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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格娘要带我离开这里了。”我们玩闹累了,横七竖八倒在床上的时候,罗尼突然冒出一句话。他用手支着头,望着用纸糊住的屋顶,愣愣地说。

“为什么?”我有些费解,我实在不懂大人都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喜欢东跑西颠。有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听到父母低声商量迁居到另外的地方。我惶惑不安了几秒钟,因为,我将面临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搬家。这是我家一个暂时性的秘密。我守口如瓶。“这地方太小,挣不了几个钱。”“你们要去哪儿?”“不知道。”“你说,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吗?”“不知道。如果有缘分的话,我想能。”“什么叫缘分?”我还不懂缘分。也许这世界没有几人能真正懂得缘分。罗尼用他的黑眼睛望了我一会儿,像个颇有城府的小大人:“缘

分这东西不可说,一说就失掉了。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没敢问是他的哪个妈告诉他的。将要离别的消息似乎并没有折射到我情绪的敏感点上。不知不觉中,我倚在靠墙的床边,一如既往地睡了过去。我的梦的色彩依然是粉红色的,如我平时的粉色装扮:粉白色的衣裳,粉红色的蝴蝶结和发带,还有胸前别着的那条永远干净的粉红色的小手帕。我面临的别离或许也是粉红色的,柔情而淡雅。

我的梦渐渐远离,我伸手去抓的时候,它顷刻就成碎片,趁着黑夜游走了。我醒了,但没有睁眼,我感觉到光亮。可能是晨曦中某颗失眠的星星在注视这个被人称作地球的同类。

我习惯性地将手轻轻环抱了一下,发现怀里什么都没有,才想起这是罗尼和格娘的床,没带猫来。我将眼睛睁开一条谁都不易察觉的缝,从缝隙里偷窥这个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世界。我不敢把眼睛全都睁开,我的眼睛太大太黑,睁开,容易被人发现秘密。

我看见了身边两个赤裸着熟睡的人。

罗尼面朝格娘,背对着我。他全身裸着,格娘纤长的手指柔弱地搭在他背部的某块肌肤上。那女人的睡态透出一股静谧的美感,像南方夜晚没有波澜的湖面。长长的睫毛纯情地覆盖住眼睑,也覆盖着她真实的年龄。我忽然感觉她与我同龄,只有六岁。而当我的视角往下滑落到她的乳沟处时,我吃惊地发现罗尼的嘴微微动了一下,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噙着格娘的乳头,另一只饱满的乳房无力地瘫睡在他的半张脸上。这奇怪的睡法令我感到震惊。在我还来不及记事的时候,我就没再吸吮过母乳,我早忘了那味道。我透过眼睛的缝隙探究罗尼的背。背影在许多时候是代表一种无视和不屑,至少此刻罗尼的背影对我来讲是这样。我闭紧眼睛,不再看,这种窥探让我感觉到一种本能的难堪。

他们没有发现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直到他们醒来,我还在紧闭着双眼。我敏感地感觉到格娘探身看了我一眼。过了一小会儿,她便穿上衣服出去了。我知道在那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她将自己亲密的乳头从那个小男人的嘴里轻轻抽走了。

罗尼醒来的时候,我依然闭着眼睛。待他轻手轻脚地出去之后,我翻身下床,逃命似的跑过街。

K镇上车辆极少,这时却有一辆三菱汽车从我身后飞速掠过。司机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得不合时宜地刹了车,他的刹车时间对谁都是毫无意义的。如果我再跑得慢一些或者晚一步,早就成了他的车下鬼,那他的后半生便毁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女鬼身上。我若无其事地看到那个脸上已经横着几道皱纹的司机惊恐而愤懑地把脑袋探出车窗望着我,那眼神让我感到他会冲下车来把我掐死,就像从前我亲眼看着一个倒霉的男人掐死一只偷鸡的猫。用手一抡,断了气的猫已不知去向。那是我最心爱的猫,尽管它偷鸡,我也会不分是非地爱它。我冲上去龇出锋利的小牙齿朝那凶手的手臂硬生生地咬了下去。法律不为我的猫报仇,我的牙为我的猫报仇,至少不能让它白死。我对我锋利的牙齿毫不怀疑。那男人像狗一般嚎叫起来。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就跑开了。那男人状告我的父母,我在巴特那里躲了一天。其实一分钟都不用躲,我父母没有一句责怪我的话,只是不住地安慰我,直到将我因惊恐而暂时忘却的伤心安慰出来。从那时起,我几乎成了一个用牙齿报仇的人,除了牙齿,我再没有更锋利的武器。

