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副厂长此言不虚。

一个月后，红星机械厂真的开始了大规模裁员，自上而下，走了近两百人。这次裁员影响很大，甚至波及到了食堂。

一时间，大家变得人心惶惶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仿佛在随时等待“死神”的降临。

赵树海已经接到上面的通知，通知的大意是让他根据机械厂的实际情况，重新对食堂内的用人作出规划，并相应进行裁员。

这让赵树海犯了难，他知道食堂里很多都是老员工，而且在他手下大家干活也都比较积极，到底该让谁走呢？他拿不定主意。

为了帮老爸解决这个问题，赵群提议用抓阄的形式来决定大家的去留，但是赵树海感觉太儿戏。

无奈，爷俩研究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只得按赵群说的来……

职工食堂加上赵树海总共五十个人。他算了一下，这次至少要辞掉十到十五人，才能符合老板的“合理”要求。

赵树海咬咬牙，让赵群准备了一些阄。

当天晚上，他就通知了食堂所有员工来后院开会。开会之前，他还特地让徒弟们炒了一些菜，又搬来几箱啤酒。

就这样，在食堂的后院里，他召开了第一次员工集体大会。

员工们似乎都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坐在那里，一直闷着头不说话。有的人干脆躲在角落里喝起了酒，等着赵树海宣布裁人的消息。

一开始，赵树海没说话，直接拿起啤酒，仰起头“咕咚”几口，干掉了半瓶。大家看着他，感觉有些奇怪。

“各位兄弟姐妹，你们在职工食堂待的时间都比我老赵长，你们都算是这里的老人儿，在此，我先代表食堂感谢你们。”

这就是赵树海的开场白，一段很温情的话，质朴而感人。

“其实我知道，这几天，你们一定在担心裁员的事儿，我并不想隐瞒各位，我确实是收到了裁员通知……”

赵树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仰起头又“咕咚”了几口啤酒，不一会儿，一整瓶啤酒已见底。他旁边的小徒弟赶忙接过空瓶，又给他开了一瓶。

“说句心里话，我并不想裁掉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不忍心，毕竟大家在一起待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把你们当成了我老赵的朋友，甚至是家人！”

赵树海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他站在人群里，看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心里不是滋味。

此时此刻，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他确实有些不舍。

7、

那天晚上，赵树海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后面的事情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赵群拿了个纸箱子走到大家跟前，让每个人都抓了阄。再后来，人群里就陆续传来阵阵哭泣声。

这次食堂共裁掉了十二个人，临走时，赵树海给他们多申请了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又租了辆车把他们送到车站。

送走他们后，赵树海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几天都在医院输液。后来，在大病初愈后的第二天，他就嚷嚷着让赵群陪他回一趟乡下老家。

对于赵群来说，乡下老家是个很陌生的地方。他出生在A市，从小到大，从来没听赵树海讲过关于老家的任何事情。对于老爸突然说起的“老家”，赵群既好奇又害怕。

赵树海说的乡下老家，是东北部的某一个小山区，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在他的记忆里，那里生活着一群朴实、安逸的人，还有一片片漂亮的树木和花草。

赵树海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岁那一年，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中专，去了县里读书。后来，他又被特招到了某厨师培训学校学习烹饪，再后来，他辗转来到了A市工作，在这里结婚，有了孩子，然后在这里扎根。

他曾经想过要把父母接到身边，可是老人家一直以不习惯城市生活为由拒绝。因为工作忙，他也只能在每年的春节前后回去，而每次在家待的时间都不长。两位老人去世后，他基本就没有再回去，主要是因为找不到回去的理由了……

赵树海给赵群讲这些往事的时候，爷俩已经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三个小时后，到达济南车站。他们又从济南换乘大巴，在穿过了一条条河流和一座座山川后，才到达目的地。

赵树海父子到达县城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下了车，他们爷俩又累又饿。在附近随便找了家宾馆，放下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吃的。

