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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袁世凯为何称帝

对于袁世凯称帝这件事,多年来人们一直述说不尽,也一直把华盛顿建立美国一事与袁氏的个人品质联系在一起,其实这有点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之嫌。《剑桥中华民国史》有一段文字称,作为总统的袁世凯,“虽然有个人野心,也热望贯彻他自己在中国政体应该如何组织这个问题上所持的观点,但他还不是极端利己主义者,不要求别人屈从和谄媚……他的种种过分行为,与其说是由于自我夸大引起的,还不如说是由于严格的官僚政治的观点引起的。”论述着眼点不是完全集中于袁世凯的个人品质,而是袁氏所身处的社会环境。的确,我们前人留下的专制统治足迹太深刻了。

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孙中山先生于1912年1月1日宣誓就任南京临时政府临时大总统,宣告了中华民国的成立。1912年2月13日,孙中山得悉清帝退位及袁世凯赞同共和,遂向南京临时参议院提出辞职并同时举袁自代。此事与华盛顿不恋权力,一任届满即萌生退休之念一样伟大。

1781年,美国胜利已成定局,作为总司令的华盛顿有着世界性的声望,他的部将——曾任米夫林堡守备司令的路易斯·尼古拉上校1782年5月致信华盛顿,建议建立君主制,认为“很有理由采纳国王的称号”。华盛顿在新堡司令部接信后立即叫来秘书,口授了一封措辞严厉、不留任何余地的回信:

“来信所述意见,我仔细阅读,不胜骇异。你所说的军队里有的那种思想,使我痛苦非常,自从作战以来,没有一件事令我这样受创的。我不得不表示深恶痛绝,斥之为大逆不道。目前我暂守秘密,如再有妄论,定予揭发。

“我过去所为,究竟何事使人误会,以为我会做出对国家祸害最烈之事,诚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我尚有自知之明,对于你所建议之事,谁也没有我这样感到厌恶。为表明心迹起见,我必须补充一句,我诚心希望军队充分受人敬爱,超乎任何一人。而且就我的能力与影响而论,亦必竭尽所能,使军队受人敬爱。是以如果你仍以国家为念,为自己、为后代,或者仍然尊敬我,则务请排除这一类谬念,勿再任其流传,有厚望焉。”

华盛顿之后美国的体制没有改变,一直到现在。可孙中山先生把权力交给袁世凯之后,中华民国不久就易色了,复辟了封建帝制,原因难道仅仅是袁氏投机取巧蒙蔽了孙中山?

在个人身上发生作用的因素往往有两种,一个是社会环境,另一个是自己的信念。就普通人来讲是如此,对大人物而言尤其这样。所谓大人物,往往身居要职,手握重权,他们的每一个行动,都会使无数人欢乐或忧愁。袁世凯最终的选择,与其说是个人品质问题,毋宁说是千百年来形成的社会环境催促袁氏踏上专制之路。

若说风范,华盛顿、孙中山二人难分轩轾,可见中国即使有华盛顿之风范者,也不一定产生美利坚的社会效果,因为土壤不同!我们常常惊羡美国只用了200多年的时间就成为世界头号强国,实质而言,美国的强大,是一种制度上的强大,并非来自于哪一个个人。

严令如何变成具文的

明朝成化年间的某一天,皇宫的主人正在准备用膳。只见荤素菜肴齐备,珍馐美味无数,其中有一盘豆腐雪白无瑕,颇为诱人。你道这是什么?这看似豆腐的菜肴不是由黄豆制成,而是用百鸟脑酿成,一盘这样的豆腐,需要近千只鸟脑。

明宫廷在膳食中列有一道豆腐,是明太祖朱元璋立下的规矩,当时大明帝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崇尚朴素,禁止一切奢华。这位出身农家,又当过游方僧人的明太祖,坐上皇帝宝座后,“宫室器用,一从朴素,饮食衣服,皆有常供,唯恐过奢,伤财害民”。在灾荒之年,更与后妃同吃草蔬粝饭,那时太常寺厨役限制在400名以内,只有明后期的十分之一。朱元璋认为,人的祸害没有比私欲更大的了,私欲并非仅是指男女、饮食、服饰诸方面,凡是利己利私的东西,都是私欲。“作为君主,废礼纵欲,就会给百姓带来灾难;作为臣子,废礼纵欲,就会给家庭带来祸害。”洪武元年(1368年)八月,有司上奏建造皇帝乘舆服御,凡是应该用黄金的地方,明太祖都下令用铜替代。

