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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帝都,没有真相

盛宣怀原意是想让荫昌保护湖北的重工业基地汉阳铁厂,那是他毕生的心血所在。可蹲守在车站的中外记者们一听到“预备钱”,善于捕风捉影、制造八卦的职业敏感立刻被激发,当天号外就出来了:“国库空虚、军饷告急!”

顷刻之间,一场金融危机外挂恐慌加海啸来势汹汹,冲击着帝都的每个角落。

连打仗的钱都没有了,看来下一步要变着法子从老百姓身上捞钱。趁着圈钱的新规还没出台,政治嗅觉灵敏的北京老百姓决定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就要起得早。天还没亮,北京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男主人们心甘情愿地告别热炕头,吻别妻儿,急急忙忙朝一个地方奔去。

大清银行门前万头攒动,老百姓争先恐后到银行挤,提存款。

乱世一来,纸币就相当于草纸。这几天商场拒收、人力车拒载、商贩拒用,只有换成硬通货黄金和白银才不会贬值。

硬通货放在家里也不安全,还得再去排队存起来。这次不是大清银行,而是洋人开的银行,美国花旗、英国汇丰、俄国道胜、日本正金等银行存款量激增。无论爱不爱国,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外国的月亮不一定更圆,但是外国的银行一定更保险。

可储户接过存款单一看,都傻眼了:零利息、不保值。

太不厚道了,趁火打劫啊,都是世界五百强,国际大品牌要讲究个国际范儿。

国际范儿?到中国就要入乡随俗,否则很难生存下去,不满意可以把钱存到大清的银行去。在自己的国家,却把钱存到外国人的银行,还好意思投诉?这兵荒马乱的,免费给你存钱已经充分体现了西方浓浓的人文关怀。

一切还得归功于盛宣怀,都这个时候了,他依然不走寻常路。铁路国有政策引发了政治危机,现在又制造了一场金融危机。

这不是场简单的危机,还外挂恐慌、海啸,考验着帝都人民的心理承受力。

北京煤市街南口文明茶园,一群人正如痴如醉地张大嘴巴,痴痴地看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天香国色、风华绝代的男人。所有人都为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痴狂。

这个男人叫梅兰芳,年方十八,却是京城最红的角儿,他正在演出新排戏曲《玉堂春》。

突然,灯火全灭,漆黑一片。关键时刻,高潮又硬给憋回去了。大家叫着、嚷着、骂着,齐声谴责供电部门的不作为。

一群警察闯进来,高声吆喝:京师巡警总厅接民政部通知,自即日起所有戏园停演夜戏,前门大街每逢三六九日的夜市也勒令停止,饭庄、商铺照明限时供应。

拉闸限电,不是为了节约能源,保护环境,而是防止革命党人乘机捣乱。

昔日繁华的帝都,一到晚间就变成一座悄无声息的鬼城,阴森可怖。

夜戏演不了,白天的戏也大受影响,以前爱和文艺界打成一片的王公大臣们不来捧场了,巨贾富商们跑走了,单位、团体包场票统统绝迹。

曾经人气最旺的戏台是宝禅寺街庆昇茶园,现在虽然有谭鑫培、杨小楼这样顶尖的角儿,票价也是一降再降,降到水平面以下的跳水价,却依然门庭冷落。

连老北京最爱消遣的戏园子都关了,一定是出大事了。有消息灵通人士说,武汉革命党造反了,各省也闻风而动,眼看着就要打到京城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在最美好的秋日,北京老百姓不去天桥看杂耍,不去香山观红叶,一个个宅在家里说悄悄话。

秋日私语,当然想私事。不关心江山社稷兴亡,只关心一家老小平安。

真是害怕什么来什么,一场灾难悄然而至。

预兆先从敲门开始,几乎是同时,北京大街小巷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秋日私语变成沉默是金,一个个惊恐万分,不敢开门。这革命党速度也太快了,昨天武昌城头才炮声隆隆,今天就跨长江、渡黄河,一夜到帝都了。

别慌,是公家的人,负责保卫首都安全的巡警挨家挨户敲门。不是战争预警,也不是普法宣传,而是人口普查。

按照目前的政治局势预测,用不了多久,北京户口也就相当于山寨版的草纸,每家每户慷慨地将原件双手奉上。

接着是巡警总厅警察内部系统摸底自查,所有的汉人警察都要填表登记。

人口普查,不是彰显人多力量大的大国风范,更不是鼓吹团结就是力量,它事关一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民政部衙门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人在挑灯夜战,孜孜不倦地仔细核对户口,他就是民政部大臣桂春。

桂春不是立身为公的劳模,他查的不是户口,是血腥和杀戮。

原来桂春听到各地的谣传,说汉人大肆屠杀满人。这个极端保守的满人决定以血洗血,对居住在北京的汉人尤其是南方人痛下杀手。

人口普查就是调查北京汉人分布,同时撤换汉人警察。桂春密令驻扎在北京郊区玉泉山、香山一带的绿营旗兵二千余人火速进城,枪上膛、刀出鞘。

血流成河的大屠杀即将开始,桂春要用自己的屠刀扎进历史深处。

历史即将改变,屠刀却必须要放下。

桂春的异常举动引起了民政部右丞汪荣宝的注意,他劝说桂春放下屠刀,立地就算成不了佛,也要做个精神正常的人,不能做千古罪人。

可桂春屠刀已经举起,就不会轻易放下,他要向自己的祖先多尔衮学习,以血洗血。

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挽救危局。

汪荣宝连夜拜谒总理大臣奕劻,声泪俱下:汉人是杀不尽的,最后只能玉石俱焚,太后皇上一块儿遭殃。

奕劻虽然老朽贪渎,却不昏庸,深感此事关系重大,立即连夜召见桂春,痛斥他不识大体,并就地将其控制撤职。

可城外的旗兵已经虎视眈眈,准备血洗京城。

怎么办?