我与那司机对望。我看着那司机的嘴动了一下,没发出任何声音,摇了一下头,无奈地发动车,开走了。他肯定被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然后就感冒发烧。我在幻想未来将出现的可能。

一大早,我的突然现身吓坏了一个无辜的男人,一个开着重型机车的男人。我暗自得意了一会儿,靠在墙上,用手丈量身高。我每天都希望自己长高。母亲下夜班回来,看着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量高,还隔着玻璃不停地朝在玻璃窗里面的小猫扮着鬼脸,那猫被我勾引得都快破窗而出了。

“诺诺,你在干什么呀?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格娘没管你呀?”母亲边开门边问。“诺诺”,音同“懦懦”。我长大后,一直对父母的这个昵称倍加逆反。“我已经不准备喜欢他们了。”我终于想起自己从格娘家跑出来的原因,我胡乱说着,没头没脑地朝门缝里冲去,差点儿踩着心爱的猫。

“为什么?”母亲追问。

“因为他们不喜欢我的猫。”我信口编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理由。从此,我不再跟随罗尼四处乱跑,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没过多久,格娘带着罗尼离开了这小镇。走的时候,没人送他们,我是隔着玻璃窗目送他们没了踪影的。那天下了一会儿小雨。下雨,对小镇来讲是难得的事。

当我正凭借年龄的优势抱着猫在这世界上胡作非为,并且预备变本加厉的时候,巴特也来我家道别。他身边服服帖帖站着一个陌生女人。那女人不漂亮,至少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当着那女人的面指着巴特大声说:“巴特叔叔,你是个笨蛋。”我看见一个近三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显得有些发窘。

父亲为此对我吼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后来送走巴特,我才奇怪父亲怎么会发那么大脾气。母亲告诉我说,巴特没有父母。一种“同情”疯狂地占满了我小小的心灵,只是没多久,那种同情又消失殆尽。心灵这东西有时极其地靠不住,尤其是孩子的心灵。成年后的我有时会这样想。

巴特走后的第二个星期,我也随同父母迁居到另一座四季分明的大城市里。我将六岁以前的记忆定格在那座小镇。那小镇埋葬过几只我心爱的猫,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值得人留恋的地方。六岁孩子的记忆空间太有限了。待我十岁那年才听说,我的出生地——K镇在我们离开不久的一天夜里被沙尘掩埋了。是否人们都预测到末日的来临而四散逃离,躲过一场灭顶之灾?我不知道。那小镇真的消失了,在本世纪是不会再露头角了,它成为了一片寂地。若干年之后,它将会适时出现而炮制出几个发现者,由此产生一两个国家级或者世界级的考古学家。我在年龄与年龄的挂钩处触摸记忆之门时,脑海的边缘矗立着一座似曾相识又几度陌生的如海市蜃楼般的古城。我的思想极为荒诞地耻笑着这个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想法,思想之间的耻笑往往会造成极度的误解。

岁月的车轮如火如荼地旋转,心事重重地辗压着街道和过往的路人。我的身体非但没有因为岁月的成长而饱满起来,反而显得更为单薄,轻飘飘如一张飞旋在风口的纸片儿,停不住地飘零。

面对飘零,我竟无力对自己喊停。我知道,无法停止的,永远是心的飘零。我静静地躺在情意绵绵的床上,闭紧双眼,用眼睛后面的眼睛感受这个充满奇异事件的空间。蓝天、树木、枯草、残垣断桩、锈铁水洼、纯粹的阳光和空气以及和风细雨、斜阳,我一遍一遍在心中默数它们遗留的烙痕,然后又渐渐与它们疏散、道别。我用记忆折磨记忆。