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下了一道诏书,恢复唐代的衣冠制度。诏书规定士绅百姓都要在头顶束发。朝廷官员的装束为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袍,束带,着黑靴。士子百姓的装束是戴四带巾,穿杂色盘领衣,不得用黄、玄两种颜色。教坊司乐工头戴青色卐字顶巾,系红绿两色帛带。士绅百姓妻子的首饰允许使用银并镀金,耳环用黄金并珍珠,钏、镯用银。穿着的衣服为浅色团衫,用纻、丝、绫、罗、绸、绢制成。乐妓则戴明角冠,穿皂褙子,不许与庶民妻子相同。(《明太祖实录》卷三十)这些服饰之间面料、样式、尺寸、颜色差别很大,等级森严。不仅朱元璋自己节俭,明成祖也有其父遗风。他见宦官用米喂鸡,斥责道:“此辈坐享膏粱,不知生民艰难,而暴殄天物不恤,论其一日养牲之费,当饥民一家之食,朕已禁之矣。尔等职之,自今敢有复尔,必罚不宥。”明初几位皇帝的表率作用,使那个时期的朴素之气大盛。

不过到后来,朱元璋的子孙已不复有其祖开国时的窘况,俭朴已如敝屣被弃之沟壑。毛奇龄的《明武宗外纪》云,武宗一生嗜酒成癖,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饮酒的器具。侍奉左右的人,便趁着皇帝酒醉时做自己的事情,等到武宗酒醒,他们再将美酒进奉,于是又醉。毛奇龄还提到武宗的“豹房”,并说,武宗每天征召教坊乐工入内应承。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女人,而且有不少是西域少数民族的女人,“择其美者留之不令出”。“豹房”究竟是个什么处所,这里不必探究,因为不管那个地方是什么,都说明武宗已经不像明太祖那样俭朴了。

不惟皇帝不再克己朴素,上行下效,大臣也同样如此。严嵩的家产被籍没,抄出的餐具中仅筷子一项品类和数量就令人咋舌:金筷2双、镶金牙筷1110双、镶银牙筷1009双、象牙筷2691双、玳瑁筷10双、乌木筷6891双、斑竹筷5931双、漆筷9510双,可见位高权重之家的饮食盛况。万历时的张居正,穿戴极其讲究,“鲜美耀目,膏泽脂香,早暮递进”。请客人吃饭时,往往一顿饭的工夫,就要更换几次衣服。到了晚明,一些富贵子弟喜欢用纻丝绸缎做成衣裳的裩,相当奢华。而有一些仕宦家的内人,所戴珠冠,造费达银400余两,甚至有花费千两银子者。所用珍珠,也是“粗巨异常”。

明朝中后期吃食的品种也丰富多彩。曾有人就朝中官吏大食佳肴的情形描写道:“中官玉食四方宋,酸笋香螺杂豹胎。驻马一餐犹未厌,锦盘明旦候门开。”万历年间进士谢肇淛说:“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不止如此,成化以后皇帝的生活日渐糜烂,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说,正德皇帝在位时常常离开北京,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长达一年。万历皇帝大婚之后在别墅“西内”夜游成了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万历以后,奢靡之风愈演愈烈,不能遏制。

“奢侈”一词,几乎人人能解,但很难清晰界定它的边界。达到什么程度为“奢”,何种地步是“俭”,很难用一句话讲清楚。就是奢糜之风的源头,也很难相当清晰地寻到起点。

明朝中后期城市生活日趋奢华,这种风气首先来自宫廷,然后四散开来,扩展到平民阶层,最后互相推动,一浪高过一浪。以宫廷的斋醮为例,明初斋醮时所用果品也不过“散撮”,即散着堆在器皿中,所用不超过八斤。到了成化年间,果品都改用“粘砌”了,即用糖将各色果品粘在一起,弄成一定的花样。用来装果品的盘子,也大至一尺,装满一盘需13斤果品。到了晚明,俗尚奢侈,服饰也追求华美,凡衣必用绮纨制成,如果有人不这样,还穿着袍,反而会被市人嘲笑羞辱。学者陈宝良说,这种奢侈之习,倡导于高层和士大夫阶层。如张居正,穿衣“必鲜美耀目”,御史大夫王大参每次出动游猎,前呼后拥,服饰绮丽,照耀数里。太守金赤城走过之处,百步之外,香气扑鼻。上下相染,层层相习,整个社会便沉浸在奢侈糜费之中了。朴素也好,奢靡也罢,其路径基本是从皇帝到皇宫到大臣再到民间,衍荡之后,皇室、民间又彼此影响。

