一家人唯一的生活来源。十四岁的褚时健不得不帮母亲挑起了全家人生活的担子。他开始逃课,一到下午就从学校里消失了。回到家里,他要帮母亲砍柴、烧火做饭,还要承担地里的农活儿。

乱世多事,各地都有暴民聚众山林,当上了打家劫舍的土匪。村里境况好一些的农户们家里都买了家伙,以备不时之需。褚家老屋在村里算是显眼的宅子,不得不防。夜里,半大小子褚时健就抱着爷爷留下的捷克造步枪,担起了看家护院的责任。

后来回想起这段时间,褚时健从不提当时的艰难,留在他记忆中的仍是充满快乐的少年时光。他说:“我的成绩从读高小的时候就不行了,说起来都是逃课摸鱼闹的。每到下午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就悄悄溜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的数学变得一团糟。数学是要跟着走的,缺了不行,我天天逃课,学分数时有好多环节搞不懂,咋个做得出来?所以上中学以后,我最怕的就是数学。”

其实,成绩下降怎么能怪摸鱼?天天逃课,是因为家里天天有做不完的事情。

爷爷留下一家酒坊,由褚时健家和二伯家共有,每家一半。父亲不能干活儿了,母亲把烤酒的事情交给了褚时健。她告诉儿子,如果烤的酒好,卖得出价来,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就有了着落。

褚时健见过烤酒,那时候家境稍微宽松些,每年烤酒时会请来师傅,褚时健好琢磨,看也看会了。只是烤酒前需要准备大量柴火,过去是父亲和师傅做,现在一切都要靠自己,就连母亲也无暇顾及。

褚时健给家里的小毛驴架上了木车,到二十里外的山里去砍柴。砍上两三天,千把斤的燃料才能备好。轮到自己家烤酒的时候,他先找一些树根搭灶,灶的洞门小,就得把柴砍成能够塞得进去的块儿。烤酒用的大甑子要蒸700斤苞谷,褚时健一个人扛到酒坊,母亲帮他把苞谷泡上。泡到吃晚饭前,他就把这些苞谷捞进甑子,再把甑子支在大锅上蒸,一直要蒸到苞谷开花。烤酒的程序不算复杂,但需要耐心。褚时健总结为:“蒸煮的过程要十八九个小时,大约每两个小时要添一次火。火大了,汤锅容易烧干;火小了,粮食又蒸不透。添完火以后,还要把甑子里的粮食搅拌一次,控起来,调一调,再搅拌一次,这样才能蒸得均匀。”

山区夜黑,远近都没有了灯光,四野寂静,只听得到灶台下的柴火在噼啪燃烧。褚时健独自在酒坊里守夜,他不觉得害怕,只是担心这一夜怎么睡觉。不睡不行,干活儿需要体力,睡过了头更不行,锅烧干了,岂不坏了大事!这种担心没持续多久,很快,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事发生了,他体内的生物钟自然而然发生了改变,每两个小时会自动醒来。

“冬天,一般是晚上七点钟开始蒸苞谷,九点钟的时候,我还没有睡,浇一回水,之后我就睡着了,但是到十一点、第二天一点、三点我一定会醒。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我从来不会因为睡觉误事。”褚时健回忆时颇为自豪地说。

半夜,褚王氏悄悄来到酒坊,儿子毕竟只有十四岁,她有些不放心。她没有叫醒儿子,只是在酒坊外静静地观察。她发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儿子好像上了闹钟,每隔两小时会自动醒来。加柴添火、搅拌,每道工序都做得井井有条,和烤酒师傅没什么两样。此后,褚王氏再也没有晚上到过酒坊,她对儿子一百二十个放心。她没有告诉过儿子自己曾在深夜到酒坊探访,可儿子知道母亲来过。褚时健说:“我了解我的母亲,她肯定来看过,看过就放心了,只是她不说。”

“我的母亲教会我很多,那时候家里担子那么重,她从来不说难。她是一个有责任心的母亲,但她从来没有表达过她对我们的爱。这一点,我和她一样。”

经过18个小时的蒸煮,第二天太阳下山时,蒸好的粮食就要拿出来晾干了。褚家的小酒坊规模不大,每天能出百十斤酒。但烧一次酒的劳动强度不小,十八九个小时,700多斤粮食,1000多斤燃料,放粮、蒸煮、搅拌、发酵、捞渣,全靠这个十多岁的少年一个人侍弄,顶得上两个成年的工人。这样的劳作,一直持续到褚时健上高中时。

家道中落:父亲走了

多年以后,所有的回忆变得单纯而凝重。褚时健说:“少年时的劳作对我以后的人生很有帮助。烤酒的实践让我懂得,烤酒要讲出酒率,就是你放100斤的苞谷要出多少酒才行。要追求效率,那就要讲技术,这些粮食熟透的程度、火的温度、酵母的培养,不从技术上搞好,酒就出不来。酒出不来就会亏本,不光补贴不了家里,我还读不成书。所以,我从十几岁时就形成一个概念,从投入到产出,搞商品生产要计算仔细,干事情要有效益。有经营意识和良好的技术,才能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1943年6月,在病痛中煎熬了一年的褚开运预见自己的生命将走到尽头,他让妻子把还在学校上课的褚时健叫了回来。

褚时健匆匆赶回家时,发现除了家人之外,舅舅王之义一家也在。这一天,褚开运当着全家人表达了两个意愿:一是希望褚时健能和表妹王兰芬结成姻缘,因为儿子的婚姻是保证褚家香火得以延续的大事,而他看不到这一天了。第二件事是自己死后,要追随父母和兄长,安葬在大黑者老憨坨的祖坟里。