赵树海一直特别喜欢吃家乡的一种野菜，叫地菜，凉拌一下就可以吃，味道很鲜美。小时候家里比较穷，父母就经常上山摘一些地菜，回来腌制成咸菜，拌着饭吃。

此时，他多么想找寻一下儿时的美味……

赵树海带着赵群走在曾经熟悉的道路上，看着两旁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一种难言的陌生感涌上心头。

现在的县城变化真大，他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以前的小吃摊和平房都消失得不见踪影，就连附近的树林也变成了停车场。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禁不住感慨万分。那些美好的记忆，现在都变成了宝贵的回忆；那些在生活中再简单不过的食物，现在也成为了稀缺的美食……

8、

第二天一大早，赵群陪赵树海进山。在进山之前，赵树海还特地去超市买了一些香和草纸，他多年没回老家了，这次，准备到父母的坟上烧点儿纸，再陪他们说说话。

他们要去的是一个“藏”在深山里的村庄，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那里一直没能通汽车，进山只能坐摩托车或家用三轮车。

赵群在附近找了两辆摩托车带他们进山。摩托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快速奔驰，那种感觉很好，让人很舒服。看着两旁飞速闪过的树木，看着天空中飘浮的云朵，父子俩都如痴如醉——突然告别了城市里紧张、压抑的生活，来到这个仿佛世外桃源的地方，整个心灵于瞬间得到了释放和洗礼。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群山围抱的一个村子。这是一片平房区，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田里面，有一些正在忙碌的农民；田埂上，有几个正在玩耍的少年。

“老赵，这就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赵群下了摩托车，从身上掏出二十块钱分别递给两位司机。

“是啊！”赵树海也慢腾腾地下来。他今天似乎很高兴，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这地方不错，挺适合养老的！”

“你看，那个烟囱……”赵树海指了一下远处的一个烟囱，它看起来很破旧，红砖堆砌在那里，有些行为艺术的感觉。

“如果在这里弄把太阳伞，放把椅子，再喝上杯咖啡，会爽死的！”赵群也有些兴奋，不停地四处张望。

“小时候，我们经常爬上去玩的，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它还在……”赵树海看着烟囱，一边走一边感慨着。

赵群没再说话，直接拿出手机不停地拍着照片，他想把周围的景色都拍下来，回家后慢慢欣赏。

这个村子不算太大，赵群粗略地数了一下，差不多有三百多户。整个村子里建的都是平房，彼此离得很近。

通往村子里有两条路，一条是比较窄的土路，另外一条则是刚翻新过的水泥路。他们选择了走土路，因为这条路可以直接通往赵树海家曾经的老屋。

走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到了一个年久失修的房屋前，赵树海停住了脚步。

“赵群，这栋房子以前是你大伯家的，你看看，多年不住人了，毁成了这样。”

“大伯？”赵群一头雾水，“老赵，你还有一个哥哥啊？”

“是我二叔家的孩子，他比我大一岁，你应该叫大伯的！”赵树海走到废弃的院落门口，从门缝往院里张望了一下，里面除了茂盛的杂草，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那他们一家人呢？不在这里了？”赵群拎着东西，紧随其后。

“他们一家人都搬到上海居住了，走了很多年，一直没再回来……”赵树海背着手，继续沿着这条土路往前走。

“那你们有过联系吗？这些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赵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停地追问着赵树海。

“前几年有过联系，但是后来……他换了号码，就一直没联系上……”赵树海似乎有些惆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那……”赵群突然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些都是往事，没必要重提！再说，你那个时候比较小，还得学习，我就没告诉你……不过现在你不一样了，你已经长大成人，也已经完成了学业，咱们老赵家的家族史，你应该多了解一下。”

赵树海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老头，驼着背，手里还拎着一个马扎。赵树海看着他，觉得眼熟，但无法叫出对方的名字。

老头看起来精神矍铄，步履矫健。在和赵树海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

“你认识他？”

“记不起来了……”赵树海摇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