在人们心目中,明朝是淫靡的,是奢侈的。奢靡为什么不好?因为它可引起许多并发症。可以说,其病不仅仅在于本身,更在于它是一个征兆, 一种路向。昔者商纣王用了象牙筷子,他手下的大臣便恐惧起来,因为那决不仅仅是一把象牙筷子的问题,而在于从此走上了一条享乐之路,亡国之路。司马光训诫子弟说:“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罪丰家。”又说:“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是以居官必贿,居乡必盗。”眼界虽然只局限于己身和家庭,却很实在,没有空疏的大道理,把多欲和贪贿、偷盗的关系非常明了地说了出来。实际上,身、家、国在奢侈面前是一样的,没有大小之分。历史上哪个朝代不是先无度享乐,最后让别的人推翻?隋亡之后,历代有人分析其中的因由,尤以唐朝为甚。魏徵曰:炀帝“侍其富强,不虞后患,役万物以自奉养,子女玉帛是求,宫宇台榭是饰。外示威重,内行险忌,上下相蒙,人不堪命,以致陨匹夫之手”。

如果把亡国涉及的各个方面归类,大体有五个方面:一是禁绝实话相信假语憎恶谏言,二是自恃其强缺乏忧患意识,三是厚敛赋役搜刮民财,四是骄奢淫逸以天下奉己,五是口言善身行恶以资敌寇。这几条原因,奢靡多欲是一直起作用的因素,唐朝能夺得隋朝的天下,便因隋朝奢靡成风。这种风气一旦兴起,就决不可能只是皇帝一个人糜烂,那里的大臣,那里的国民都会如此。所以说,禁奢靡的关键还是帝王、高层。除此之外,严格的规定不是可有可无,觉悟、自省之类有用但不能夸大其作用,它的力量实际是有界限的。

然而,倘若认为严令成为具文的原因仅此而已,也不全面。立国皇帝多艰苦朴素,原因往往有两个:一是易代之初,皇帝深受战火洗礼,对贫民百姓被剥夺生存权之后的巨大毁灭力量记忆犹新,对老百姓思安思治的心理体悟深刻,因此皇帝本人多能克己自束,他带领的班子也就做事比较公平,用尽全力建立法律和秩序,不敢也不愿欺压宰割百姓;二是新朝立国之初,焚烧的战火已经使旧朝破败不堪,政治、经济、文化萧条凄凉。换句话说,客观上新王朝的皇帝及其领导层,已经没有享乐的可能。比如汉朝建立之初,天子连四匹同颜色的马都找不到,将相上朝只能乘坐牛车。《史记·平准书》曰:“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饟,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这几句话道出了汉王朝初立之时的经济状态。

享乐,需要四个要点,其一是社会经济发展繁荣,其二是特权阶层放任自流,其三是没有实质性的监督,其四是等级制度的衰微。如果四者之中具备了三点,特权阶层便会如逐臭的苍蝇,坚韧不拔,勇往曲折地奔向享乐。

就朱元璋来说,他是不具有享乐条件的——无论客观上还是主观上,他都不能享乐。元末的连年战争,社会经济凋败枯残不说,人们的信心一片狼藉,重整河山是他面临的首要任务。作为一个创业者,他关注的不是个人如何享乐,而是如何经营好已经到手的产业。在封建专制社会,“朕即国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需要艰苦创业。他的子孙就不同了,自明代中期以后,经济有了较快发展,商业比较繁荣,建国初期的窘境已经远离,国内没有战争。承平日久,苦尽甘来,百废俱兴,初期百业凋零的局面已经让位给瑰丽繁华,朱氏子孙不必如其祖那样如履薄冰。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明武宗遭遇明太祖的生存环境,他也未必吃喝玩乐;设若朱元璋处在武宗环境中,他也未必那样自束。人是一样的,无论是疏庸愚钝之人还是恭谨贤良的盛才,无不受环境的影响和制约。如果无视环境的变化,依然使用朱元璋的老办法,武宗之类的皇帝未必买账,奢靡之风也许表面一时好转,实际却依然故我,毫无起色。说白了,明武宗生活的年代,已经与建国时期的环境大相径庭,如果用朱元璋的法令约束武宗君臣,肯定捉襟见肘,明确反对者虽然不会有,阳奉阴违者一定不会少,结果就是非常认真地“走过场”。