三天后,42岁的褚开运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途。

褚开运的第一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褚时健当时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压根儿还没有男女之情的意识。在他眼中,表妹王兰芬是个温柔娴静、长相漂亮的小姑娘,他们是血缘很近的表兄妹,他从没有想过要和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女孩成为夫妻。

很快,褚开运和自己的父兄们在祖坟里相聚,实现了他的第二个愿望。

给父亲的墓碑磕了最后一个头后,心怀伤痛的褚时健默默地站起身来,从这一刻起,他就是这个家里最年长的男人,他知道肩头的担子有多沉。

站在老憨坨山上看四下的山川,他突然发现,祖坟所在的位置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势。脚下是一个云蒸霞蔚的大坝子,南盘江水银链般在坝子里蜿蜒而过。远望层峦叠嶂,好像一道道青苍的波浪,汹涌澎湃;又似万马奔腾,呼啸而来,在他的眼前交汇。褚时健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过山川风物,也从来没有这样被自然界的景观深深震撼过。这一刻的体会,他再也无法忘记。

少年农夫:你不想上学了吗?

1943年,褚时健小学毕业,他放弃了上中学,回到了矣则。家里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下田薅秧、上山打猎、下水摸鱼,褚时健似乎掌握了一个农夫所有的技能。他挂在嘴边的话是“同一块地,我要种就要比别人种得更好”,他好像真的打算成为一个与土地终身为伴的农夫。

没有人问他还想不想上学,母亲只是时时将眼光停在儿子身上,她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暑假,已经到昆明读大学的堂哥褚时俊回来了,就住在褚家老屋。褚时健很高兴,他领着堂哥上山打兔子、套野鸡,下河里游泳、摸鱼,变着法子让堂哥感受乡间生活的乐趣。

他说:“我跟我这个堂哥最要好,他学习成绩好,考西南联大的时候,听说一千个人录取一个,他也考得上。他虽说不住在矣则,但每年回老家,我和他谈得最多,一点儿隔膜都没有。”在他心目中,这个聪明过人、见多识广的堂哥,算得上是当时自己的人生导师。

一天,褚时健把堂哥带到了南盘江边。他指着河滩上新开出来的一片地说:“你瞧瞧,这是我的地,我自己开的地。”

褚时俊十分惊奇:“你家三亩田都种不过来,你怎么还要跑到江边开荒?”

褚时健告诉堂哥一个秘密:“村子里有一个从四川搬迁来的外来户在坡地上种了几十棵黄果树,我看这树太好了,结的黄果酸酸甜甜的,很好吃。看来,我们这个地方适合种这种东西,我也想种。”

看着眼前兴致勃勃的堂弟,褚时俊沉默了。在他看来,堂弟是个天赋异禀的少年,有着常人没有的本事,那就是敢想敢做,而且做事有目标,要做就做到最好。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的脚步还没有迈出,难道矣则是他的起点也是终点吗?

傍晚,褚时健从江里打上来七八条筷子长的鱼。兄弟俩在江边支了一个三脚架,挂起一口铁锅,边煮边吃。

白天的燥热退去,江面上凉风习习。看着兴致勃勃地煮鱼的褚时健,褚时俊问:“石柱,你不想读书了吗?”

褚时健愣住了。从心里讲,他喜欢上学,小学六年,他学到许多知识,眼界开阔了,变成了一个有文化的人,能不想上学吗?可眼前家里实在困难,母亲带着四个孩子,有自己帮衬,日子尚能过下去,如果自己走了……他不敢往下想。

褚时俊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答案。他告诉堂弟,外面的世界很大,你还没有真正看到它。只有读书,眼界才能打开,眼界开了,路才能宽,才能干一番事业,改变自己的命运。他还告诉堂弟,现在时局动荡,山河破碎,民族已到生死存亡之际,有志青年当担负使命,为国家民族尽绵薄之力。

褚时健沉默地看着江水,堂哥的话让他热血沸腾。

86岁时,褚时健说:“我当时差点儿就不读书了。是堂哥的一席话点醒了我,一定要读书,要走出山村,要改变命运。”

晚上,褚时俊和婶婶在堂屋里坐下,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婶婶,怕婶婶反对,他准备了种种说服她的理由。没想到,褚王氏只说了短短一句话:“我知道,再难也要让他读完中学。”

此后的一段时间,褚时健为出门读书做着准备。他没日没夜地烤酒,逢赶集就和母亲一起到集市上卖酒,积攒了一年的学费。

母亲心思更细些,怕儿子到昆明两眼一抹黑找不到庙门,专门跑到禄丰车站找到了站长。褚开运做生意的时候,和这个站长交情不错,站长的家就在昆明。褚王氏说:“我大儿子要到昆明读书了,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到昆明能不能先到你家落个脚?”站长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给褚王氏写了个字条,上面写着自己家的街道和门牌号码,并告诉褚王氏,让褚时健到昆明当晚就住在他家里。

一个到过昆明的亲戚告诉褚时健:“不认得路不怕,你喊一辆黄包车,把你要到哪里的条子给他看看,他就会把你送到那里,你只消给他钱就行了。”

[1] 青龙区,现为华宁县青龙镇。

[2] 滇越铁路,现昆河铁路。

[3] 谱气,是指靠谱、有信心、心里有底、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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