关键时刻钱当道。奕劻下令每个旗兵赏现大洋一元,并许诺在特殊时期发双饷,提高福利待遇。所有旗兵原地驻防,不得踏进城内一步。

为防止意外发生,奕劻下令暂时关闭城门。

一场意外,有惊无险,却比有惊有险更让人憋得慌。总觉得危险依然无处不在,惊心动魄才刚刚开始。

危机虽然化解,风声却传出去了。维持帝都治安的正部级高官突然被罢免,如重磅炸弹,引起舆论纷纷猜测。

这给所有的人传递了一个信息:北京目前不适宜居住,不适宜一切热爱生命、无抑郁症状的穷人、富人久留。

帝都幸福指数一夜降到冰点,轰轰烈烈的集体大逃亡开始了。

帝都子民太苦逼,又要起早摸黑去排队。这次不是去银行,而是去车站。

虽然离春运还早,可是售票窗口早已挤爆。没有订票热线,没有购票指南,也没有抢票神器,无数热爱生命的屌丝们通宵达旦地在寒风中排队,只为能手握一张新车票,踏上旧时的列车,把北京的黑灯瞎火远远抛在身后。

买票,尤其是特殊时期的车票,你懂的,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

头等、二等车票早被王公大臣们预订一空,三等车票被黄牛党们抢购一空,排队的基本都是没有门路的屌丝。

为你我受冷风吹,彻夜站队,都是站票的命。无论盛世、乱世,车内、车外,好的位置都被权贵占了。

帝都子民的优越感彻底丧失,几天前,还以北京户口为荣,现在却以逃离北京为幸。

一时间,北京车站人流量激增,站台上行李堆积如山。按当时的载客量,每天最多也就运输三千人次。列车运量有限,只好采取临时限客措施。京奉铁路慢车停开,快车只卖头等、二等车票;京汉铁路终点只到黄河北岸,开车时间也一再延误。

无论怎么延误,只要能挤上车、只要能走就行。许多买头等车票的达官贵人,现在只能享受站票的待遇。没什么公平不公平,乱世能保住性命就是最大的公平。

带走一生积蓄,让它温暖后半生;留下庭院深深,让它独自接受铁血的洗礼。

暂时走不了的必须要找个安全住所。在中国,什么地方最安全?

当然是皇帝住的紫禁城,大内高手二十四小时守护,插翅难进。

其次是租界,国中之国,乱世的避难所。

权贵、京官赶紧将家眷送到租界,自己先拿着工资,做个裸官,真撑不住了再撤。

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六国饭店标准间一夜变成多人间,甚至几十人间。大家群租在一个房间,每人每天租金大洋九块;如果带了行李,一只行李箱每天租金三元。条件够苛刻,可不能怨饭店。有家不回,心甘情愿非要挤在这儿,男女混住交流感情,当然宰你没商量。

为了找条退路,大家都忍了。可人越来越多,六国饭店人气爆棚,又贴出了附加的苛刻的三个禁令:禁止婴儿啼哭,禁止自带奴婢,禁止自带酒水。

没想到三个禁令一出,来的人更多,越苛刻的地方越安全。

中产阶级也跑到六国饭店,住不起标准间,就住在楼梯口、走廊。反正跟着权贵走,生命有保障。

穷人也跟风跑到六国饭店,里面进不去,就在外面屋檐下,只要能沾一点儿地气就行。

刚刚接受盛世阅兵洗礼的帝都,现在却阴云密布,山雨欲来,紧张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还是那句老话,关键时刻,领导必须站出来说句话。

皇帝太小,站不住;太后太弱,站不稳。只有载沣一直站在那儿,一直在发布真相。

老百姓都说要真相,可是真相就在这儿。皇帝没走,太后没走,我们一直在这儿,我们一直在努力。武昌被占领的第二天,朝廷就下了道圣旨,宣布除罪大恶极带头作乱者,大多数不明真相被胁迫者,无论士兵还是老百姓,都准予以自信,不咎以往。

都放心了吗?还不放心,害怕朝廷秋后算账。搜到革命党花名册,立即就地销毁,和大家同呼吸共命运,风雨同舟、共渡难关。

载沣三令五申,几乎以哀求的语气劝说老百姓:朝廷的苦心、善心你们懂了吗?不要为邪说所诱,随声附和;不要为谣言所惑,徒事张皇。总之,不信邪、不信谣,明辨是非,安守本分,做一个忠君爱国的良民、顺民。[1]

谣言止于智者,可是智者都跑光了。朝廷已经没有公信力,老百姓宁愿相信,所谓的谣言,一般就是真相。

盛世,谣言止于智者;乱世,谣言止于强者。

朝廷的声音太弱,无人理会,真正的好声音在帝都的东部响起。

[1] 《宣统三年八月二十八日上谕》,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五),第2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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