《明史》中记载了海瑞七十二岁那年的上疏,大略谓:“陛下励精图治,而治化不臻者,贪吏之刑轻也。诸臣莫能言其故,反借待士有礼之说,交口而文其非。夫待士有礼,而民则何辜哉?”并举太祖剥皮囊草之法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贯论绞,谓今当用此惩贪。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说,海瑞的奏本引起了拥护者和反对者互相争辩,几乎不可收拾。万历皇帝于是亲自作出结论:“海瑞屡经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朕躬,词多迂戆,朕已优容。”万历皇帝的结论,最终会引出什么样的社会效果,那是历史研究者的事情,我们可以不必过多思索就能知道的是,万历皇帝不同意海瑞的意见,而是认为“有乖政体”,大概就是“不适合当前大局”的意思吧。最后因人制宜,海青天只做了“镇雅俗、厉颓风”方面的官。

万历再昏庸,也懂得海瑞是大明的忠臣,了解海瑞的价值。然而明帝国此时已如一辆驶在下坡路上的巨型车,想停住很难,欲不下滑更不可能。以往积累的经验,只适合另一种路况,不适合此时。明月虽然还是那个明月,但已不属于朱元璋,而是他的子孙。他的子孙及其领导集团不仅把过去的法条看得轻,而且知道如何阴一套阳一套,如何作秀。万历称海瑞的条陈“有乖政体”,其实是实话。万历需要一种新的惩处贪官污吏的模式,需要突破旧眼光。可惜的是,万历不可能寻求这一切。一般来说,产生新模式,需要皇帝具有高尚的道德水平,朱元璋的子孙几乎都没有这种素质。就明朝而言,所谓新模式,就是跳出古代道德治国方针和不科学的剥皮实草那一套,然而使人不好理解的是,寻找这种模式的人首先要具有道德优势,显然万历皇帝不能当此大任。这正如民主制度下没有威权,可从专制跨入民主之境,第一个倡导者必须具有威权。

找不到新模式或不敢启用新模式,明帝国就很难停止下滑的趋势,甚至连下滑的速度也遏制不住。下滑不止,奢靡就会不断。

谁促成了起义者

不管对农民起义军如何评价,有一个事实谁也不能否认:农民不是因为刁钻、因为好战斗狠才起义的。我们中国,低眉垂首的人特别多,农民尤其如此。试看历史上那些成功与未成功的起义者,无不是一忍再忍,实在忍无可忍了才扯起大旗,最初原因根本不是想弄个皇帝当当。例如陈胜、吴广起义,是由于去渔阳戍边的路上遇雨误期,而按秦朝的法律,误期要被砍头,于是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严酷现实的问题——耽误日期必死,逃跑同样必死,起义可能死也可能活,于是陈涉“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造反了。至于后来一些豪杰趁势而上,那是另一回事,不宜与此混淆。

天下统治者常犯的毛病是,喜欢把老百姓想象成特别愚鲁蠢笨的人,以为老百姓识不破他们的任何花招;老百姓一旦活不下去了,说几句不满的话,便又由愚鲁变成刁恶。换句话说,他们往往过高估计自己,过低估计老百姓,总以为自己的智力超乎常人远矣,小民根本不在他们眼里。于是为所欲为,视百姓为无物,以为草民不过尔尔,可以任意宰割、任意驱使、任意欺瞒。元朝后期出现一个布衣皇帝朱元璋,不能不说是统治者自己把他推向皇椅的。

元朝末年,皇室奢侈腐败,贪得无厌,内部倾轧争权。二三十年的时间里走马灯似的更换了武宗、仁宗、英宗、泰定帝、天顺帝、文宗、明宗、宁宗、元顺帝共九个皇帝。到了后来,吏治更加腐败,财政入不敷出。蒙古贵族中书右丞相伯颜独秉国政,任命的官员多是靠行贿而来,台宪也都议价卖官。伯颜前后共受赐田多达两万顷。这些皇亲勋臣并不以得到赏赐为满足,而是在地方上更加贪残。那时高层的靡费也相当惊人,“皇后日用所需钞十万锭,币五万匹,绵五千斤。”高层如此,地方官员更是变本加厉。大批蒙古贵族、官僚通过受贿、圈地、抢夺等方式大肆吞并土地。后来官吏贪赃之风愈演愈烈,发展到贪官污吏竟“问人讨钱,各有名目”。