迁居到这座城市来的最近几年,我一直躺在床上。我不认为我患了病,这似乎只是生命中的某种需要。令我惊讶的是,我却从未为这样的囚禁生活流过泪。相反,我倒更喜欢这样的蛰居生活。医生说,你必须这样生活,一直到死。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知道。我便如一个逃命的人,逃避外面的阳光和空气,用微薄的能力过起了幽闭的生活。我必须在白天拉严窗帘,在午睡的时候扣上门闩。我适应暗室,像猫。我的电话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同一枚安静的摆设。我慢慢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

我依然喜欢被猫陪着。我孤独,猫也孤独。我睡倒在床上,什么都不做,甚至不思想。天花板几乎要被我的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穿。

我得了什么病?不知道。其实,我什么病都没有。我可能是不愿意面对外面纷乱、嘈杂的世界。所以,被医生诊断成了病。我这病还有一大特征,白天看不清东西,夜晚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清楚得令人心悸。

我的生物钟被莫名其妙地颠倒了。

在潜意识里,我可能是在等死。我捧着镜子的时候,才会重新发觉自己那么年轻漂亮。其实,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等死,只是死亡来临的方式、地点和时间不同。死无以预测,我却每天都在预算自己的死期。直到有一天,那个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为止。那电话固执地响着,那声响让我惊恐万分,我浑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每一枚细胞都在我的听觉的过滤下颤抖起来。我的手抖动着,不敢,或者说不晓得该怎样下手去接电话。我像突然得了帕金森症的患者。

“哪位?”我终于拿起了话筒。

“我要言子。”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透彻而浑厚。

这肯定是个成熟男人。我不安分地猜测。

“对不起,这里没有言子只有米诺。”我居然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我挂了电话。

隔了片刻,电话又响了起来。

“你好,哪位?”我又恢复了曾经的熟练,拿起电话,轻松地问。我浑身不再发抖。“我要米诺。”我听出来,还是刚才那声音。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要米诺,其中的那个“要”字令我的心里漾起致命的微波。那

微波是我从未感受过的,陌生遥远,但又那么愿意靠近。“现在我们不已经在认识吗?我叫振一。”“振一?”我重复了一下,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一时想

不起来。“可是,你刚才是要言子。你并没有始终如一。”我的声音虚若游丝。我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轻声笑了一下。

“我拨错了一个数字,我把2拨成了1。你又告诉了我你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听上去很耳熟,我想我们一定在哪见过,或者听过。于是我又鬼使神差地拨了过来,我想这是缘分。”

缘分?多么熟悉而又遥远。

“缘分?你是说那种像活泥鳅般的东西?”

“你喜欢捉泥鳅?”电话那头那个叫振一的男人笑着问。

“我没见过泥鳅。”

“明天我刚好没事,带你去捉泥鳅,好吗?”

这人怎么如此迅猛地邀请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去捉泥鳅?反正在电话里,谁也见不着谁,何不戏弄他一下,索性答应也无妨。“好呀,明天我等你电话。”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滋生出戏弄人的念头。

第二天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他并没有打来电话。他可能是找着那个叫言子的女孩了,然后陪着她去干什么了。我感觉自己的那个戏弄人的念头似乎被窃取了,反过来投放给我了。我有些失落,床也同我一样气急败坏,变得极其不舒适。

连续好些天,那个叫振一的人再没来电话。他肯定是被某个女人强力掠夺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仅凭一个男人的声音就牵动我高傲的神经?我居然还莫名其妙地发誓,以后他来电话也不要理会。对一个在我耳鼓只存在过不到三分钟的声音发誓,这誓言显得荒唐可笑,不可理喻。

也许,是因为巨大无边的寂寞感在我心里储存得太久了,我已经感到厌倦。我在试图改变或抛却。所以,振一的声音很容易就乘虚而入了。我开始怨恨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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