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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短篇小说《偶见》

又是早班,天还是夜色,我走出里弄坑洼的碎砖地,踏上起点站的第一班公共汽车,硬底鞋空通空通直响,我在车窗边坐下。

快过年了,车窗玻璃有点凉,窗外的夜像深水一样静;星星还没累,迷蒙中精神饱满地闪着,挡着一片天空的干干枝枝还在将它们漏到下边来。

街灯下有几片纸,挤在灯柱根飘卷几下,原地一转,忽地全飞了出去,逐前逐后,到了街那边。一个踟蹰矮小的影子,在街灯下晃,我看出来了,那是一个脚很小的老太太。

小脚老太太真好像已经多年不见了,真不知她们一个个怎么离开的人间。

她的出现让我想起了她们,不是很久以前,我十三岁离开城市的时候,她们还处处都是,没有多久,我十七岁回到城市的时候,她们就全都没了。

这是我现在的回想,是她引起的。那些我最后印象中的小脚的人们,脚步还是轻松的,神气还常常兴致勃勃,远远比她富有生机,可是忽然就都没了。

是因为我仍然幸运地年轻着吧,我便不会生硬地去想全都没了的人们中间也将是包括我的。

她们都没有了,她也没有了,时间就这么过去,没有惊讶。现在我忽然有些惊讶,怎么她还在?——像洗干净了的胶片,好多年后一看,还有人影,而且还有年纪,清楚地记录着岁月。

她们都没有了,她像是她们幽灵式的显现,让我想起我的忘记;她也会没有,在让我想起之后,她会比她们没有得更加迅速。我是不是在看她最后一眼呢?

她晃着,我起初并没有想到她是在走路,她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样,只是左晃右晃,一个看去巨大无比的几乎拖在地上的筐,还被她挎着,那其实只是一只普通大小的菜篮;一根木杖在另一侧支着她。她还是向前挪动了的,她把篮松到街边,慢慢地向下弯身,我这才看见,纸给吹飞的路灯下有一个忽而发亮的东西,仔细看应该是一条巴掌长的冻鱼。她在捡鱼。

这鱼一定是鱼贩清早拉鱼过街时掉下的吧,而且不远竟然还有两只。

街上除了她没有行人。

她是不是每天都来捡鱼呵?是不是只是因为我没有看见她,才没有她呵?她还在鱼边蠕动,还没能将鱼捡起,我几乎想冲过去帮她一下了。她穿着发黑的棉袄,让我想起了我的老外婆,她在我回城时去世了,她以后我就再没有看见过小脚的人;她去世整整六年了。老外婆我叫婆婆,唱安徽歌谣,洗木盆衣服,从来也没想过她会那么老,会离开世上。

售票员上车来了。

她已经将鱼放进了篮里,正在试着挎起它。

她又开始晃,几丝白发撒在没有了颜色的旧头巾外边,在街灯下微微飘动。前边的另条鱼,换我只要迈两步,对她看着真是天涯之遥。她是什么时候从家里晃出来的呢?她白天睡觉吗?捡鱼别是她每天能做的全部事情吧?也许她捡了好几年了,起初捡这一趟只需五分钟。

我不能想象她的时光和岁月,不能想象她挪回一个什么样的家。她一眼看去并不像个人,更像是个被弃置的破麻袋,在风中同她的头巾垂角一起,无奈地晃动。我没有看见过她年轻的时候。甚至也没有看见过她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

车门叹气似的一关,车就动了。

她在向第二条鱼挺进。鱼黑白相间,闪闪发亮,她却是一片暗影。只有那几丝白发飘起来,似乎还有点点的生气。

快过年了。我上早班。

售票员嘟嘟囔囔,又嘟嘟囔囔,然后说:票子买起来。

初刊《世界日报》1984 年12 月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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