从泰定元年(1324年)起,有关天灾的记载史不绝书。如天历二年(1329年)发生大灾荒,“陕西诸路饥民百二十三万四千余口,诸县流民又数十万”,“河南府路以兵、旱民饥,食人肉事觉者五十一人,饿死者千九百五十人,饥者二万七千四百余人”,江浙诸州,饥民六十七万六千余户,遭受水、旱、蝗灾的饥民,南方北方总数不下六七百万。为了防止民众起义,元朝强化了国家专政机器,比如禁止百姓“起集买卖”,以防止“妨农滋盗”、“生事不便”。为了防止汉族人的武力反抗,元朝统治者禁止汉人、南人拿弓箭及军器。如至元二十年(1283年)规定,“除弓人外,别个汉儿人每弓箭军器不交执把”。至大三年(1310年)七月,御史台又奏称:“但有姓的汉儿、蛮子,弓箭、军器禁了者,拏的人依在前体例,要罪过者。”延祐三年(1316年)的规定更加严厉“汉儿人不得悬带弓箭围猎”,违者办罪。在严密的箝束和酷烈的朘剥之下,百姓苦不堪言,经济凋敝,民不聊生的惨状愈演愈烈,人食人的现象时有发生。刘伯温长达五百言的《北上感怀》中有这样几句:

逾淮入大河,凄凉更难视。

黄沙渺茫茫,白骨积荒藟。

哀哉耕食场,尽作狐兔垒。

……

去年人食人,不识弟与姊。

元代的土地基本集中在诸王、贵族、官僚、寺院、私家地主手中,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却占有全国绝大部分的耕地。富户有权有势,作威作福;穷人受尽欺凌,流离失所。

更让人不能释怀的是,尽管当时社会已经沦落到了人食人的可悲境地,贪官腐吏却仍然勒索不止,小民无衣无食。老百姓的生存权利完全被剥夺了,剩下的只有起义造反一条路了。朱元璋就是在这个时候参加起义军的。

表面看,元朝金融改革失败与治理黄河工程是引发起义的重大因素,但从根本处来讲,起义实是元朝一百多年暴虐专制统治带来的必然结果,元末的金融改革和治水工程不过是一个契机,即使没有它们,也一样会有这样那样的起义。《南村辍耕录》记载了当时社会上流传的一首《醉太平小令》:“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元史·河渠志》认为:“议者往往以谓天下之乱,皆由贾鲁治河之役,劳民动众之所致。殊不知元之所以亡者,实基于上下因循,狃于宴安之习,纪纲度弛,风俗偷薄,其致乱之阶,非一朝一夕之故,所由来久矣。不此之察,乃独归咎于是役,是徒以成败论事,非通论也。”真是有力的一问。

忽必烈灭掉南宋以后,发动了频繁的对外战争,人民遭受元廷及其各级官吏的压迫相当沉重。据元朝政府的官方统计,仅至元二十年(1283年)这一年,江南的大小起义“凡二百余所”,到了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陡增为“四百余处”。对那时平民百姓的生活,《明太祖实录》中的一段文字可成为注脚。《明太祖实录》云,朱元璋的父亲是“勤俭忠实”之人,靠佃种地主的几十亩地为生,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但打下的粮食,除去交租,剩下的往往不够一家人糊口。遇到灾荒年月,粮食歉收,生活就越发困苦。怪不得朱皇帝忆起早年往事,常常眼含泪花,心潮澎湃。

人生苦况如此,社会怎么能稳定?

对于百姓而言,高层的政策和方针是重要的,因为这从政治方面规定了他们的权利,关乎他们的存亡;然而只有政策远远不够,因为但凡政策、法规之类,只有到达基层才算有了生命,如果基层官员对它秘而不宣,或者任意缩小或扩大,任意曲解,高层的政策再好也无济于事。基层官员的品质虽然不高,作用却很大。一般来说,基层政权是与老百姓密切接触的官方代表,具有强化和削弱王朝政策的功能,百姓可以凭借身边官僚的行为,亲近或者分离他们对高层政策的亲和程度。事实上,老百姓接触最多的就是地方府衙里的官员乃至那里的吏卒。相对而言,皇帝、朝廷虽与百姓生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直接接触的机会则要少得多。朱元璋曾说:“有元之末,主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求,罪以情免,台宪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真是明智之语。朱元璋做了皇帝后特别重视基层官员的操守,与他早年的生活大有关系,严厉惩罚贪墨者,也可以从元末地方官员的贪鄙行为的泛滥中找到原因。

吃尽人间穷苦味道的朱元璋,在元朝立国之初并没有搞起义,因为那时还能忍还想忍,实在忍不下去了又想活着,才参加了义军。有人把朱元璋与逼上梁山的那些好汉相比,细想想,到梁山去的那些好汉,根本不存在忍受饥寒的问题,而是更高层次的“被逼”,朱元璋们却连最低的生存条件都没有,似乎很难与他们同日而语。朱元璋举义旗,首先追求的是生存权,而梁山好汉追求的是政治权利。

欲使朝政稳固,社会安定,当政者必须睁大两只眼睛:既要看清朝廷大臣的所作所为,也要关注下层百姓的所思所想,否则国强民富的愿望不止仅仅停留在纸面上,还可能引起惶恐和不安,引出朱元璋们。

监督似奴婢

元代的提刑按察使胡祗遹,说过一句我们听起来有点气馁的话。他说:“御史台、按察司弹纠贪污,申明冤滞,实省部诸司之药石也。省不知与己为助,反视之如仇讐,百端沮抑。是以近年以来当是任者全身远祸,闭口不言。”这可能是针对地方不理解监督所发的感慨。他又说:“按察司今已三四岁,不过翻阅故纸,鞭扑一二小吏细过而已,不闻举动邪正,劝激勤惰。”监督的领域极其宽广,法律规定了监督者的各种权力,如言事谏诤、弹劾官吏、司法监察、财政监督等等。胡祗遹发出的慨叹,初看与理论有些许相悖,实际却透出一种无奈,是现实的一种写照。我们常说监督之难,究竟难在何处?不是理论上难以表述清晰,而是实际执行起来掣肘于无形,不能对官员实行有效的监督。不能监督,而偏又不得不做出监督样子的时候,就只能翻读一下旧书报,抓一抓小案子。

胡祗遹在元朝出任过许多官职,以精明干练著称,颇具声誉。他的叹息,不仅仅说明元朝监察官员的生存状况,更是专制社会监察体制的境遇。在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制度下,监察官员常被驱如奴婢。譬如唐景云二年(711年),僧人慧范自恃有太平公主撑腰,为非作歹,逼夺百姓店铺,州县官员见了不敢依法治理。御史大夫薛谦光,觉得此时正该他说句公道话的时候,于是上章奏弹,不料反为太平公主诬陷,被贬为岐州刺史。唐睿宗慨叹连连:“鹰搏狡兔,须急救之,不尔比为所噬,御史绳奸慝亦然。若非人主保卫之,则亦为奸慝所噬矣!”监察官员要行使正当权力,非得依靠皇权的保护才行,否则便在求公道之前,先做了奸佞小人的盘中餐,这种情景下监督者除了寻几处“小吏细过”之外,还能做什么?

谈到古代监督,人们常常称赞它如何独立,其实那是“张冠李戴”。凭什么这样说呢?

其一,中国封建时代的监督,只是专制制度内部的一种制约。这种制约,在聪明颖悟的君主那里会产生很好的效果,君主不仅自束,而且给监督者更多更大的权力,可以独立思考、判断,然后直接向皇帝汇报。因此,明君统治时期的监督者,往往给人“独立”的印象。

其二,有人一生依附权贵,具有一般监督者没有的特殊性,他虽有“独立”之名,但那“独立”是依附高层人士的“衍生物”,与一般监督者并不沾边。《大唐新语》载,唐长安四年(704年),监察御史萧至忠弹劾宰相苏味道贪污,御史大夫李承嘉责问御史曰:“公等奏事,须报承嘉知,不然无妄闻也。”萧至忠对曰:“御史,人君耳目,俱握雄权,岂有奏事,先咨大夫?台无此例。”表面说来,萧至忠此举体现了监督者的独立性,但萧氏另外一些工夫,则让人怀疑这种“独立性”到底有多少独立可言。萧至忠最初依附于武三思,武三思败后又投靠韦后,韦氏败后,又立即投靠太平公主。投靠来投靠去的投机行为,与“独立”到底是什么关系?

其三,当君主昏庸无道的时候,或者君主虽然不算昏庸,却不喜欢监督的时候,监督者就不仅谈不到“独立”,个人的命运也很凄惨。明代御史蒋钦三次疏劾刘瑾,遭三次廷杖,最后被活活打死。劾奏严嵩者皆得祸,人们益缄其口。

中国古代的监督,是帝王对朝臣的制约,是一种单方面的制约,目的是皇权不至于旁落或衰落。这种监督,与社会各阶层对统治者的制约不太相同。因此,监督发生“畸变”是迟早的事。所谓“畸变”,就是脱离正常监督轨道,而使用非常态手段进行盯梢、跟踪、谋杀的方法,比如任用特务监督大臣,使用太监监视官员。这样一来,官员个个胆战心惊,人人自危。监察制度本来为了杜绝非法而设,在特务横行的时候,作用正好相反,原先的功能被破坏殆尽。明朝万历中期,监察御史汤兆京亲眼目睹太监污辱礼部侍郎,汤兆京以为自己是御史,于是上书弹劾太监,结果触怒了特务,被廷杖而死。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还会有监督?

实际上,在专制的政治框架内,太监也好,特务也罢,都是皇帝的一枚棋子,皇帝要怎么监督就怎么监督,别人奈何不得。在皇帝眼里,监督者如奴婢一样,升迁贬黜一个人说了算,生杀予夺,也与别人无干。“盛世”帝王看重监督,那是监督者的福气,而不是监督制度健全了进步了;末世皇帝胡乱监督,那正是专制统治者丑恶嘴脸的大暴露,正是专制者所谓监督具有的本质属性。

后来呢?

西哲云,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任何事情都是如此吧!就中国历史来说,有一千个读者,恐怕也会生出一千种观点。有人说中华几千年的历史,用“专制”二字概括足矣;有人则大加赞颂,谓中华文化独一无二,不可简单否定。谁是谁非,还是非中有是,是中有非,莫衷一是,且都有史实充作论据。

皇权统治,是不是一定与落后勾连起来,专制社会是不是一定停滞不前、毫无发展,读者诸君自有论断,在下不必饶舌。不过世人切不可忘记两个事实:第一,中国皇帝退出历史舞台的岁月刚刚接近百年;第二,中国社会封建历史有几千年,比一些成熟的民主国家的历史多了十几倍或二十几倍,发展速度却落后许多,原因何在?是中华民族人种不行吗?是这片土地贫瘠吗?都不是。显例就是最近三十多年经济发展速度之迅猛令世人瞩目,且多以“奇迹”加之于上。寻其源,还不是民主空气渐浓之故?

何兹全在《中国文化六讲》中说,远古以来,不但形成了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两大系统,在国家形态上也出现了东西不同的两种形态。一般说,西方继承的是氏族部落的氏族一般成员权,走的是民主的道路;东方继承的是酋长权,走的是集权的道路。

谈及民主和专制,常常使人感到困惑之处,即在于民主之下也会找出专制的事例,专制体内也有民主的幼芽。《老学庵笔记》卷一云:“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御倚子。钱大主入觐,见之,曰:‘此檀香倚子耶?’张婕妤掩口笑曰:‘禁中用烟脂皂荚多,相公已有语,更敢用檀香作倚子耶?’时赵鼎、张浚作相也。”此处的“高宗”指宋高宗赵构,即杀掉岳飞的那位皇帝。在专制社会,宋高宗算不上特别昏庸无道的皇帝,然而也是可以拿得好名次的。他对宰相的意见竟然如此重视,可见专制之下,某些时候臣子也不是张不得口,尤其唐宋时代之前。不过,不仅每个朝代不可一概而论,就是每个皇帝自己也是此一时彼一时,让人难以捉摸。也是宋高宗,有一次,御厨把馄饨下得略生了些,就被他送进了大理寺。

在专制社会,各个朝代虽有区别,但最终还是皇帝说了算,也就是“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明太祖朱元璋更加不分巨细,要求一切中外奏章都得经他过目。清代皇权比明代集中程度还要高,嘉庆皇帝曾说:“我朝列圣相承,干纲独揽”。从某种程度说,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专制集权色彩越来越浓厚的记录。在事件众多,头绪繁杂的记录中,寻找任何事例都不困难,不能凭此轻易肯定或否定,更不能对传统稍加增删就以为违背了祖训,就以为远离了国情,那样不仅显得太幼稚,也太草率。后人对古人可以尊重,但不能顶礼膜拜。虚无不好,会变成无根的浮萍;盲目肯定,则会陷入自恋之中,无端陶醉。下结论之前问一声“后来呢”,可能会冷静一些。

“专制文化”塑造了统治者的两种思想,一种是实行独裁统治并宣扬专制独裁合理化,一种是阉割民众独立精神并宣扬奴才思想合理化。这两种思想共同作用,使人们形成扭曲的价值观。战争时期多奸细,和平时代少党论,无不是这种价值观的体现。严复曾说:“中国自秦以来,无所谓天下也,无所谓国也,皆家而已。一姓之兴,则亿兆为之臣妾。其兴也,此一家之兴也;其亡也,此一家之亡也。天子之一身,兼宪法、国家、王者三大物。”天下、国、家界限的消失,使专制制度在圣君、庸君、昏君、暴君之间无规律跳跃。专制制度如果碰巧遇到昏君暴君,社会就会吹拂凄风惨雨,如果人们恰好碰到一位圣君明主,政通人和的景象就会显现,各项事业就会有所发展。但总体而言,体制带来的不确定因素,制约发展速度,禁锢了人的创造力。

曾有一幅漫画,一个被装入坛子的人紧缩手脚蜷身生活在其中,可坛子被打碎以后,那个人却毫无舒展手脚的欲望,仍然缩手缩脚蜷着身团在那里。人育制度,制度育人,长久浸泡于某种氛围,人就会由不适变为习惯。专制制度也好,民主制度也罢,对人都有这种作用吧。

“冷拒”与“酷拒”

纳谏的方式几乎都是一样的,拒谏则各有各的不同。“冷拒”与“酷拒”作为常见的拒谏方式现于市面的时候,你会非常同意这一点。何谓“冷拒”?又何谓“酷拒”?且容我先摘抄几段旧事。

周厉王做天子的时候,好利又近佞臣,大夫芮良夫劝他不要与百姓争利,也不要任用小人,并讲述了一大堆理由,结果“厉王不听”,还是继续他所做的一切。(据《史记·周本纪》)还是这个厉王,见人民议论他,便派了暗探监视,“以告,则杀之”,用这种方法禁绝了人民的声音。于是召公说:“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两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据《国语》)这番话很有道理,结果却还是“王弗听”。

这是拒谏的一种方式。

1519年,明武宗决定南狩,百余名大臣极力劝谏,其中医士徐鏊还用南狩有碍养生之理上谏。武宗却把他们有的下诏狱,有的罚跪。大理寺的10名官员“自以职在平狱,请停止诸臣留驾之罪,且上疏极留”。皇帝大怒,下诏狱不算,又降旨这10人和以前的几个人一同戴上枷锁,罚跪5日。不想又有二十多人“上疏极谏”,当然还是下诏狱,并罚跪5日。可能是谏者太多侵犯了皇威,也可能“囚徒满前,观者辄泣下”的景象使皇帝失了面子,这位武宗不仅怒得杖笞了各位谏臣,而且动用了调任、降级、夺俸、削职等手段,最后有十几个人因杖而死。(据《明武宗外纪》)

明武宗和周厉王拒谏的方式是不同的,明武宗以强力拒谏,自己想做的,别人就不能持否定意见,否则就行使自己的权力,让人不死也要脱层皮。此可称为“酷拒”。周厉王的拒谏方式是“不听”,没有采纳芮良夫和召公的建议,但也没有毒打他们,没有扼杀他们的生命。当然,周厉王最终仍是我行我素,你讲了也白讲,说了也白说,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这种拒谏之法没有强力参加,只有冷漠,我称它为“冷拒”。历史上拒谏的事,这种“冷拒”可以说占了大多数。

从谏者的角度说,谏而不用比谏而获咎要好;从社会效果论,无论哪一种方式对社会的发展都不利。以强力拒谏,使人生惧怕之心,难有后继者,“冷拒”则易使谏者产生怠惰之情。人浸入这种感情虽然如雾里行人,衣裳不会大湿,但此时之衣已失了干爽,日积月累必有湿透的一天。《国语》记述,厉王不听召公的谏言,“三年,乃流王于彘”。尤其重要的是,进谏者如果多次劝谏,“冷拒”者常生厌烦之心,此时若有奸佞者从中挑拨,情势就会发生变化。伍子胥屡谏吴王不听,又加上伯嚭的谗言,吴王便“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要“子以此死”。(《史记·伍子胥列传》)从“不听”到“子以此死”,变化可谓很大,粗看是伯嚭之言起了作用,其实还是吴王自己对伍子胥早有看法。

无论“冷拒”还是“酷拒”,都源于对谏言的不正确理解,至少没有体察谏者的赤诚之情。“酷拒”比起“冷拒”来,声名臭多了,几乎成了昏庸残暴的表征,实际上它只比后者多了一点蛮力,反过来说,后者只是形式上温和一点而已,二者内里都是一样的。谏,从来不是虚饰品,是非常实在的东西,是社会管理所必需的,是“上者”之外的人从另一角度看待人和事所产生的思想。无论它遭到何种方式的拒绝,最终都会导致思想的泯灭,社会的停滞。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不仅不会拒谏,而且会千方百计让人思考,因为社会的繁荣和发展需要的是思想,相反,谁听说过有拒谏而繁荣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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